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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稱心轉述殷渺渺的話時, 將她的苦心說到了十二分:“主人說你總是悶悶不樂, 擔心你有什麽為難的事, 又不好和她開口,便叫我每月將她的份例悉數予你, 也好讓你辦些私事。”


  鳳霖聽了, 心情十分複雜。他住在白露峰, 衣食住行樣樣不缺,但要什麽都必須張口討要, 無疑是一次又一次提醒他賣身的恥辱。如今換湯不換藥,卻回避掉了最難堪的地方,能夠叫他自欺欺人,得到片刻虛假的平靜。


  他真真切切鬆了口氣。


  “鳳君,都說投我木桃, 報之瓊瑤, 主人待你好, 你也莫要冷了她的心腸。”稱心溫言道,“她從無對不起你的地方,反而處處為你著想。”


  鳳霖沒有反駁, 事實上,的確是她救他出了苦海,也曾允諾要還他自由, 恩同再造, 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怨不得旁人。


  人生在世,血仇當報,有恩……也該還。


  稱心見他神情鬆動,便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點到為止:“隻是白露峰的令牌,往後隻消佩戴著它,就能在衝霄宗內自由行走。主人說,你若是想修煉,不妨多去論道峰走一走,那裏有人開壇講道。”


  鳳霖倏地握緊了令牌。


  *

  殷渺渺出關後,抓緊解決了幾件要緊事,而後便著實解決先前的遺留問題。她以要選拔人才為由,對最下級的執事進行了一場考核。


  靈禽苑和靈木園都有不少人掛了科。她也沒處置他們,隻格去了職位,命他們再舉行一場專業考試,擇優錄取。


  對於衝霄宗的中下層來說,新弟子不可能在短短十幾年間取代自己的地位,畢竟修為的門檻放在那裏,不是幾條新規則能夠改變的。


  但鯰魚效應下,本以為地位穩如泰山的修士萌發了危機感,開始主動尋求學習,積極修煉起來,門派上下的氣氛為之一變,充滿了過去沒有的生機。


  殷渺渺曾經對掌門說過的“盤活棋局”,做到了,隻是要長久地維持下去,還需要源源不斷的刺激。


  她一反過去隻看名次的獎賞,增添了優秀獎、進步獎、貢獻獎多個獎項,獎勵成績優秀的弟子,鼓勵成績差的弟子。若是綜合成績平平,隻要有一技之長,同樣可以得到回報——研究出新的方子,或是特別擅長種植和養殖,都算是對宗門有貢獻。


  靈氣濃鬱的洞府、大筆的靈石、珍貴的丹藥……成為了她釣著所有人的胡蘿卜,促使他們不斷前行拚搏。


  然而,道途終歸是條崎嶇的路。


  某一日,殷渺渺得到消息,說夏秋月隕落了。


  她怔了一怔,歎息不已。


  夏秋月是紅砂真君的弟子,曾經和她同屬於各峰二代的圈子。當年珍萃節時,她們也一起聊過天,談過心,後來更是參加了同一年的素玉秘境。理論上來說,她該和她、雲瀲、袁落等人一樣,順利跨過結丹的坎兒,成為一名真正的修士。


  可她沒有。


  一場意外、一次重傷,就此將她的命運與她們分割開來。這些年。她始終閉關不出,想奮力一搏,結成金丹。


  很多人都認為她會成功,包括殷渺渺。


  夏秋月有天資、有師承,不比他們差什麽,沒道理別人做得到,她卻不可以。


  然而,她沒有。


  最後一道天雷擊潰了她。


  結丹失敗後,她堅持了三日,悄無聲息地隕落在了千籙峰上。


  殷渺渺初時聽見這個消息,隻覺難以置信,但很快,心中閃過一絲明悟:即便身出名門,師承元嬰,資質出眾,是當之無愧的天才人物,亦有可能早早隕落在半途,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修士沒有葬禮,死去的皮囊付之一炬,埋在了千籙峰的後山。


  殷渺渺摘了一束白花,特地去墓地探望她,到了才發現沒有墓碑,隻有一棵茂盛的大樹,上麵掛滿了黑色的令牌。


  原來,千籙峰不設墳碑,隻將弟子生前的令牌懸掛在樹上,作為紀念。


  風吹過,令牌交錯,撞出此起彼伏的脆響,宛如一隻巨大的風鈴。


  “你居然會來看她?”背後傳來袁落詫異中帶著嘲諷的聲音。


  她回過頭瞧著他:“在你心裏,我難道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嗎?”


  他嗤笑道:“沒有感情算什麽,你利用別人的感情。”


  “所以,你是被我利用後耿耿於懷到現在嗎?”她笑一笑,平淡地說,“那真是對不起了。”


  袁落怔忪,麵露古怪:“你在和我道歉?”


  “我不記得以前的事。”她遙望著枝椏間飄蕩的一塊令牌,光澤尚在,鐫刻著夏秋月的名字,“但如果一個道歉能讓你高興,我不介意這麽做。”


  他別過頭,冷笑:“原來是敷衍。”


  “不,我認真的。”她負手轉身,視線落在他的身上,緩緩道,“你一直在等我說這句抱歉,對嗎?”


  袁落盯著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殷渺渺道:“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沒有辦法辯駁什麽,但緣聚緣散,不過朝夕,說不定什麽時候你死了,說不定什麽時候我死了,你若真的在等,豈不是永遠也得不到嗎?所以我現在就和你道歉,過去要是做了什麽傷害你的事,對不住,請你原諒。”


  “你這個女人……”他像是發怒,卻又強行按捺住了,咬牙切齒地說,“城府深沉,劍戟森森,這種虛情假意的話,你以為我會信嗎?你不過是想騙我,好叫我往後別和你作對罷了。”


  她想想,微微一笑:“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都同你道過歉了,你還不依不饒,未免太過小氣。好好好,多謝你教我。”


  袁落氣得七竅生煙:“你、果然!”


  “一時觸景生情,想對你好些,你偏不領情,也罷,省了我感情。”她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


  他想也不想,反駁道:“嗬,你剛才說過的話我記著呢,你對我低頭道歉,我能記一輩子。”


  “傻子。”她睇著眼波,盈盈欲笑,“隨口說句話,我又不掉塊肉,你可別當成什麽了不得的山盟海誓。”


  袁落:“……”


  她已經走遠了。


  *

  是夜。


  殷渺渺飛到了衝霄宗邊緣的荒山上,眺望著遠處翻湧的雲海。


  這裏偏僻荒涼,素無人來,月光肆無忌憚地灑遍了山頭,雲層變幻,波濤起伏,水汽的涼意隨著夜風而來,潤濕了頭發。


  瑩白的蝴蝶聚落在她身邊:“師妹在想慕天光?”


  “有這麽明顯嗎?”她問。


  雲瀲道:“那是歸元門的方向。”


  “我沒留意,好像真的是北邊。”殷渺渺微微笑了笑,語氣悵惘,“就隨便轉了一圈,找了個清淨的地方看看月光。”


  雲瀲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因為師父的話?”


  “是,也不是。”殷渺渺沉默片時,吐露心聲,“我今天去看夏秋月了。”


  雲瀲要回憶一下才能記起這個名字:“她隕落了。”


  “是,我聽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聽錯了。”她複雜地說,“師哥,我原本還在等她出關,想她要是結丹成功,紅砂真君肯定會想盡辦法讓她進淩虛閣……我沒想到,真的。”


  他們這批同齡的二代們,都是資源豐厚、天資又不錯的人,從概率上來說,十有八-九可以成為金丹,與內門乃至外門的淘汰率截然不同。她下意識認為,夏秋月同他們是一樣的。


  夏秋月的死亡是意料之外的。


  “她是紅砂真君的弟子,天賦友好,人也聰明,在下麵的弟子口中,既是雙姝又是三秀,說是風雲人物也不為過。”殷渺渺淡淡道,“可她就這麽死了,死在了我們所有人都以為她能走過來的坎兒上。”


  雲瀲道:“此乃常事,夭折的天才不在少數,於修士而言,氣運亦很重要。”


  殷渺渺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所以……我突然不後悔了。”


  他終於想明白了:“慕天光。”


  “這些年我一直很後悔。”她倏地紅了眼眶,水光彌漫上來,“是我勸他放棄碎丹重修的,當時我想得很清楚,不能冒這個險,所以無論如何要他放棄,他也聽了。可我後悔了,十多年來,我每一天都在後悔。”


  雲瀲靜靜地聽著。


  這裏很偏僻,四周萬籟俱寂,隻有風吹過的聲音,沒有人會來,不需要再克製情緒。她隱忍已久的感情徒然崩潰,熱淚滾滾而下:“我以為我可以接受這個結果,我以為我會很快走出來,我以為我早就不會愛一個人了……誰知道錯得離譜。”


  耳畔響起一聲歎息。雲瀲坐到她身邊,伸手抱住了她。


  “我很後悔。”她喃喃道,“這麽久了,我還是忍不住想,為什麽當初不勇敢一點,自私一點,那麽至少此時此刻,他還可以留在我身邊,再多的困難,也可以兩個人共同麵對。”


  就算活了兩世,她的心依舊在跳,流著的血也還是熱的,並非鐵石心腸啊!

  人終究是人,會動情,會受傷,會後悔。


  世情磋磨不了一顆真心。


  “但我今天忽然就不後悔了。”她仰起麵孔,月光落在眼睫上,“我是對的,夏秋月會死,天光也可能會死,我不要共赴黃泉,我要他活著,和我一起活著。”


  死了,情深意重還有什麽用,隻有活著,一切才有意義。


  “他還活著,以後也會活得很好。”雲瀲輕撫她的麵頰,溫言道,“師妹不要難過了。”


  “我試過了,但做不到。”殷渺渺顰眉,轉頭望著雲海明月,腦海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情天難補,淚海難填,孤鸞向影,悲鳴至今。


  世間若真有什麽東西,能夠跨越時間的洪流,同時存在於過去、現在、未來,那便一定是個“情”字。


  一往有情深,緣終未能止。


  浮雲如蒼狗,刹那紅顏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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