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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百川築基後才回到萬水閣, 和汀蘭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短。隻是女人的心思太複雜了, 他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她的想法——她既不親近妖族, 從不與鮫人聯係,也不渴望融入人族, 常年獨來獨往。可要說她待兩族的事不上心, 又一點兒也不像。


  思來想去, 他隻好揀著知道的說:“她不理解阿若。”


  殷渺渺“咦”了聲, 忽然覺得十分有趣。


  在汀蘭的故事裏, 極有可能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想法。第一種是同情阿若的, 認為她的所作所為十分正常, 情愛為輕, 職責為重。她的抉擇,符合一族女王該具備的擔當,一點都不戀愛腦, 後來被情人所殺, 實在可憐。


  第二種,卻認為男方情有可原。畢竟在修真界,你讓我不爽, 我就殺了你的事, 屢見不鮮。若是血海深仇,屠了仇人滿門也站得住腳,絕不會被人說心狠手辣。


  何況,人類世界是父係社會, 生父若是女子的附庸,子嗣自然歸女子所有,可若是同為修士,倫理上當歸屬男方宗譜。且在人族眼裏,妖族茹毛飲血,毫無禮義廉恥,男方要回孩子,於情於理都不過分。


  先有欺瞞辜負,後有奪人子嗣,氣憤之下動手奪子,完全沒毛病。


  “你說‘理解’,是更同情阿若嗎?”她好奇地問。


  遊百川點頭:“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不該強求。”


  殷渺渺忍俊不禁,卻不置可否。


  遊百川看出了她笑意背後的意思,蹙眉問:“你不同意?”


  她想了想,斟酌著說:“有一點點。”


  遊百川大為不解。在他看來,殷渺渺和阿若是同一種人,全然沒想到她會有相反的意見:“理由?”


  殷渺渺道:“不誠。”


  “待他不誠?”


  “對情不誠。”她笑了,“重責任而輕情愛,無可指摘,可既然談了情,就該報之以誠。雖說世事多坎坷,難免勞燕分飛,但是,至少該做到問心無愧。”


  修真界的主流價值觀是“輕情愛”,道途、師門、職責……什麽都比情重要,誰若是為了情置這些於不顧,難免要被說一句“耽於情愛”,落於下乘。


  久而久之,世人便失了敬畏之心,未知情重,貿然說愛。但少男少女們,誰一下子就懂情為何物呢?也怨不了阿若。


  殷渺渺想著,驀然發現,若是曾經的她,必然會用現代的眼光看待此事,覺得阿若付出的代價過於慘重,感情糾紛何至於要了性命?可今時今日,她的評判標準不再是現代的法律,而是己身的“道”。


  她越來越像一個修士了。


  “風月債難償。”她歎了聲,又笑,“不過同我們局外人也沒什麽關係,我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胡扯兩句罷了。”


  遊百川不作聲,想著她的幾段情緣皆是善始善終,竟然覺得“不誠”兩個字,也有幾分道理。


  “不說這個了。”殷渺渺正色道,“目前這個情況,你有什麽解決的思路嗎?”


  他回神,搖頭。


  “我有個想法,你看能不能試試。”她停頓片刻,湊過去耳語幾句。


  遊百川的神色一變再變,半晌,猶豫著點頭:“可以。”


  她笑了:“那我就試試。”


  *

  隔日,殷渺渺向阿翡提出了個請求,想去看看他們妖族內部的集市。她想換些海裏的特產,比如能充當床墊的海藻泥、美白護膚的雪泥、稀有的珊瑚珍珠,等等。


  阿翡爽快地同意了。


  殷渺渺很體貼:“讓別人看到你們和我在一起不好,我變成你的樣子去吧。”說著就用櫻桃青衣幻化出了魚尾,兼之身俱碧海鮫珠,看起來竟然與阿翡無異。


  “好厲害。”鮫人的法術亦有幻術一科,阿翡的成績不錯,讚起來也就格外真心。


  殷渺渺一笑,攜了她的手:“走吧。”


  南海妖族內部的小集市不在岸上,但也不在深海底,而是在離落月穀不遠的海麵上。晴朗的天空下,蔚藍的海麵上漂浮著大大小小的木板,上麵或是放著獵物,或是丟著漂亮的石頭珠子,有的還用爪子刻了幾行歪歪扭扭的魚蟲字。


  這就是水上集市的攤子了。


  阿翡熱情地和攤主招呼著,她的人緣很不錯,多數人都笑顏相對,還好奇地問:“這是誰,以前怎麽沒見過?”


  “是姨祖母那邊過來做客的。”為了防止被一鍋端,妖族多會分出幾支旁族生活在他處,有陌生的親戚來串門也很正常。攤主們都沒有起疑,激靈的還主動推銷起了這一帶的特產。


  殷渺渺和他們交換的就是在鯨島上買來的小玩意兒。好在海藻之類的東西在南海就是白菜價,居然被她很輕易地換下來了。


  太陽升到頭頂心時,幾艘小木船劃開碧浪過來了,其中一個劃槳的便是海鷗島上的船家女兒。她帶來了人類的商品,符籙、陣法、丹藥這些必需品賣得極好,沒一會兒就售罄了。


  殷渺渺輕輕歎了口氣,望向阿翡。她複雜地笑了笑,低語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好景不長了。”殷渺渺無情地粉碎了她的幻想,“假如白妖王的事解決不好,陸地與南海的貿易就會中斷。但市場還有需求,必然會有人冒險走私,一旦出事,海鷗島首當其衝。”


  阿翡麵色一白,咬唇問:“你們不同意白妖王的條件嗎?隻是拆除水閣而已,這本來就是人類入侵深海啊!”


  “若是最初有人從中周旋,未必不能談,可是現在……”殷渺渺輕聲道,“人類的尊嚴,也不容挑釁。”


  阿翡沉默不欲。


  “女王拒絕了遊百川和談的建議。”她平淡道,“鮫族,也想打仗嗎?”


  “我不想打仗。”阿翡遙望著一望無垠的海麵,嘴角緊緊抿起,“戰爭有什麽好呢?”


  “不好怎麽會有那麽多戰爭呢。”殷渺渺反而笑了,“總是有利可圖。”


  阿翡沒說話,縱然有些種族能在戰爭中獲得更大的利益,但鮫族比起其他妖族來,體質並不算強壯,繁衍也沒那麽容易——他們是卵胎生,一胎一般隻有兩三個孩子。因此,打起仗來,他們並不占便宜。


  小姑娘不作聲,殷渺渺也沒催促,靜靜觀賞著這別具一格的集市。


  咕嚕。不遠處的海麵突然冒了個泡,一隻海龜氣喘籲籲的冒出頭,笨手笨腳地解起背上的繩子來,但四肢短小,完全夠不到。


  “我來幫你吧。”她莞爾,解開了它背上亂糟糟的海草結。


  “謝謝你。”海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我們這一族就是笨手笨腳的,唉,什麽事都做不好。”


  “不要急,慢慢來就好。”殷渺渺安慰道,“都快下午了,你怎麽才來?”


  “我、我遊得太慢,雖然幾天前就出門了,沒想到還是晚了。”海龜更難為了,支支吾吾說著,忽然扒拉過背上的籮筐,從裏麵挑了個碧綠的海藻出來,遞給她說,“給,給你,很好吃的。”


  殷渺渺訝然,隨之笑著接過,放到嘴邊咬了口,口感脆而甜,像是甘蔗,好吃極了。她頓時喜歡上:“怎麽賣,我都要了。”


  海龜說:“這些不值錢,送、送給你。”


  “噗嗤”,阿翡沒想到她會被海龜獻殷勤,樂了,“不行不行,哪能白拿你的東西,你要什麽?”


  海龜失望地看著殷渺渺。她也跟著說:“這是你賣錢的,我不能要。”


  它隻好說:“我想要人類的解毒丹。”


  “那你可來遲了,丹藥都賣完啦。”阿翡抬抬下巴,示意它看空蕩蕩的小木船。


  海龜更沮喪了。


  殷渺渺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腦袋,攤開手心:“給你。”


  潔白的掌心裏,赫然是一粒圓潤芳香的解毒丹。海龜驚了驚,磕磕巴巴地說:“給、給我?這個很貴的吧。”


  “是朋友送我的。”殷渺渺微微一笑,“拿去吧,你肯定是有親人朋友需要解毒才這麽急的。”


  “是、是我弟弟,它太貪玩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海龜慌慌張張地討著籮筐,最後從裏麵扒拉出一團雪泥,“這個也給你,雌的都喜歡。”


  雖然已經買了不少雪泥,但殷渺渺還是愉快地收下了,順帶附贈一個瓷瓶,將丹藥裝進去後塞進了它的殼裏:“路上小心,不要弄丟了。”


  “嗯。”海龜眼裏閃著兩朵淚花,“謝謝你。”


  殷渺渺忍了笑,揮手和它告別。


  阿翡不由感歎:“他運氣可真好,解毒丹可不是每次都能買到的。有的時候得碰好幾次運氣才行。”


  “你們沒想過改進一下交易的方式嗎?”殷渺渺彎起了唇角,“這裏是你們的地盤,他們肯定是因為信任你們才會過來交易,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把事情做得更好一點呢?”


  阿翡愣住了。


  “總有妖獸趕不及過來,總有人找不到合適的東西,總有人……”她意味深長地說,“不願意和外麵的人有接觸,那麽,換個方式交易就好了,你說是不是,阿翡?”


  電光石火間,阿翡明白了她這番話蘊藏的真正意思,雙眼放出光來:“你說得更好一點,是什麽意思?”


  “把賣家和買家都藏起來。”她緩緩道,“讓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


  最早,她的想法是在南海設立公海,此地不屬於人修,也不屬於妖修,建立自由貿易的海市,以貿易代替掠奪。說白了,人類建立水閣,是看上了深海裏的資源,而不是想要擴張地盤(至少目前沒有),這個辦法很大概率能夠行得通。


  咳,至於貿易戰什麽的……到時候再說吧。


  可她沒想到在鮫人這一關就碰了壁。如果他們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她還有信心能夠誘之以利,誰知他們心裏很清楚,但放不下。


  當然了,她相信鮫族中必然有重利輕仇之輩,挑動其他鮫人的野心,說服阿翡“做正確的決定”(取母親而代之),真要做,辦法有的是。


  但時間不夠,成功率也很難保證。她不得不再想新的辦法,一個能夠兼顧鮫族情緒,又能夠立刻綁來一個利益集團的辦法。


  很幸運,她想到了。


  “我的東西也買得差不多了。”殷渺渺抬起眼瞼,夕陽的霞光落在她的眼眸裏,溫柔又瑰麗,“接下來,由我邀請你去海鷗島的酒館吃飯,好不好?”


  阿翡思考了很久,慎重地說:“好。”


  暮色中,船夫緩緩搖櫓離去,碧波蕩開萬千漣漪。


  殷渺渺勾起嘴角。混血半妖是南洲龐大又常被忽視的群體,人妖雙方開戰,他們的處境將會變得萬分尷尬。這是天然的同盟,隻要有一個難以抗拒的契機,便能夠最大程度上爭取到他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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