匠人

  建造簡單的棚屋,對於這些逃亡至此的難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那樣熟練。


  何論,這裏還多了一大片竹林,竹子是個好東西,竹筍能吃,竹尖竹葉都能煮水泡茶入藥,竹子本體是建材,也能製成容器,切成片狀就是竹簡,經過蒸煮,就是紙張等竹製品的好材料。


  可是清羽門下……除了仙家才能用的靈竹,普通的竹子早以絕跡多年。


  大約四十四載之前,潛龍曆754年,三清派靜鴻真君的關門弟子以凡俗弱冠之年凝成金丹,是為千年一遇的奇才,一時之間風頭無量。


  靜鴻真君大喜,三清派掌門大悅,大擺仙宴和三清大會,隻要是三清派的人,哪怕是一介雜役都有賞賜,於是清羽門在那一年,年貢翻三倍。


  但那一年,清羽門域內,還有冬筍,還有野生的果樹,林子裏還有油鼠和飛鳥。


  那一年之後,便再也不見了。


  黃老爺子親身經曆過那段時光,一時之間有些感慨。


  看著他們打下木樁,旁邊有人正曲著竹子,烤幹其上的綠水,烤幹之後,竹子的形狀就會定型,藥水是匠人們代代相傳的老配方了,名字也起得隨意,黃老爺子大致知道材料,但不通其製法——這玩意三文錢就能得到一大桶,而且一般還沒人買,因為是個木匠就會做,他黃老爺子忙得很,不可能什麽東西都清楚,知道這玩意有啥用就行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黃老爺子突然用煙鬥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人老咯……不服老不行啦。


  “二甲子,你等一下。”


  名為陸二甲的木匠,澄亮到映出碧水藍天的腦袋轉了過來,他身高九尺,和誰說話都要低頭,生得一臉凶相,他眉濃而如刀削,豹頭環眼,一身凶氣,能嚇壞三歲小孩。


  是街坊巷裏常用的鬼故事素材,用來哄小孩子晚上別亂跑的……偏偏他又兼職打更,是個風雨無阻的更夫。


  偏偏,他其實本質上是個憨厚老實的漢子,知道自己一臉凶相,所以和誰說話都會露出八顆牙齒以示友好……


  可是這更恐怖了好嘛!


  黃老爺子今天也糾結了一下,要不要提醒他以後和人說話還是不要笑比較好……


  “黃大當家的,有啥吩咐?”


  黃老爺子額角的青筋終於忍不住了:“黃家就剩老爺子我一介孤家寡人了,你還叫我大當家的,你誠心的是吧?!”


  早在他們搬來這裏之前,大家都改口尊稱他為“黃老”了,就是為了照顧他痛失愛孫的心情!

  而麵前這人,當初就是他負責照耀他那幾個孫子的,最後……


  “可是您,依舊是黃家的大當家。”


  “……你非得氣到我把另一隻腳也挪進棺材裏才高興?”


  “不是……他們沒死,我做了偽裝,留下了足夠的吃食和水……”


  “就你那點偽裝,也能騙得了林泣犬?”


  那是一種生活在霧林之中的食腐動物……當然,新鮮的肉也不會拒絕,這種可怕的犬類甚至能抵抗毒物和毒素,蠍子毒蟲都在它們的食譜上,嗅覺敏銳。


  “可是……”


  “夠了,此事到此為止。”


  黃老爺子知道,陸二甲當時會和孫子們走散,純粹是因為孫兒們太小了,根本跑不過林泣犬,所以想要以自身為誘餌,引走那些該死的野獸,可是哪裏想到,最後他活了下來,孫子們卻……


  這不是陸二甲的錯,但是對方三番兩回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就純屬是不開眼找罵了!

  好在黃老爺子也知道,這人就是這性子,所以也沒和他計較,隻是說:“書館動工在即,但家傳絕活的收集應當先行,你去把綠水的方子抄下來。”


  末了,又覺得這人不開眼,根本沒心眼,就補了一句:“不同師承的木匠,綠水的方子應該也有所不同,你都問問,一字不差的記下來,這是上仙的諭令,讓他們莫怠慢了。”


  “是……”陸二甲先是應下,但很快就疑惑道,“黃大當家的,這綠草方都是咱木匠瞎琢磨出來的土方子,上不得台麵……”


  “盡扯淡!”黃老爺子聽這稱呼,額角的青筋又忍不住跳起來了,但是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和小輩計較了,於是強壓火氣說:“上仙吩咐的事情,你照辦便是,管那麽多幹嘛!”


  陸二甲又愣了愣,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不過呢,他知道自己天生木訥,很多事情都想不通,所以幹脆就停止了思考,去抄錄綠水方子去了——他是所有木匠之中,熟讀四書五經的奇葩。


  字也寫得很不錯,但是卻成不了題字的文人,也當不了私塾裏的教書先生。


  前者是因為他凶相畢露,很多人覺得這種人寫的字自帶凶氣,容易犯衝,請來題字不妥。


  後者嘛,陸二甲沒有一絲一毫的書卷氣,加上其性格木訥而不善言辭,據說早些年,在一個偏遠山村教幾個孩子識字,很快就被趕了出來。


  然後,拿著一根奇怪的黑色鐵棍,一路輾轉到柏溪鎮,結果剛進門就被守衛抓了——理由是麵相凶惡,手裏的鐵棍很危險,一看就是悍匪,而且度牒(約等於護照)上居然寫當了幾個月的教書先生?騙鬼呢這是,這哪裏像是教書先生啦?


  周邊的吃瓜群眾們深以為然,覺得這個處置沒有問題。


  事後經過核實,陸二甲被釋放了,靠著一膀子大氣力幫一位老木匠幹雜活,若非是這場大變,黃老爺子也不會知道這個一臉凶相,經曆放到茶館說書人嘴裏,也並不突兀的陸二甲。


  陽光之下,臨時的棚房已經搭建起來了,遠方,根據上仙的指示,分小組耕種田地。


  此時的節氣,神州大地之上,恰是快到秋種,這裏的節氣則不清楚,但是有經驗的老農們商量了一番後拍板了,就按原本的節氣務農,花了幾天催芽,不僅種下了幹紅薯和斑土豆,還用茅草準備了一片濕土朽木,種植一種被稱為大白菇的蘑菇。


  這三者都是眾人一路上再餓都沒動過的糧種,都是長成都極快的品種,但大白菇最快,這才兩周不到的時間,大白菇就已經割了四茬了。


  此地靈氣充沛,土地肥沃,糧食的收成異常喜人,等食物屯多一些後,眾人便打算種下冬小麥和靈米。


  靈米是一定要種的,百姓雖然愚昧,但也並不蠢,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安享太平,而靈米,是除了靈石之外,最常見的硬通貨。


  再說了,也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上仙的照拂,總得供上幾樣貢品,為表心意吧?


  他們是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但供奉仙家,慣例是要用靈米魚肉的。


  充足的食物和簡單的棚屋,給了眾人一道強心劑,幹活都有勁了。


  陸二甲拿著一個小本本,用竹管筆記著配方。


  他覺得自己很笨,而且記性也不好,所以,記配方的時候,順便回憶了一遍竹管筆的製作方法。


  用毛筆寫字,因為是軟筆,想要寫出一手好字是很難的,所以書法是大家風範,謂之大家才有的風度,市井小民多用細竹製筆,一頭削尖,筆尖留個凹槽,空管內塞浸泡過墨水的棉絮或者布料,一根順滑耐磨的棉線,將棉絮捆成條狀,從上邊下來,穿過凹槽,然後在筆尖上邊纏繞一圈,然後往缺口處封入粘土,拿點皮做個筆套,一支簡單的竹管筆便完成了。


  竹管筆便於攜帶,而且由於是硬筆,較於毛筆容易寫字,而且字可以寫得極小,據說在以前,柏溪城幾乎人手一支。


  可惜,自從四十多年前的饑荒之後,便沒了竹子,之後,就算發現有任何一點竹筍,也會立刻被人挖去——因為那次饑荒之後,一切都沒有變好,清羽門說是臨時征收的土地,也再也沒有還回來。


  他想得有點遠了。


  “喂,二甲子!叫你呢,沒死就應一聲!”


  陸二甲愣了愣,回過神來。


  那人見他終於望向自己這邊了,沒好氣的說:“叫你那麽多聲……算了,二甲子啊,咱們認識幾年啦?”


  麵前的五人身著布衣短衫,上邊的補丁是一路逃亡的產物,都是木匠,而且都是優秀的木匠。


  陸二甲想了想:“有三年了吧。”


  “哈哈,三年了啊!二甲子,咱們也算是老交情了!”


  陸二甲茫然的望著麵前的人,因為這些人於他,別說吃飯喝酒了,連照麵都很少。


  “所以啊,你給哥哥透個底吧,黃老是不是真的要咱們把所有家傳絕活都交上去?壓箱底的也要?”


  陸二甲更茫然了,這話,黃大當家不是對著咱們所有人講過嘛,怎麽又要確認一遍?難道他們那天喝高了……不,現在沒有酒喝。


  雖然想不明白,但他也不糾結,畢竟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多了,於是,陸二甲點了點頭。


  見他點頭,幾個木匠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


  陸二甲不大明白他們在想什麽,為什麽前後反差這麽大,但他也沒問,記下了不同的綠水方子,就回去複命了。


  而五個木匠沉著臉,聚在一起,看著跟地下黨密謀似的——一直能把握每一寸土地情況的珂芋,如此評價。


  阿餘懶洋洋的睡在柔軟的床墊裏,自從這邊有了植被之後,用植物纖維做個舒適的鳥窩,簡直不要太簡單。


  雖然麵前空無一人,但是阿餘知道,在哪說話都是一樣的,反正她聽得見,於是阿餘就說:“你想要讓那些死心眼的匠人毫無私藏的對你全盤托出自家絕活?”


  “如果你是想要這個,我建議你宰幾個不聽話的殺雞儆猴,因為這樣比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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