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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 喬平拉著飛英打了老長的腹稿,準備從星星月亮談到人生哲學, 鋪墊得差不多了再來一句含蓄的“山有木兮木有枝”, 結果太緊張,啥也沒用上, 脫口就是一句:“我是想和你告白來著。”


  汀蘭愣住了。


  詭異的沉默彌漫開來, 太陽沉入海底, 隻餘紫色的雲霞, 晚風驟然轉冷, 仿佛預示著不妙的結果。


  喬平苦笑連連, 費心費力預演了數百次, 到頭來全都派不上用場。可話已經說出了口, 他幹脆放棄了寫好的台詞,想到什麽說什麽:“一百年了,我覺得應該有個交代……也沒什麽意思, 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 隻是想說一聲。”


  汀蘭靜靜地聽著,此時才道:“你是個好人。”


  “謝……謝謝。”喬平又苦笑了聲,仿佛除了這個表情, 他也做不出別的回應了。


  汀蘭避開了他的目光, 遠眺著一望無垠的海麵,緩緩道:“其實,我很敬佩素微,她和慕天光分開了, 也沒有什麽怨懟。我怕我做不到。”


  喬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說起這個,但感受得到她的認真,故而耐心地聽著。


  “放棄別人,我怕他恨我,我被他放棄,也怕自己恨他。”汀蘭說,“我的身體裏,流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血——你知道我的身世嗎?”


  喬平誠實地搖了搖頭。


  汀蘭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他。她的母親,為了族人拋下了父親,結果父親卻無法接受被欺騙的結果,親手殺了他深愛的女人。薄情和重情,同時融匯在她的體內,那麽她的血,到底是冷的,還是熱的?

  “我希望永遠不必做這個選擇。”汀蘭牽動唇角,“所以,對不起。”


  喬平萬萬想不到是這麽個緣故,遲疑許久方道:“你這算不算因噎廢食?”


  “算吧。”她道,“可我既不想變成我爹那樣,也不想成為我娘那樣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開始。”


  喬平並不讚同她的做法,很多人都會麵臨類似的矛盾,每個人都在做出抉擇,但沒有哪個答案是一定正確,哪個又是一定錯誤的。可他也十分清楚,分手不相怨的愛侶終究是少數,大部分的情侶做不到好聚好散。


  汀蘭的身世如此坎坷,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他又如何能怨她?各人有各人的選擇。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


  喬平苦笑,他都記不清是第幾次苦笑了,說:“不要緊,你不用道歉。”他強打起精神,假作無事地說,“既然釣不到魚,咱們就回去吧。”


  汀蘭應了聲。


  歸途無言。


  *

  初戀折戟沉沙,喬平的情緒一落千丈,又怕繼續待在萬水閣叫汀蘭尷尬,幹脆找了個借口,到其他島上溜達。飛英不放心他,硬是跟了過去。


  如此一來,殷渺渺這裏驟然冷清下來。


  她的傷勢逐漸穩定下來,拂羽給他換了溫養的藥方,不必再吃惡心的海蛤了,隻是靈台受創嚴重,也無藥物對症,神識一時恢複不過來,須得多睡少思,由身體自行修複。


  這大概是殷渺渺記憶中最寂寞無趣的日子。每天除了睡覺喝藥,便是坐著發呆,連看書都不能,用腦多了便頭疼,時間一長,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在歸元門裏養傷的日子來。


  那會兒可一點也不難熬,身上雖有傷,卻是情濃時候,什麽也不做,隻瞧著他也覺得有趣,更不必說那張臉,光看便好了三分。


  兩相對比,愈發顯出如今的寥落。


  殷渺渺不想沉湎於過去,趁著日光不盛,起身去海邊散步。


  白色的沙灘和蔚藍的海浪交疊,細軟的砂礫摩挲著腳趾,浪花卷過腳背,帶來舒爽沁人的涼意。她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如此往複幾遍,天就漸漸黑了。


  一連幾日,她都在海邊散步,累了就隨地坐下,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浪濤,偶爾太倦,也懶得回屋,解開外袍鋪在沙灘上,倒頭便睡著了。


  夢境紛至遝來。


  她回到了風雲會的秘境裏。大雪封山,前路茫茫,風卷起兩個人的衣袖,繞成了死結,他借機握著她的手,緊緊攥著不鬆開。可隨後畫麵轉變,成了伽藍寺,那扇門扉關上,無情地隔絕了兩人的視線。她下山去,走一步,心絞一次,到了山下,滿頭青絲已成霜雪。


  自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一晃多少年過去,昔日的恩愛蜜語,皆成過眼雲煙。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卻沒想到時至今日,她還會做這樣的夢。想叫“天光”,可很清楚他已然離去,忍著不開口,可心底又覺得空落落的,嘴邊的話都融成了熱淚,順著眼角淌下來。


  夢就醒了。


  她坐起來,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屋裏,窗外明月高懸,墊在身下的外袍上結著一層鹽粒,多半是後麵漲了潮,洇濕又被烘幹的。


  而會做這一切的,必然是葉舟無疑。衝霄宗的其他弟子並不住在這裏,隻有他說住慣了沒走,住在島的另一頭,算是照應著她。


  殷渺渺輕輕歎了口氣,倦而累,懶得梳洗,翻個身又睡了。


  次日一早,葉舟來了。


  她以為他要說昨日的事,誰知他一字不提,說有件事想請示她。


  “什麽事?”她發間沾著鹽粒,粗糙地磨著臉頰,十分不適,用手一捋就會簌簌掉落,“不急就等一等,我梳洗下。”


  葉舟道:“不急。”


  她就撇下他去沐浴更衣,出來瞧見床上的被褥就擰眉,不假思索地攏起,團成一團,丟到窗外燒了。


  葉舟就像瞎了一樣,眼光動也不動,將非禮勿視貫徹到底。


  殷渺渺順了氣,心平氣和地問:“找我什麽事?”


  “師姐可曾聽過冷煉之法?”


  很耳熟,但動腦很累,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沒有。”


  葉舟正色道:“這是另一種煉丹之法。”


  接著,他用淺顯易懂的語言介紹了一下冷煉和熱煉的區別。殷渺渺閑來無事,倒也認真聽了,概括成容易理解的話,大概就是藥材在高溫和低溫下會產生不同的化學變化。


  此外,某些材料性質特殊,高溫下無法發揮作用,必須低溫才可以。比如說某種葉子的汁液,熱煉時會摧毀其他藥材的藥性,低溫下卻可以變成一種極好的黏合劑,完美得保存藥力。


  “然後?”她挑眉。


  葉舟道:“衝霄宗的冷煉,用的是特殊的丹爐,鐫刻陣法,加入寒冰。寒冰有千年與百年之分……或是用冷玉,這是極寒之地才有的礦石,集聚千年寒氣……”


  他詳細地介紹了丹鼎閣冷煉時用到的材料,態度之嚴謹,不亞於教授新人弟子。殷渺渺本來還正襟危坐,聽著聽著,覺得一時半會兒說不完,隻好拿起梳子通頭發。


  許久,他終於介紹完畢,切入正題:“我們的冷煉之法,極廢材料,且冰寒之物不比丹火,難以掌控溫度,時常過了火候,十次裏有七、八次會失敗。”


  “嗯。”殷渺渺點點頭,又問,“所以呢?”


  他道:“萬水閣臨海而居,自水中鑽研出一門水煉之法,無須耗費太多材料,僅憑己身之力,即可煉出品相不錯的丹藥。”停頓了片刻,又道,“我想,衝霄宗能否與萬水閣交換,學習他們的水煉之法。”


  此話一出,他就看到殷渺渺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不,準確地說,之前她雖然在做別的事,但目光始終停駐在他的麵頰上,仿佛一直在側耳傾聽。不過他有種莫名的感覺,認為那都是在走神,她隻是禮貌性地看著他罷了(當然,他並不在意這一點)。


  直到現在,她才算真的聽了進去,目露沉吟之色,顯然在思索這件事是否可行。葉舟微垂著眼瞼,隻用餘光打量她,但這並非因為心懷忐忑,相反,他的內心平靜如鏡。


  因為他毫不在意她的結論,成和不成,其實都無所謂。


  殷渺渺卻在認真考慮這件事。葉舟特地來找她,想來不是自己要學,門派從不禁止弟子私底下的交流學藝,他的意思應該是希望門派出麵,以物易物,換回水煉之法供其他弟子修習。


  怪不得要特地來找她,確實,普通弟子未經許可,不得透露門派的功法,她身為首席弟子,卻可以做這個主。


  “你想拿什麽換?”她問。


  葉舟不在意答案,不代表他沒做好準備,順暢地回答:“萬水閣弟子擅水性,輕身術就差了些。”


  衝霄宗處於山峰之上,動輒上山下山,是以創出了不少輕身術,騰挪轉躍,靈動如猴,飄逸似鶴,聞名十四洲。


  用輕身術換水煉之法……“有點虧。”她說。


  葉舟很快說出下一個答案:“南洲的土壤不適宜栽種靈植,若以靈木園的秘方改良,想來會好上許多。”


  殷渺渺忍俊不禁:“明明是你們丹鼎閣要的東西,卻要拿靈木園的換,你也不怕秋蘭真君生氣。”


  他抬起眼眸,默默地看了她會兒,並未理會她的打趣之意,問道:“師姐意下如何?”不等她回答,又像是怕被拒絕,跟著道,“或者,師姐可以先親眼看看,再做決斷。”


  擱在平時,殷渺渺出於對他的信任,當下便會同意,然而此時百無聊賴,閑著也是閑著,他又主動開了口,便可有可無道:“行啊,我看看再說。”


  “今天時候不早,師姐該午睡了,我明日再來。”他施施然起身告辭,仿佛不經意地說,“水煉之法須近寒水,師姐傷勢未愈,切記多添衣裳。”


  殷渺渺一怔,轉頭看向窗外時,才發現日頭已過頭頂,午時都過了。她居然聽了一上午的煉丹課!


  吱呀。葉舟掩上門扉離去,落在白牆上的影子慢慢拖走消失。


  她垂下眼瞼,遮住了閃動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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