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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燈節是秋洲的上元節, 闔家老小可以看燈,少年少女走百病辟邪, 順帶還可以相親, 乃本地的一大盛會。


  當夜幕降臨,森林裏亮起無數燈盞:玉兔燈憨態可掬, 美人燈腰肢纖細, 花籃燈姹紫嫣紅, 都惟妙惟肖, 還有諸多精巧別致的燈樓、燈船, 栩栩如生, 光影流轉間霓虹彌漫, 恍若天上的世界。


  愛侶們躲在連理樹下, 許願永結同心,忙碌於生計的人見縫插針擺著小攤,還有童子們手挎著籃子, 到處叫賣煙火。


  殷渺渺買了煙火棒, 和杏未紅拿在手裏看著玩。


  杏未紅一臉好奇地看著花朵狀的焰火,心滿意足:“原來千燈節這麽好玩。”


  “阿紅以前沒有來過嗎?”殷渺渺問。


  杏未紅搖搖頭,情緒有點低落:“以前, 一次都沒有出來過。”


  殷渺渺記起過去的事, 暗歎一聲,沒有多問。杏未紅卻不介意揭開傷疤,反而來了談興,小聲說:“我沒有錢。”


  “你知道的, 我修煉很慢,月例發下來就買了丹藥,什麽錢都沒攢下來。她們都有錢,還叫人從外麵帶東西……”杏未紅到現在還很疑惑,同樣是在建木園裏,為什麽其他侍女總是能買那麽多東西,而她想攢點錢買個丹藥都不成。


  她掰著手指,神色懊惱:“如果每個月省一塊靈石,那三年也就攢夠了。唉,我以前太笨了。”


  殷渺渺寬慰她:“過去是緣分沒到,今天也不算遲,我也是第一次過你們的千燈節呢。”


  杏未紅“嗯”了聲,很快高興起來,沒一會兒便看上了賣蜜豆奶的攤子,探頭看了很久。


  殷渺渺買了十個竹筒的分量,遞了個給她:“嚐嚐。”


  “我吃不了。”杏未紅盯著看了會兒,說道,“你喝吧。”


  殷渺渺硬塞了過去:“我喝過了。”


  杏未紅好奇:“好喝嗎?”


  “不錯。”


  “比少莊主的百花釀呢?”她追問。


  殷渺渺笑道:“這怎麽能比呢。莊主的百花釀可是舉世有名的好茶。”


  杏未紅滿足了,笑嘻嘻地說:“我以前偷喝過少莊主的百花釀。”


  “哦,還有這樣的事?”殷渺渺配合得很。


  杏未紅果然興致愈濃,和她嘀咕:“有個書房裏的侍女,總是和我說,少莊主誇她會辦事,賞了她一杯百花釀,問我有沒有喝過。我當然沒有啊,少莊主對我可凶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她就笑我,又說百花釀很好,喝了能漲修為,我就……就有點好奇。”


  她撓了撓臉,似乎不太好意思:“正好有次少莊主出去了,桌上剩了半杯,我就咪了一口。”


  這下,輪到殷渺渺笑問:“好喝嗎?”


  杏未紅頓了頓,沮喪道:“忘記了。我太緊張,不記得是什麽味道了。”


  殷渺渺心中憐惜之意更甚,柔聲問:“怎麽樣才能讓你吃到這些?我去想想辦法好不好?”


  “這些有靈氣的東西,都不能做貢品的。”杏未紅搖搖頭,遺憾地歎了口氣,“我再也吃不到啦。”


  無限悵惘。


  前方湧來多條彩燈錦鯉,隨著人的擺動而遊曳,後頭跟著龍和鳳凰的燈船。遠遠看去瞧不見下麵的人,隻見流光飛舞,燈焰輝煌,如夢似幻。


  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


  杏未紅的眼睛一眨不眨:“真好看,鬼界都沒有這樣的。”


  殷渺渺問:“既然如此,何必非要回去。我聽鬆莊主說,你的功法未必要在鬼界才能修煉。”


  “嗯。”她點頭承認,卻道,“可我是鬼啊,人鬼殊途,總歸是要回去的。”


  這是正理,殷渺渺也讚同,想了想問:“還是去幡塚山嗎?”


  杏未紅誠實地說:“少莊主說我得罪了鬼帝,最好不要回去,我打算去別的地方看看,走到哪裏算哪裏。”


  “應該的,修士都要曆練。”


  杏未紅點頭,半晌,又歎了氣:“其實,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話題跳得太快,殷渺渺不免疑惑。


  杏未紅抿起嘴角:“虞生。”


  “哦。”她笑了,“為什麽?”


  “如果不這樣的話,是不是就要在一起了?”杏未紅細長的柳眉擰在一起,似乎很煩惱,“我不喜歡這樣。”


  這想法著實出人意料,殷渺渺驚訝又好奇:“喜歡他,也不想和他朝夕相處嗎?”


  杏未紅皺了皺鼻子,直白又簡潔:“煩!我一個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可是兩個人……聽了我不高興,不聽他又不高興,我覺得……嗯……”


  她低頭算了算,老氣橫秋道:“一年裏,三個月能見到就行了。但虞生不會同意的,他喜歡什麽朝朝暮暮,橋姑也是,所以,也挺好的。你說呢?”


  殷渺渺刮目相看,真心實意道:“是,喜歡不一定合適,合適不一定喜歡。古來兩難全。”


  杏未紅瞬間高興起來:“我這麽一想,就不覺得難過了。”


  之前,她想回鬼界,礙著虞生,又不想回去。但現在她都想明白了,他沒有等她固然可惜,然而沒有感情牽絆,也有沒有牽絆的好處。


  她不能總想著壞處,不去想好處,多想想好處,鬱氣便也平了。


  “我可以回去了。”她對殷渺渺說,笑靨如花,“我還要修煉呢。”


  日子還很長。


  *

  杏未紅沒有等到天亮,過了子時便回去了。


  殷渺渺獨自返回,一路上買了許多有趣的小玩意兒。這次她和杏未紅單獨出來,沒帶小鳳凰,得買些東西回去撫慰一下小家夥。


  然而,剛進家門,眼前的場景就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屋簷下懸了一排窈窕纖細的美人燈,或以扇遮麵,回眸而笑,或半露雪背,出水芙蓉,或低首沉吟,領如蝤蠐,風情不一;白牆上,繡球燈火照應著彩紙,映出一片霞光色,千圍錦繡;樹梢間,綠葉蒼翠,猿猴燈、鳳凰燈、白象燈綽約其中,姿態靈動,恍若森林化景。


  而院子裏的小池塘中,碧波之上漂浮著錦鯉燈和螃蟹燈,不過巴掌大小,金黃、明黃、橙紅、淺紅,一群群簇擁著追逐遊曳,搖頭擺尾。又有芙蓉燈點綴其間,燈燭裏添加的精油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幾可亂真。


  金屏燈、玉樓燈、雪花燈巧妙地點綴在草叢假石之間,焰光湧動,爭奇鬥彩。


  比起外頭的熱鬧鮮活,這院子裏的燈更像是天宮的倒影,無一不精巧,無一不別致。


  她佇立良久,走到高掛的鳳凰燈前。竹條編織的鳳凰作展翅高飛狀,羽毛皆是由特製的彩紙粘貼而成,像極了羽毛,卻有不礙燭光透出。腹內的空腔處,小鳳凰趴在裏頭呼呼大睡,火焰溫柔地舔舐著它的翅膀,比春風還溫柔。


  “它和我布置了半夜,累著了。”不知何時,葉舟出現在她身後,輕聲解釋,“說好了這個燈歸它,隻好任它去。”


  殷渺渺的唇邊不由浮現出一絲笑容。她幾乎可以想象小鳳凰是多麽喜歡這個燈籠,死活要求睡在裏麵,霸占了不肯挪窩。


  “讓它去吧,不要吵醒它。”她轉身往屋裏去。


  葉舟踟躕片刻,跟了進去。


  屋裏也有一盞燈,十二花神燈,每一麵都鐫刻有特殊的符文,能夠投射出十二個美人的倩影。


  殷渺渺停下了腳步。記得沒錯的話,她今天見過這燈,就擺在燈市裏最顯眼的地方,據說是本次千燈會的魁燈,價值十二萬靈石。


  路人都誇這等做得精妙,美人一顰一笑如若真人,可到底沒有任何實際用處,所以也沒有哪個傻子會……好吧,麵前就有一個冤大頭。


  她很想問一句,你是不是錢多了燒手?然而,他麵上忐忑又期待的表情,讓她說不出這樣煞風景的話。


  半夜的光景,要收集這麽多燈,怕是被人宰了好些次,也不知道要煉多少丹藥才行,還要掐著時間,急急忙忙趕回來布置。


  在踏入門扉的刹那,心底湧動的驚喜與感動不是騙人的。


  鋪張浪費固然非明智之選,可時時刻刻保持著理性,是機器,不是人。有的時候,人就需要些不理智乃至衝動的東西。比如,不顧一切追到喜歡的人身邊去,又比如,一擲千金買些無用的燈籠。


  殷渺渺撥弄著琉璃燈罩,倏地愉悅起來。


  身後,葉舟覷見她翹起的唇角,霎時心花怒放,隻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就是想討她的歡心。


  他再也不要克製自己了。


  “師姐。”他往前走了幾步,試探著說,“我準備了些酒水,一起看燈,好嗎?”


  殷渺渺順著他的方向看去,發現露台也被布置過了。紗幔曳地,琉璃燈明,有兩個軟墊,一壺清酒,二三瓜果。


  她瞧著尚算貼合心意,便徑直過去坐下。


  葉舟趕緊坐到她身邊,溫了酒,給她淺淺倒了半杯。怕她嫌少不滿意,趕緊又將捂著的熱雲吞端出來。


  殷渺渺挑不出毛病,接過來吃了,而後又飲盡了杯中的酒,遞空杯給他。


  沒想到葉舟不曾多言,又斟了一杯。


  她接過來飲下,忽而覺得不對,橫著他:“好啊,耍我呢。這是藥,還是酒啊?”


  “是藥也是酒。”葉舟怕她潑了,握住她的手,“師姐,不苦也不澀,你喝了吧,身體要緊。”


  殷渺渺輕笑道:“我不喝,你能拿我怎麽樣?”


  他:“……那我可以喂你。”


  這家夥!她沒繃住,失聲笑:“做夢,美得你。”


  夜空下,華燈萬千,他端坐在她身旁,雙目眨也不眨地望著她。燈火倒映在他的眼瞳裏,皆是人間星河。


  心開始一點點變得柔軟。


  但她不說,視線投向遠處,假若欣賞漫山遍野的燈火。


  時間一點點流逝,燈市的喧囂如潮水退去,東方露出了魚肚白,蒼翠的樹葉上結出一粒粒晶瑩的晨露。


  一夜過去了,天亮了。


  她站起身,若無其事:“我去補個覺,不許來吵我。”


  昨夜,葉舟其實沒和她說上幾句話,然而並肩看燈半日,已經足夠慰藉,故而一點也不著急,應了聲,低頭收拾滿桌的狼藉。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多時,有人敲響了院門:“打攪了,請問有人在家嗎?我是飛英。”


  殷渺渺身形一頓,驀然轉身。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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