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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晃。
進門一刻鍾後, 葉舟坐在小爐前,用木勺攪著裏頭的藥水。等到氣味濃鬱起來, 滅火出湯, 倒了七分滿的藥水在白瓷碗裏。
殷渺渺靠在窗邊的榻上,有一下沒一下打著扇子:“我不要喝這個。”
“你不能吃那些東西。”葉舟把藥碗放下, 將桌上擺出來的小食收攏在一處, 搬到院子裏, 一把火給燒了, 回來就給她兩個字, “喝藥。”
她啪一下把扇子摔在桌上, 沉下臉:“你是來管我的?”
“師姐傷得太重, 這些屬性相衝的東西, 不能入口。”葉舟心平氣和。平時師姐生氣很嚴重,但和受傷比起來,高不高興隻能往後排了。
再說了, 南洲受傷那會兒, 就是他照顧著,一回生兩回熟,知道她不痛快歸不痛快, 講道理還是會吃的。
他開始給她分析:“雲吞裏的是藍線蝦, 過於寒涼,平日裏都需用薑中和,這會兒著實吃不得;那個蜂糖放了已有些日子,藥性早已流失, 吃了無用,還摻有雜質……”
殷渺渺聽他把下麵夜市裏所有吃食都分析了一遍,結論是沒有一個可以吃,於是很爽快地給了他一個字:“滾!”
辛苦了那麽久,終於能鬆上半口氣,想聞聞人間煙火續一秒,過分嗎?偏生他要過來煩人,看著就惹人討厭!
葉舟冷靜地講條件:“師姐喝藥我就滾。”
“你真是長進了。”殷渺渺氣極反笑,“凡人是當了爹就不一樣,你是當了人師父,有癮頭了吧。”
葉舟抿住了唇。
“出去。”她指著門。
葉舟沒聽,從儲物袋裏掏東西:三百年蜂王蜜、一千靈石一小袋的紅豆、拳頭大小渾身雪白的玉雪梨,一簇晶瑩如水晶的銀耳……一樣樣處理,盡量保留住裏頭的藥性,然後倒進砂鍋裏,慢慢熬煮。
甜香的氣息飄散開來,蜜的甜、紅豆的香、梨的清冽混合在一起,叫人想起溫暖的春日,陽光照在身上,行走過姹紫嫣紅的花園,沾染的那一身清香。
與之相比,剛才隻喝了一口的梨湯便甜得太直接,仿佛一口白糖塞進嘴裏,齁得廉價。
半個時辰後,梨湯熬好。
他端過來給她,又把涼掉的藥潑了,重新開始熬。
無怨無悔。
殷渺渺歎了口氣,低頭喝梨湯。溫熱的湯水滑入喉嚨,身體裏慢慢升起一股熱意來,積壓在經脈裏的痛楚似乎減輕了一些。
熬好了藥,他端過來,無聲地遞到她麵前。
也接過來喝了。
疲倦上湧,這是身體開始自我修複的前兆,需要節省精力應對傷病。殷渺渺沒有強撐著,歪了歪便睡了過去。
葉舟收拾完回來,就看到她睡去的樣子,心裏不由一陣難受。
從淩虛閣的首席弟子,到一大宗門的閣揆,印象裏,師姐做什麽都鎮定自若,遊刃有餘。隻要她在,身邊的人便有主心骨,無須擔憂慌張。
他一直傾慕著這樣的師姐,心甘情願唯命是從。
可是,人非草木,乃是血肉之軀,誰不會累,不會煩,不會發脾氣呢?順從不是不好,但於發號施令的人來說,也同時意味著承擔責任。好比他教導弟子,要她事無巨細按照自己說的步驟煉丹,自然也要細細考慮她是否能做得來。
怪不得她要他走,是他弄錯了,還不如當年沒捅破的時候。假如能夠早點醒悟過來,何至於讓她受了傷都沒人照顧。
他怎麽就真的走了呢?
這回若非下了狠心,她一人在此養傷,又該怎生是好?葉舟悔意迭生,恨不得時光倒流。
但這終究是妄想。
他深深吸了口氣,輕手輕腳走過去,將她抱了起來,送回床榻上。她沒有醒,麵色蒼白,眉宇間是藏不住的疲憊與憔悴。
葉舟定定看了她一會兒,虛虛撫了撫她蓬亂的鬢發。
*
殷渺渺這一覺睡得極其踏實,醒過來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掀開帳子往外瞧。
應當是白日,天色灰蒙蒙的,淅淅瀝瀝的雨滴從茂密的樹葉裏落下來,清清脆脆,煞是好聽。
“師姐醒了。”葉舟提起茶壺,倒了一碗花蜜茶,遞到她唇邊,“喝些水,甜的。”
她笑了,就著他的手喝了下去,果然溫溫甜甜。
葉舟不意這般輕鬆,唇角彎起,又見她唇上沾了水,潤如花蕾初綻。他已許久未曾親近她,一瞥之下情湧難抑,不知怎的就低下頭,想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鼻端滿是花茶的芬芳。
他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然而,雙唇堪堪觸碰到甜蜜,懷裏的重量便驟然一空,化作煙霧飄散。
她坐在床榻的另一頭,淡淡道:“怎麽,覺得我躺在這裏,就能任你擺布了?”
窘迫與羞愧霎時上湧,他清雋的麵容漲得通紅,喃喃辯解:“絕無此意,我不是有意冒犯……”
“這還叫不是有意,那我還真不知道什麽算有意了。”她抬起眼睫,眸中瀲灩,藏著幽微的笑意。
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心知她並未真的生氣,稍稍放心,然而不好意思繼續待在她麵前,轉頭避開視線:“我熬了粥,師姐先吃些再用藥。”
其實,修士受傷最忌諱亂吃東西,免得屬性相克,反而加重傷勢。但葉舟與她相處久了,知曉她有些凡人的習慣,要吃點什麽才肯吃藥,故而一早便去買了些合適的食材,親自處理了,確保即便不能療傷,也絕不會加重傷勢。
殷渺渺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香氣。白瓷盅裏,靈米熬得稀爛,裏頭有細細的肉絲,小小的菌菇,湯水飄著一點點的油花,應當是熬了許久的高湯。
嚐了嚐,味道極好。
“你不是煉丹師嗎?什麽時候學會做飯了。”她問。
“不過炮製與火候,又有什麽難的。”葉舟答得無比平淡。
學煉丹,第一件事就是要熟背大多數材料的屬性,再學炮製材料,曬、煮、磨、烘……全都要會。然後是火候,精準掌控十二重不同的火力,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起碼練上三年。都過了關,方算是入門,能碰煉丹爐了。
他解釋給她聽,換來她一句慢悠悠的疑問:“你學這些本事是為著煉丹,這會兒卻是用來做飯,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葉舟一聽,知道重頭戲來了。
他道:“丹藥與飯湯都是為了療傷救命,並無區別。”
她舀起一勺肉粥,輕輕吹涼,慢條斯理道:“我記得,你之前還同我說,外丹本是彌補內丹不足,怎麽又成了療傷救命了?這可是醫道。”
“師姐,丹藥丹藥,外丹藥用。”葉舟輕聲道,“二者不分家。”
有點意思了。她喝著粥,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藥,治病救命,丹於人而言,也是一味良藥。”葉舟道,“隻不過救的不是命,是道途。”
殷渺渺笑了:“所以,最好的丹藥,是救人道途的丹藥,對嗎?”
葉舟點頭。
服下就能提升一個境界的丹藥好不好?當然好。老祖宗們發明丹道,就是想模仿內丹形成的過程,得道長生。但普通乃至低階的丹藥,也不是不好,於有需要的修士而言,這比進階的丹藥更寶貴,更重要。
“丹藥隻有優劣之別,無好壞之分。”他望著她,竭力自然地補充後半句,“想來師姐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是我一直沒有悟透。”
殷渺渺瞥他眼,似笑非笑道:“我於丹道一竅不通,哪會早就明白?這是你悟出來的道理,同我沒什麽幹係。”
“師姐當初叫我研製新丹藥……”
他舉例,她又打斷了:“那是權宜之計。”
葉舟準備好的話就這麽堵在了喉頭,說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她卻仿佛沒看到他的窘迫,輕描淡寫帶開話題:“藥呢。我吃了再歇會兒。”
他抿抿唇,轉身出去端藥。來回幾步路的功夫,再度醞釀了說辭,趁她喝藥的時候,直奔主題:“我的道,與師姐的道,並無相悖之處。”
她慢慢飲著藥汁,沒理。
葉舟佇立在床畔,忐忑地等待著,然而,直到她將藥喝盡,將藥碗塞回給他,也沒有得到回應。他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意外,隻是一顆心像試圖靠岸的小舟,還未泊岸,又被浪波推開了。
他不可避免得有些難過,但竭力控製住了,假若無事:“師姐晚些想吃什麽,我去備著。”
“不想吃,累了。”她躺回柔軟的被褥裏,後背朝著他,“別吵我。”
他輕輕應了聲,掩門出去了。
羅帳裏,殷渺渺枕在手臂上,忍不住連歎了三口氣。她原是想聽聽他這段日子曆練的結果,若是尋到了道心,也不枉費她把人晾了那麽久。
誰曉得他居然來了這麽一句:不相悖。
——相悖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她的心就好像被蜜蜂蟄了一下。接受現實,繼續前行,不代表不會耿耿於懷,平生若有憾事,雲瀲為一,此為二。
老實說,她有些惱火,隻是壓了下去,而後再細細一想,卻五味雜陳。
她出現在葉舟生命裏時,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修士,三觀尚未形成,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她這個首席弟子的影響。後來那麽多年,他入淩虛閣,隨她一路去南洲,她繼任閣揆後,又接手了與她有關的許多任務……潛移默化中,他的想法已經徹底改變。
並無相悖之處。殷渺渺咀嚼著這幾個字,一點也懷疑這個結論的真實性。他一直追隨著她,如何會相悖?
但他還是太天真了。
道意相類,會是很好的同伴,卻未必會是合適的戀人。感情素來不講合不合適,反而時常捉弄,陷人於兩難之地。
她不相信道途不悖,便可天長地久。隻是,不信歸不信,他千裏追逐而來,終歸讓她的內心起了些許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