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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渺渺以前讀十四洲的曆史, 最鮮明的一個印象便是“延續”。


  古神死,新神生;諸神滅, 人長存。


  新神的力量來源於古神, 人的起源又在於新神的繁衍。


  一代又一代,薪火相傳, 仿佛一條從未斷絕的河流。


  而與她前世的傳說不同, 首先, 十四洲確實有“天命論”發芽的土壤——所有的興盛, 都必然伴隨著某一者的消亡——和“絕地天通, 人神不擾, 各得其序”的情況有很大區別。


  其次, 中國神話中, 神和人之間有三皇五帝的過渡期。無論是伏羲、炎帝還是黃帝,身上都有神的血統,但同時, 他們帶領著人類走出了蠻荒, 學會了使用火和工具,種植可實用的農作物,從愚昧走向文明。


  至於十四洲, 古籍中並無太多的記載, 但殷渺渺現在用眼睛看到了。


  這同樣是一個十分混亂的時期。


  之前說過,從上古時代到中古時代,新神的力量由盛而衰,最終徹底消失, 隻留下了沒有神力的人。而人又有兩個時期,遺輝紀的人保留了神明不老不死的能力,以至於人□□炸,致使天道建立生死輪回的新秩序。


  在這兩個時期的交替階段,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問題。


  比如,從前的傳承都是靠血脈延續的。就如小鳳凰,它關於鳳凰的力量與法術,全都篆刻在神識深處,到達某個境界便會觸發,生而知之,不必學習(然並卵,這不是它學渣的理由)。


  人雖然沒有這樣的血緣傳承,卻不老不死。所有的知識都掌握在領導人類的“巫”的手裏,人們隻要聽從“巫”的吩咐,就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但如今,巫會死。


  什麽果實可以吃,什麽草藥能夠治病,什麽地方才能度過難捱的冬天……所有的知識,都必須傳遞給新的巫。


  口耳相傳,問題多多。


  假如聽講的記性不太好,就會記錯,倘若巫死的突然,沒有交代遺言的機會,那麽許多知識就會失傳。


  久而久之,必會出現傳承的斷層。


  如今,人們還記得曾經有諸神之戰,記得神獸稱霸四方,但神是什麽樣的,無法描述,如何使用力量,早已遺忘。


  人不得不去發現世界,探索世界,以及,理解世界。


  這會兒在河邊參悟的人,名叫傳,乃是部落“熾”的巫。


  (必須說明的是,此時此刻,殷渺渺並不知曉他的身份與來曆,隻是為著敘述方便,提前點破,也無不可。)

  與印象中神神道道的形象不同,這個巫身材矮小,皮膚幹糙如砂紙,隻有一雙眼睛明亮深邃,不同凡響。


  他看到突然出現的殷渺渺,既不曾戒備防範,也不大驚小怪,隻是用很平和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這是十分陌生的語言,殷渺渺沒有聽懂,道:“你說的話我聽不懂。”


  巫傳思索片刻,指了指自己,道:“傳。”


  她懂了,指著他喚“傳”,再指向自己道:“素微。”


  “素微。”他很精準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殷渺渺彎起了唇角,莫名感到高興,繼續嚐試與之交流:“你在做什麽?”一邊問,一邊輔佐手勢與表情。


  巫傳看懂了她的疑惑,指了指河水,而後用樹枝在地上畫出了三條波浪線。


  殷渺渺心中微訝。


  他指著波浪線,念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


  殷渺渺懂了,指著河水,重複了一遍這個音。


  巫傳點頭。


  於是,殷渺渺明白了,他在造字。


  她驚訝又欣喜,從未想到自己會在如此隨意的情況下,見證人類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刻。


  更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後麵。


  巫傳用樹枝在地上的“水”字(姑且認為這個字是水吧)上點了點,而後,一縷濕潤的水汽冒了出來。


  幹涸的土壤忽然變深,仿佛空氣中的水被無形的力量聚集於樹枝下。不出片刻,一窪淺水便集聚在了字上。


  殷渺渺怔住——不止是字?是……符文?

  巫傳把樹枝遞給她,讓出了一片空地。


  殷渺渺遲疑片刻,接過樹枝,以罕見的笨拙姿態,一筆一劃地仿寫了一個“水”。她自忖寫得不差,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


  巫傳笑了笑,微微搖頭。


  她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巫傳指著水,說了句她聽不懂的話。看她難以理解,便用手指著眼睛,搖頭,指了指胸口,點頭。


  不要用眼睛,用心?


  殷渺渺趕忙集中精神,再度書寫了一次。


  仍然失敗。


  氣氛有一點點的尷尬。


  巫傳陷入了思索。


  殷渺渺也在觀察著他。一個明顯生活在蠻荒時期的原始人,懂得造字並不稀奇,文字原本就是這麽來的,但其文字居然有類似於符文的效果,便不同尋常了。


  而且,他們發生了交流。


  這是特殊的幻境,還是真切的現實?

  兩人各有思量,一時都未說話。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爭執吵鬧的聲音。殷渺渺被打斷了思緒,抬首望去,隻見梅枕石慌不擇路地跑過來,衣衫淩亂,後麵有幾個年輕女郎正追著他,個個袒露上身,裹著皮裙,膚色如蜜糖般呈現微微的褐色,手裏都拿著石斧木棒等武器。


  好像原始社會都是母係氏族……咳,不能笑不能笑。殷渺渺努力繃著臉,但梅枕石的表情實在太可笑了,驚恐與不可思議交織,她最終沒忍住,直接笑場。


  而那幾個女郎似乎很畏懼巫傳,麵麵相覷著放慢了腳步。


  梅枕石一溜煙跑到殷渺渺背後,懇切道:“真君,救我。”


  殷渺渺沒理他,暗忖道:原本元嬰修士的身體強健,不懼尋常兵刃,倒也不必怕她們,但傳能使用符文,幾乎與法術無異,能不得罪還是不要得罪得好。


  此時,巫傳和那幾個女郎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跑開了,片刻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過來,氣勢非凡,一看便是首領。


  她與巫傳交談了幾句,轉頭嗬斥了那幾個女郎。她們麵露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巫傳指著女郎,道:“瞳。”又指著殷渺渺介紹,“素微。”


  於是,雙方都知道了彼此的姓名。


  瞳問了巫傳幾句話,對方作答。她便點點頭,指了指叢林深處,對他們招手。


  梅枕石低聲道:“似乎是邀請我們過去。”


  “我知道。”殷渺渺猶豫了下,吩咐他,“你去把冷玉帶過來。”


  梅枕石一口答應下來,心想,關鍵時刻方知人心,素微真君的傳聞雖多,如今看來,倒是無愧於孔離的褒揚,是個心存仁義之人。


  他唯恐再被一群茹毛飲血的女人纏住,走得飛快。


  殷渺渺連比帶劃地和巫傳解釋,他們不止兩個人,還有一個同伴。


  巫傳不知明白沒有,麵上並不見怒容,隻是跟著瞳離去,招呼她同行。


  殷渺渺隻好跟上。


  樹林深處,有他們的一處營地。她注意到最高的一棵樹上用類似於朱砂的顏料,繪製著一簇火苗的圖案,似乎是個崇拜火的部落。


  但巫傳沒有解釋的意思,引她走向內部。


  殷渺渺細致地觀察著這個原始部落。他們已經學會了用火,兩個小孩子蹲在火堆旁邊,時不時添加樹枝,確保火苗不會熄滅。


  數個強健的男子以樹葉蔽體,揮舞著石頭砸著一塊巨石,汗如雨下,似乎在做石器。一排少年在更遠些的地方,用石頭樹枝練習投擲。假如忽視衣服的缺席,那麽一切看起來倒還頗為生氣蓬勃。


  幾個到腰的小孩子們跑來跑去,不是玩耍,而是不斷將從林子裏采來的野果運送回來。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起,無人看管,也無人拿取。


  還是公有製的社會,看起來也沒有絲毫法術的痕跡,那巫傳之前顯露的能力,又是什麽呢?


  殷渺渺百思不得其解。


  巫傳在一個帳篷前停了下來。這說是帳篷,不如說是用樹枝泥土搭建的小棚子,簡陋至極,虧得沒有封閉,才沒有什麽奇怪的味道。


  不過,對比一下其他角落裏的草堆樹葉,這應該是部落裏最豪華的地方了,多半是供給地位最高的人居住。


  結合之前的情形,殷渺渺終於猜到,傳可能就是這個部落的巫。


  巫傳在角落裏翻了翻,找出了三塊石板,前兩塊都用顏料寫了一個字。第三塊是空白的,他用手指沾了石磨裏的紅色顏料,緩緩在第三塊石板上寫下了“水”字。


  隨著最後一筆落下,石板上沁出了清涼的水流。


  巫傳想把這塊石板遞給殷渺渺,卻見她對著另一塊石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遂改而將其遞給她。


  殷渺渺一笑表達感謝,接過來細看。


  沒錯,這塊石板上的字她有些眼熟,似乎是洛書紋裏經常出現的一個元素,代表了……火。


  在此便不得不細說一下洛書紋的特殊之處。


  傳統的禁製,多是由陣法和符籙組合而成的結合體。而陣法的核心是八卦,符籙的核心是文字,二者都是運用了某種抽象的紋樣,來具象化力量。在這一點上,洛書紋也是一樣的。


  不同之處在於,洛書紋的抽象表達,並不是八卦和文字,而是其他的元素。比如一個最簡單的封印術,其紋樣是荊棘、冰霜、繩索,全都是代表束縛、限製和禁止的東西。


  正因如此,它比普通的禁製更加靈活,且能無限組合。


  而禁製能否生效,就在於人繪製時,是否能將天地間代表了這種元素的力量抽離出來,固定在載體上。


  巫傳在河邊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嗎?這些文字並不僅僅是表達意思,傳遞思想,更是某種古老的驅使力量的方式?

  殷渺渺凝眉苦思,手指沿著石板上的比劃,一遍遍重複書寫的動作。她原來繪製洛書紋,需要大量的神識和靈力支撐,如今皆不可用,就憑這樣純粹的書寫,能成功嗎?


  她和巫傳相比,到底缺失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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