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工業化的雛形
“沈愛卿,你在《平西齊民論》裏對民生、西夏、北遼均有提及,剛才富相講到四州雖反,是癬疥之疾,西夏北遼,乃心腹之患,不知你意下如何?”柴猛雖然不滿意富弼對反賊的輕慢態度,但是西夏、北遼同時對邊境發起攻擊,卻不得不引起重視。
富弼表麵上已卸掉了副相的差使,並得到了鄭國公的封賞,但他對自己的判斷卻有信心,他不甘心在陛下心目裏留下眼高手低、不堪重用的印象,所以沈括的回答便顯得很重要。如果沈括此時聲援他幾句,那麽他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便穩固幾分,待足疾治愈,仍有可能重回機樞,主掌大權,如果沈括隨皇帝陛下心意附合幾句,那麽他便有可能被安排選個地方職務去養老。
“回稟陛下,微臣以為富相之言的確有幾分道理。”沈括一開口就讓富弼放下心來,柴猛也沒有生氣,繼續聽沈括解釋。
“微臣以為,秦尚書釜底抽薪之計確係妙計,有此妙計,匪教反叛便是癬疥之疾,隻需幾員老成武將,便可輕鬆剿滅。但此計的實施,卻不可一概而論。土地兼並、改糧為棉、民智開化確係水力車機,哦,就是水車,微臣一直將此物稱為水力車機,比水車更準確些。”
“無防,水力車機也可。”柴猛倒也無所謂,這些年他聽沈括說了無數次水力車機,早已習慣,可是一般的大臣還是願意直接稱水車,這水車便容易和澆水灌溉用的水車混淆。
沈括繼續說道,“土地兼並、改糧為棉、民智開化確係水力車機帶來的變化,但這個變化本身並沒有好壞,情形的好壞在於我大周的引導和管製。如果各大地主、作坊主可以給於佃農、坊工更好的優待,難道還會出現四州反叛之事?微臣絕不相信我大周有生來願意造反的百姓。天生具有反骨的囂張跋扈之輩,根本就不能稱之為百姓,早就被我大周捕殺,不會留下來成為禍害。而百姓造反隻有三個原因:受少數衙役、東家欺壓,受災受難生活不下去,有匪人挑唆。此次四州之害,或因其中之一的原因,或三者皆有。”
“沈愛卿此言大善,秦愛卿所用釜底抽薪之計不錯,但卻沒有找準目標,朕也認為,沈愛卿所說三個原因才是真正的關竅,若將此關竅彌補,則匪患自滅。”
“皇上聖明!”眾臣讚道,連秦源也紅著臉附和道。
柴猛心情變得舒暢起來,擺了擺手道,“沈愛卿,既然你能找到這三個原因,自然有應對章程,如果應對不善,可別怪朕收回封賞。”
眾臣見柴猛有心情和沈括開起玩笑,皆是又嫉又羨,但每個大臣無不發出歡暢的輕笑,以附和皇帝陛下的幽默。
沈括也是人精,豈能不知道表現,“那微臣便拋磚引玉了,不妥之處,請秦尚書及各位大人斧正。”因為知道秦源是小器之人,這次當著官家的麵駁了他的麵子,卻得略微示好,這個示好有給秦源看的成份,更多的卻是給官家和眾位大臣看的,讓他們知道沈括並沒有仗著官家寵信,就沒有了分寸。
“少數胥吏欺壓百姓、少數東家盤剝佃農,此乃自古至今從未斷絕之事,我大周朝廷法度、官家恩典,無不體恤百姓,維護良善百姓利益,陛下適才便以“民以食為天,國以農為重”曉喻天下。然而,朝廷和陛下的旨意能否如實準確地傳達下去,卻也看各路州當政者的德行和能力。惟有既有德行,又有能力之能臣,方可不負聖恩,不負朝廷,不負百姓。如何評定?微臣以為應在每年年考之時,不純以功績論,而應審其所作所為是否有利於朝廷,是否對得起陛下;同時監察其民意,並以其自述存檔備考。四管齊下,官吏自清,官吏清明,則百姓自然安寧。”
“或天災、或人禍,致使百姓困苦,我大周多有養老、濟困機構,微臣不再置喙,微臣想要強調的是三點,一是各路州的常平倉製度要稽核審查,有足夠的存糧便可以保一方的安寧;一是要加強各路州的勸導,使各路州百姓明白朝廷有備,而百姓則無患;一是以工代賑,以工代農,增加百姓謀生的手段,使民遇災而能自救。”
“匪人挑唆隻是表,如果前兩點做得好,百姓已成我大周之心腹,豈會被匪人引誘?但為預防計,臣有三策應之,其一為剿,剿必懸匪首於鬧市,以鎮宵小,其二為說書,於市井勾欄處,宣揚我官兵之英勇、匪患之殘暴,以正民心,其三為征伐蠻夷,從古至今,一致對外,方可同仇敵愾。上述章程是對秦尚書釜底抽薪之計的補充。但微臣以為,奇計百出固然可喜,我大周乃天授正統,自然可以行王者之道,以王道治天下,則天下如臂使指,何需用計?!”
柴猛本來已為沈括之章程打動,感歎其為能臣幹吏,不負才名,隨後聽得“以王道治天下,則天下如臂使指,何需用計!”之言,如被鍾磬聲音被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久聞文相、富相言沈愛卿有大臣之風,今日才知此言不虛。不知何以為以王道治天下?”
龍圖閣直學士司馬光此時從文臣列中站出,開口言道,“臣司馬光有話要講。”
“哦?司馬愛卿有何高見?”柴猛笑道。柴猛素知司馬光溫良謙恭、剛正不阿,見他打斷自己和沈括的對話,倒也不以為忤,前些日子,司馬光還獻上《通誌》八卷,以《史記》為主,編成《周紀》五卷,《秦紀》三卷。這部書的時間是從烈王二十三年,韓、趙、魏三家分封起,到秦二世三年,秦朝滅亡為止,闡述曆代興亡,將相得失,倒也是治國之良臣。
司馬光,字君實,陝州夏縣人(今山西夏縣),仁德十九年進士。司馬光出生於光州光山(今河南光山縣),此時其父司馬池任光山縣令,所以給他起名光;六歲時,司馬池就教司馬光讀書,七歲時,不僅能背誦《左氏春秋》,還能講明白書的要意;並且做出了“砸缸救友”這一震動京洛之事。勝吉十二年沈括高中進士時,司馬光時任天章閣待製兼侍講,是當時殿試閱卷官之一。沈括見自己的閱卷師出列,便後退一步,以示尊崇。
“沈括之言,抽絲剝繭,發人深省,其應對章程雖也是慣常之法,但也可以見其關心政務,精於吏事,但為聚民心而行征伐之事,實非社稷之福也。微臣於癸卯科殿試也曾細細看過沈括之《平邊齊民論》,禁絕邊民和西夏互市、修建堡壘的主張,微臣深表讚同,勝吉五年,微臣任職河東時,便在邊境修建堡壘以防西夏,但微臣卻不同意沈括擅興邊事的魯莽之舉。河東猛將郭恩領廂兵五千攻擊西夏,結果大敗而歸,郭恩畏罪自殺。我大周不得已與西夏議和,每年互市交付西夏糧食二十萬石、精鐵兩萬斤、絲絹五萬匹。若我朝能夠絕市以弱其勢,築堡以防其劫掠,長久之下,西夏必成疲弱之師,我大軍自可西進攻占興慶府、盡取河套、河西之地。”
“九月初二,西夏劫掠我延安府、慶州四縣,所為者不過棉花之物,因棉花不便運輸,才裹挾邊民運送棉花而去。棉花之物,我大周產出甚豐,若以西夏所需之棉花抵精鐵、糧食,既保存了我大周的實力,避免邊境再起戰火,又可使百姓不至流離失所。一次劫掠,我大周損失財貨何止百萬貫,實在經不起太多的損耗。眼下,還是我大周休養生息之時,切不可貪一時之功,而惹大禍。”
“一味退讓,隻怕會助長黨項人的威風,卻不知我大周何時能收回河西之地?”柴猛歎一口氣言道,“歐陽愛卿,沈愛卿著有《平西齊民論》,司馬愛卿於十年前也獻上了並州舉人劉邕所著《邊議》十卷,兩位愛卿均為務實守成之忠臣,但關於西夏邊事各有章程,一主張全麵進攻,以戰定邊,一主張徐圖謀之,以守定邊。你身為我朝大司馬,卻不知有何高見?”
兵部尚書歐陽修出列言道,“回稟陛下,黨項人李元昊於仁德十九年反叛我大周,建西夏國定都興慶,仁德二十一年三川口之戰、仁德二十二年好水川之戰、仁德二十三年定川寨之戰,三戰皆大敗我軍。至此河西走廊盡歸西夏,至今已二十八年。我大周三戰皆負,既非將士不奮勇報國,也非文官貪生怕死,實乃黨項人有三支精銳鐵鷂子、步跋子、潑喜軍,無往而不克。每戰接敵,潑喜軍的旋風砲縱石如拳,阻我兵勢,而後鐵鷂子突陣,待突破我軍陣型後,步跋子再夾雜在鐵鷂子後麵趁勢殺入我軍軍陣,我軍陣既破,則敗局已定。沈括《平西齊民論》雖有對付鐵鷂子、步跋子、潑喜軍的戰術,但畢竟未曾實戰,而我陝西六路安撫司的禁軍又與黨項三支精銳有很大差距,故臣以為司馬光之見甚妥,非堅城雄堡不足以抵西夏。”
“朕之西軍甲兵三十萬,每年耗錢以千萬貫計,難道至今仍不能與西夏相抗?”
“回陛下,步跋子、潑喜軍倒也罷了,步跋子擅長山地戰,我西軍將士也能吃苦,毫不畏戰;潑喜軍的旋風砲雖利,但必竟隻有兩百餘匹,難免顧此失彼;鐵鷂子卻是由近親貴族子弟組建的世兵,父死子繼,兄終弟及,這些世兵,長期磨合,戰鬥力強;而且各自為戰,互相輝映,些許損失並不會傷其根本,鐵鷂子悍不畏死,人與馬相鎖,既使身死也不會墜馬,保持衝擊隊形。我軍與其對衝,難有勝算。”
“沈愛卿,你意下如何?!”
“回稟陛下,臣早已有大小投石車、扭力拋石機、各式床子弩及神臂弓的圖紙和樣品,經過訓練後的西軍,可在與鐵鷂子、步跋子、潑喜軍相抗中不落下風。”
“沈副使,你這新式武器利用守城、攻城,而不適用於野戰,敵騎倏往忽來,隻憑利器而無機動之騎兵如何可擋?”司馬光不客氣地質問道。
“回司馬學士,括願練新兵,以五年為期,必可建功。”
“就隻怕紙上談兵,書生誤國!”對於這個學生晚輩,司馬光倒也沒有客氣。
“好了,兩位愛卿不必再爭,西夏、北遼已劫掠逃竄,軍國大事,也非一朝可定,本次大朝會朕還想聽聽沈愛卿的王道治天下。”
歐陽修、司馬光遵旨回列,沈括平複了心情,稍微理了一下思路道,“回稟陛下。秦尚書以水力車機引出其害有三,臣請以王道釋之。”
“可!”
“其一,土地兼並本身並無好壞優劣之分,好壞優劣隻在人心,朝廷立了規矩,加大監督力度,保障佃戶、坊工的利益,則土地兼並有利無害。微臣在錢塘推行新式農具,一戶村夫、村婦原先隻能耕種二十畝稻田,使用新式農具後,可以耕種五十畝稻田。改為佃戶後,不僅可以得到二百貫的售田收入,而且每年可以得一百五十石餘糧,折合九十貫收益。”
“其二,改糧為棉需要因地製宜,而無需因噎廢食,棉花產出甚豐,不僅可供我大周百姓添置棉布衣裳,棉衣、棉被還可抵禦北地之嚴寒,實與糧食同等重要。但產地卻不宜為江南之地,占城稻引進之前,江南播種一季稻,畝產兩到三石;占城稻引進之後,江南播種兩季稻,畝產提升為四到五石;微臣在錢塘實施不同稻種的間作,畝產可以達到六至七石,錢塘之法亦可以推廣至江南。棉花種植性喜光照,可廣泛種植於京東路、京西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密雲路等一年一熟之地。此地產出不過一兩石,若改部分農田為種棉,其收益較種糧多幾十倍,而江南所產糧食足夠大周百姓食用,並可以保常平倉之充盈。而西夏、回鶻之地,更適於棉花生長,異日,我天兵拓地河西、西域,以棉代牧,則西域寧矣。”
“好!“柴猛擊掌笑道,“愛卿繼續講,朕一會兒再說。”
“遵旨。其三,民智開化是社稷之福也。工部員外郎王壽光本係一宣州熟匠,因臣傳其水力車機而茅塞頓開,各種紡機、織機、車機、農具均由其設計完成,內侍省經王壽光指點後,也多有創新之機械,收益增加數倍、數十倍,農戶、坊工勞苦日減,而收益日增。二浦官坊、轉塘莊園現已成江南百業興旺之典範。大小投石車、扭力拋石機、各式床子弩及神臂弓也是在工部李尚書、兵部歐陽尚書與微臣的指導下,由王壽光帶轉塘工匠研製完成,與禁軍當下使用的投石車、床子弩、長弓相比,威力增加四至八成。倚仗陛下天授之福澤,微臣研製出水力車機,曆經五載,各州縣逐步使用推廣,致使國庫充盈,百姓富足,若能按臣解說之王道來治天下,則天下百姓皆可富足,國家可日益強盛,國強民富則匪患不生,是故無需用計也。”
“沈愛卿運籌帷幄,可謂朕之子房,適才朕突然想到,自漢時起,我華夏強兵征西域,伐漠北,雖能克之,卻無法占之,致使胡人依靠騎兵屢屢犯我國土,掠我百姓。若真能如愛卿,使其種植棉花,則黨項人、契丹人可憑借種棉獲得收益與我大周交換有無,則天下平定矣。”
“皇上聖明仁德,可昭日月!”
“皇上英明神武,澤被萬民!”
“皇上高瞻遠矚,洞悉萬裏!”
各式各樣的恭維聲此起彼伏,這才衝淡了四州反叛的陰影,有了些大朝會的樣子。
沈括也與眾臣一般,跪下山呼萬歲,但心中不禁想說,那北遼卻與西夏不同,天寒地凍,不宜種植喜光喜熱的棉花。但看著柴猛一臉享受的樣子,怎敢去煞風景,隻好找時間暗中提醒,以防哪一天皇帝陛下反應過來,治自己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