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老夫要吟詩一首
不管傻不傻,反正老爹得救了。
這才是張川心裏最慶幸的事。要不然,老爹就是戰死金明寨,對於張家來說也是滅頂之災。金明寨的重要性,對於鄜延路來說,完全不用贅述,是西夏南下的門戶。就其重要性來說,比環慶路的木波鎮更加重要。
因為一旦延安府失守,從鄜延路去韓城,急行軍隻要四五天。而韓城就有過黃河的渡口。過了黃河之後,就是一馬平川的何內,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這是西北陝北的門戶,同時也是大宋的門戶,失去了金明寨,整個張家都是大宋的罪人。
別以為戰死就能免除罪責,死了,也要被降罪。
張川更擔心的是,一旦金明寨失守,整個張家都要成為大宋臉麵盡失的出氣筒。甚至全家下獄都有可能。因為這是大宋從來沒有過的恥辱,既然是恥辱,皇帝肯定不能擔責,這關乎著皇權的威嚴;宰相不能擔責,要不然就該辭官了;在西北的大小文官也不能擔責,因為文官不會打仗天經地義……最後這鍋隻能落在了打了敗仗的老張家頭上,不背也得背。
可實際上呢?
張輿在金明寨的守軍隻有四千人,加上從大宋其他州府征辟的徭役青壯,總數也不會超過八千人。但是就是這八千人,需要承擔著西夏南下大軍的所有進攻。想要固守金明寨,難度不在張輿有多厲害,而是西夏主帥有多大的決心。就像是仁多保忠指揮的攻城戰那樣,不計傷亡,盡快拿下金明寨。那時候的金明寨是極度危險的境地。破城不過是旦夕之間。
金明寨被破,即便張輿戰死。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為張輿的戰死表示憐憫。
皇帝也好,宰相朝堂的大佬,甚至在西北的宣撫使們,都會在戰爭期間指手畫腳。一旦戰敗,他們立刻都躲的遠遠的,最後隻能是武將倒黴。
當然,也可能是宦官背鍋。
可自從李憲之後,宦官指揮軍隊已經不多見了。即便做監軍,宦官也不會幹涉具體作戰。
張川看著安然無恙的父親,雖說張輿頗為狼狽,比他離開之前更加狼狽,可眼神中流露的輕鬆是說什麽也換不來的:“父親,孩兒一來是給父親報喜,我軍大勝。”
“不是黨項人主動退兵?”張輿還有點不相信兒子。但他又說不上來,兒子欺騙自己的理由。
“絕對不是。”張川張口就急道:“父親,我軍真的大勝。還記得當初我去京城參加省試,之後參加的武舉嗎?”
“為父原以為你能進入太學,將來和種家的老大那樣,做個文官。沒想到,你竟然還是跑去參加了武舉。”張輿略帶傷感,做武將的平日裏過逍遙日子,但是在西北的武將們都沒有這種感覺。隔三差五的要拚命,戰場陣亡也是常有的事。
而且武將要行軍,要練兵,辛苦的很。
雖說撈錢的機會很多,也很爽。但不同於關內的武將,邊塞的武將即便是撈錢無數,最後也沒多少落在自己手裏。親衛要養,不多說,就五百人的親衛,就足夠一個指揮使煞費苦心了。經常是軍中賬本做手腳,還要霸占邊塞的商隊貿易,東拚西湊才能勉強維持養人的開銷。還有部下的遺孤也要幫忙養,這也是一筆開銷。
總之,張輿就覺得自己是過路的財神,手中這些年經過的錢財不少,但留給家裏的也不多。
相比之下,文官就相對容易。壞事挨不著他,好事總有份。
張川輕聲反駁道:“爹,你是不是糊塗了。種家大哥的老師是名士,我的老師……不過是膚施城內的老書生,能比嗎?”
“混賬小子,你不學好,說老師沒名氣,豈有此理!當年老夫也曾送你去張載門下受教,可沒到地方,張載卻病死了,又有什麽辦法?”張輿身為武將,經常受文官的欺負。越是被欺負,張輿對文官越是羨慕。天天巴望著兒子能進太學,考中進士,光宗耀祖。可是兒子不聽勸,稍不留神,就走了自己的老路。
張輿對兒子說的種家,就是大名士種世衡,而張川口中的種家大哥,是種諤的晚輩,種建中。
說起種建中,很陌生。但如果是種師道呢?
沒錯,他就是老種,種師道。
隻不過種師道的名字是無奈之舉。曆史上,種師道本叫種建中,字彝叔。人成年後,除了犯事隱姓埋名之外,很少有改名的情況。但有一種情況,不得不改名字,就是避皇帝諱。宋徽宗繼位之後,創年號建中靖國。自己的名字和皇帝的年號一模一樣,這種巧合不僅不會讓人高興。反而會讓人憂愁,因為種建中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名字,重新想一個。這才改成了種師道。
不過,現在哲宗皇帝在玩樂的路上越走越遠,身子骨也強健了很多,趙佶的皇帝們恐怕要破碎了。
如今的種建中,頂著名士張載的弟子,身為關中學派的學徒,混跡在大宋的文官之中。
忘了說一句,他是恩蔭官。
為什麽沒考進士?
考過了,沒考上。
張川深知在讀書這件事情上,他爹肯定魔怔了。小時候聽爺爺說,張輿也請過先生悉心教導,當初他爺爺也想把兒子送去太學,然後中個進士,改換門庭。
可惜,張輿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瞎混到了二十多歲,隻能恩蔭做了武將。
這是老張家不得不說的痛,張川暗暗下決心,自己這輩子當進士沒指望了,但他兒子可以有。
“父親,兒子來不僅僅是報喜,而且還有軍令。”
張川急忙轉移了父親的注意力,將程知節的軍令交給了張輿。
張輿懊惱道:“還不早說,貽誤軍機,你能擔當這罪責?”隨後看了軍令之後,張輿臉色古怪的看向了兒子張川,踟躕道:“你們真的打了勝仗?”
“真的。”張川也能理解老爹的心思,就連他自己剛踏入戰場的時候,也不敢相信。才五千步兵在李逵的指揮下,竟然能夠將黨項大軍禍禍成這個樣子。殲敵至少一萬多,這種戰績,在大宋已經多少年沒有打出來過了?
張川為了讓張輿更相信,對張輿道:“騎兵是最後抵達戰場的,剛抵達戰場的時候,兒子也不相信。但是戰場上到處都是倒斃的黨項人和戰馬,由不得兒子不信。父親,你不知道指揮這場大戰的不是京營的程將軍,而是另有其人?”
“狄大帥之後,我西北就沒出過能將黨項人欺負成這樣子的名將,你說的是何人?”張輿撇嘴道。
張川說:“爹,還記不記得當初從京城回來,我提起過在京城結交的幾個好朋友。其中一個就是今科的武狀元李雲。”
“他?不是比你年紀都小嗎?”張輿狐疑。
張川擠眉弄眼道:“他不成,關鍵他有一個好哥。也是兒子在京城結交的李二哥,他可了不得,是今科的探花郎,不是武舉,而是科舉的探花郎,堂堂殿試第三名,進士及第李人傑,李逵。”
“爹,您老可不知道,這位可是文武全才。文能治國安邦,武能上馬平天下。他中了進士之後,就進入了皇城當官,擔任陛下近臣直秘閣。也不知道怎麽就來了西北,不過陛下身邊的殿前押班宦官郝隨也來了。”
張輿琢磨了一陣,長歎道:“既然李家二哥如此出色,為何你不去跟著他讀書?要知道,你要是能中了進士,你爺爺的夙願就圓了。來年清明節,為父也好給你爺爺上墳的時候報喜。”
張川傻眼了,他不明白為什麽老爹又轉到讀書這個要命的關節上了。這是他不想讀書嗎?那是他沒有這個讀書的條件好不好。
“爹啊!人傑的老師是進士,而且他還在蘇龍圖的門下學習多年,考前還是著作郎黃庭堅輔導,兒子在京城的時候,身邊就沒個明白人。”張川想起他在京城備考的經曆,有點赫然不敢多嘴,他去教坊的日子比到書舍的日子都多,說出來,怕他爹打斷他的腿。
絲——張輿倒吸一口冷氣,蘇軾授業,這是啥氣運啊!想到自己家的兒子太傻,蘇門肯定不會收,隻好長歎道:“既然如此,為父相信了。可是你也知道,如今金明寨傷的傷,死的死,士卒真不能湊出多少。要不就民夫吧,民夫還有不少。畢竟戰後要掩埋屍體,民夫做起來輕車熟路。”
“可是戰場上上萬俘虜什麽辦?程將軍麾下的士卒傷亡也很大,已經抽調不出人手了。”張川急道,西北鄜延路,張川算是地頭蛇,父子都在軍中擔任武職。張輿更是軍中高官,怎麽連兩千人借調不出來?
張輿沒好氣道:“萬一黨項人打回來了呢?”
“那時我軍早就打掃戰場,押解俘虜去了膚施。而且我軍大勝,黨項即便想要再次增兵南下,也要考慮再次失敗的可能。金明寨雖有固守之功,但萬一程將軍提攜父親呢?”張川蠱惑道。
可惜,張輿根本就不為所動。固執道:“他程知節的水平,我能不知道?要不是有劉太師做後台,他能升遷如此之快?”
“娃啊,你要記住,咱們小門小戶的千不該萬不該去攙和後宮的事。別看劉太師風光,巴結他的人不少,但恨他的人更多,那些人對劉太師沒辦法,對程知節也沒辦法,但是對付我們張家呢?這就是個是非窩,輕易得來的榮華富貴,隻不過是過眼的雲煙而已,說不定哪天就跟著雲彩跑了。”
張輿這通肺腑之言,讓張川清醒了過來。張家在鄜延路有點身份,那是因為軍中盤根錯節的關係在裏頭。
可真要是大人物想要禍害張家,隻要將張家的人調去秦鳳路,就能將張家幾代人的努力付諸東流了。
而太師,皇帝,賢妃,太後,皇後,這些人之間的恩怨,哪裏是張家能夠攙和進去的所在。
張川這才明白,為什麽張輿明明已經是指揮使這樣的高官了,但還是願意窩在西北的原因。離開了西北,張輿就是個孤家寡人而已。這也是張輿執念要兒子讀書的原因,詩書傳家可要比武勳傳家穩當的多。
就和金明寨守將不信宋軍大勝張輿一樣。
李雲帶著勝利的捷報一路催動戰馬馳騁,終於在一天後抵達了膚施城內。
來不及休息,李雲立刻帶著李逵寫好的戰報,去了府衙。
“報——我軍大捷。”
“金明寨大捷!”
很快,聽到消息的呂惠卿和蘇轍都來了,呂惠卿是宣撫使,地位沒有蘇轍高,隻能等蘇轍開口再詢問,蘇轍盯著李雲問道:“西夏人退兵了?”
“退了!”李雲陪著小心回答道。
可蘇轍卻微微蹙眉,李雲聽著疑惑,總覺得不得勁,怎麽就退兵了呢?李雲想到這裏,急忙解釋道:“稟告師叔祖……”
“為朝廷分憂,你我不可徇私。”
蘇轍臉微微一沉,他說是不待見李雲這貨叫他師叔祖。李逵叫他也就罷了,至少還是個殿試探花郎,正兒八經的進士及第。你就是個武狀元,還敢臊眉耷眼的來攀交情,夠得上嗎?固執的蘇轍立刻讓李雲明白了,什麽叫書生無情。
“啟稟蘇相,我軍猛虎營在金明寨南三十裏處,遭遇黨項騎兵四萬餘圍困。主將程知節,監軍李逵堅持固守,誘敵進攻。兩軍激戰一日,黨項大軍損失慘重。我軍亦傷亡三成之多。隨後我騎兵趕到戰場,監軍李逵奮起,親自帶兵衝殺,突入黨項中軍,砍殺黨項鐵鷂子大將訛其滿,俘獲黨項帥旗。”
說完,李雲將黨項人的帥旗連同李逵的軍報一起遞給了蘇轍。
蘇轍看了看,戰報隻是比李雲說的詳細了一些,帥旗沒辦法辨別真偽。蘇轍也沒見過西夏軍隊長什麽樣,更不清楚西夏帥旗的樣子。
他坐在主位上,居高臨下的俯瞰李雲,他就納悶了,李雲這小子是因為逃避自己的考校而離開膚施的吧?
而且還提前出了城,走的時候慌張不堪。
怎麽一轉眼就帶著大捷的戰報回來了,這讓蘇轍很擔心自己被騙了。
“吉甫兄,你怎麽看?”蘇轍詢問。
呂惠卿捋著胡須,笑吟吟道:“子由,這是好事啊!鄜延路的危局轉危為安,金明寨之困迎刃而解,子由你這趟西北之行已然功德圓滿。隻要拿著西夏的帥旗,還有人傑的戰報文書,回京之後即可交差。”
說完,呂惠卿還輕聲蠱惑道:“子由且放心,為兄可以為你佐證。”
“就憑這不知來曆的帥旗,還有前線監軍的一份戰報,就篤定我軍大勝?”蘇轍是個固執的人,對呂惠卿和稀泥的手段頗為不齒,這簡直就是歪魔邪道的行徑。當然,即便現實和戰報相差甚遠,就呂惠卿的身份來說,他也能圓過去。不就是被底下的將門欺瞞了嘛,將門都是私心很重的家夥,把責任歸結到他們身上就完事大吉了。
可蘇轍不是這樣的人,他臉色陰晴不定的看著李雲,心裏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道:“本官要親自去戰場查看。”
“蘇相,戰場煞氣衝天,恐怕衝撞了您。”李雲聽這話立刻就著急了起來。
可是蘇轍卻力排眾議道:“你立刻去準備,我們立刻啟程去戰場。”
蘇轍想的很簡單,李逵既然敢報告西夏軍隊退兵,即便其他都是假的,但退兵肯定是真的。想來這次去戰場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翌日。
蘇轍看著不遠處天空中盤旋的禿鷲,心中悲喜。
隻有當他看到黑壓壓的黨項俘虜的那一刻,這才喜上眉梢,看來大捷是真的。大宋在紹聖年,迎來了一場國家之間的大勝,一掃往日處處隱忍西夏的陰霾。他抑製不住心頭的激動,在李雲的攙扶下,蘇轍從車上跳下來,激動的聲調都發顫了:“老夫要賦詩一首,祭奠為大宋捐軀的將士。”
似乎感覺到腳底下的粘膩,蘇轍低頭看了一眼,隨後眼珠子都直了,臉色頓時煞白,李雲好心提醒道:“師叔祖,這是人的腸子。”
聞訊趕來的李逵和程知節不知所以,就看到蘇轍高冷的仰著脖子,就是臉色不太好。拉著李雲問:“蘇相什麽情況?”
“二哥,師叔祖正在醞釀斟酌,要賦詩一首!”李雲驕傲道。
程知節縮了縮腦袋,讀書人的事,自己就不摻合了。
突然,蘇轍哇的一聲,開口了。
緊接著李雲卻大驚失色道:“不好了,蘇相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