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高懸
帝都的夜晚並不算車水馬龍, 雖然早已經過了下班的點兒,但從各個大廈仍舊亮著的燈看來,打工人們一天的辛勤仍未結束。
柳離看著車窗外邊的風景如是想道。
下了車,卻在小區門口被保安大叔攔住:“你住哪棟?怎麽沒見過你。”
他狐疑地抬頭。麵前的女人儀態挺拔, 氣質很特別, 他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個人。
“我來找朋友的。”
柳離熟門熟路地報了門牌號和戶主手機號, 保安聽完便輕易放行了, 畢竟她一個小女生, 看著也不像壞人。
這個小區設施老舊,清潔不到位, 而且地理位置十分偏僻,坐地鐵去市區要兩三個小時。
條件如此一般,租金想必貴不到哪裏去, 像是經濟情況比較拮據的人才會住的地方。
柳離不禁納悶,遊戲裏都是“管理員”了, 難道在現實裏卻混得不好?
她站在門前,剛想抬手按門鈴,手機卻響了,原來是收到了一條短信。
“進來吧, 沒鎖門。”
發信人是個陌生號碼,是誰自不用說。時間掐得這麽準, 看來是裝了攝像頭。
柳離懷著忐忑的心情進了門, 本以為裏頭會是另一番天地, 卻沒想到如此平平無奇。
屋裏布置得很溫馨,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在沙發上窩著看電視劇, 邊看邊吃薯片。
“坐吧。”女孩的黑框眼鏡下是張清秀的臉, 抬了下, 準確地叫出了柳離在論壇裏的ID,“離離子。”
柳離緩緩將隨身背的單肩包放下,看到“管理員”是這麽個柔弱的小姑娘,她來時的殺氣騰騰減弱了些。
但她沒忘此行的目的。
“你知道我要來。”柳離坐在了沙發的另一側,“我能這麽快得到地址,估計也是你故意讓我知道的。”
身為管理員要是都這麽沒戒心,那這遊戲遲早要涼。
“嗯。”女孩還是窩在沙發上,不疾不徐,“噓,先陪我看完這集。”
智能電視的大屏幕上正是《西風夜已昏》的第十二集。這集首次播出的那一天,無數網友在網絡上痛罵反派江皇後,甚至刷上了微博熱搜。
柳離掃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這一集中,寧子笙年輕氣盛,嶄露頭角,而楚采女也因此好不容易有了複寵的跡象,卻被江皇後無情害死。
屏幕上,寧子笙沉默地握著楚采女已經涼透的手,仿若一瞬之間長大了。
扮演寧子笙的演員將這份哀傷與無助詮釋得很好,即便她和寧子笙有著完全不同的容貌,卻也讓柳離不忍多看。
看到演員的演繹都尚且如此,更別說換成寧子笙本人了。
她壓根就不敢去想,在她徹底離開的那一刻,寧子笙會有怎樣的情緒,又會如何失控,如何絕望。
即便腦海中無時無刻不念著小九的名字,也在思緒微微觸及之時,難以自抑。
“我想回去。”柳離說,“係統告訴我,劇情必須依照你們規定的走向來發展。也就是說,小九必須得經曆這樣的‘生離死別’,因此蛻變,成為皇帝,是嗎?”
這一集以寧子笙的立誓作為結尾,低沉的片尾曲響起的那刻,製作名單也從屏幕上滾過。
正片已經結束了,可那段柳離耳熟能詳的台詞仍回蕩在耳邊。
“我恨天地不仁,恨上位者無為,恨自己如塵埃螻蟻。”
“但我不認命。”
管理員抬手按了暫停,看著柳離的反應,歎了口氣。
從她的長相看來,年齡應該是跟柳離差不多大的,按理說用這種長輩似的口吻說話會很違和,可這人偏生就自帶一股老氣橫秋的氣場。
“離離子,你要看得長遠一點。寧子笙在失去重要的人之後,變強了,也變聰明了,最終蛻變成了說一不二的九五至尊,這有什麽不好?”
柳離冷笑一聲:“你說得輕巧。”
這麽輕描淡寫的口吻,將所有掙紮與坎坷一筆帶過,令她微微皺眉。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管理員扶了扶眼鏡,總算坐了起來,“但也要想開點。遊戲嘛,何必認真。”
這話觸及到了柳離的逆鱗,她將管理員手中的薯片一把奪過,放在一旁,讓她不得不停止進食,盯著自己。
“我隻想回去。”柳離一字一句地說,“我身為玩家,理應擁有自由上線的權利。還有,我和她的事,不是遊戲。”
管理員沉默了下,隨後道:“你跟我過來。”
*
這房子雖然麵積不算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客廳再往裏便是書房,管理員站在前麵,為柳離推開了門。
書房的最裏側是六台屏幕還亮著的台式電腦,即便柳離不懂計算機,也能通過一行行代碼的交替浮現,看出它們正在飛速運轉著。
不過她們的目標並不是這裏,而是靠外的小桌上放著的一台筆記本。
相較而言,它可比那些大台式寒酸多了,外殼也有些磨損,但這種磨損反而說明,它是管理員平時使用最多的工具。
管理員熟門熟路地打開了某個程序的頁麵,將筆記本衝著柳離一推。
“看看。”
這是一張非常大的多邊形指標圖,每個角上都標有一項數值的名稱,讓人能從各項評分綜合而成的形狀,看出圖中人的總體情況。
每個人都是有優有缺的,所以數值也高低不定,例如麵前的這個人,智商方麵雖然不太理想,但武力非常出眾。
“這是普通人的。”管理員抬手換成了下一張,“再看看寧子笙的。”
即便是不懂事的小孩兒,也能看出兩張圖像的不同。這回,評分綜合而成的色塊幾乎覆蓋了整個圖像,每一項,每一項都是幾近滿分。
尤其是氣運方麵,如果柳離沒看錯的話,甚至從滿值溢出來了些許。
管理員鼠標輕動,這幅圖隨之放大;單氣運那一項,又細化為了許許多多的小條目。
逢凶化吉、絕處逢生等人類一切能想到的小概率幸運事件,在寧子笙這裏,全是百分之百。
而最末尾的一項,是“痛失所愛”。
“離離子,你可能沒理解‘天命之女’所代表的潛在含義。”管理員說,“寧子笙光憑初始數值就能秒殺所有人,包攬了整個世界的大部分氣運,別人即便努力一輩子也沒辦法達到這種高度,這就是現實。”
“所以呢?”
柳離冷笑,並不友好地反問,“天之驕女就一定要經曆痛失所愛?那照這麽說,全天下順風順水的人是不是都缺少磨練,無法成大事了?這是什麽邏輯?”
管理員悶悶地閉了嘴,沒有反駁,隻是關閉頁麵,又打開了一個名叫“模擬器”的程序。
在這上麵,方才那些數值都變成了可以隨意調整的模式。
“你把痛失所愛的概率調成0,再按確定。”
柳離頓了下,依言照做。
模擬器成功運行,隨著進度條慢慢前行,寧子笙的數值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氣運緩緩降低,然後屏幕定格在了一行文字上:“卒於16歲,死因:落水。”
看到這個結果,柳離的眼睛都瞪圓了,沒等管理員開口,就又主動按了幾次“再次測試”。
可每次的結果都大同小異。
“卒於12歲,死因:過敏。”
“卒於20歲,死因:傷寒。”
“卒於18歲,死因:外傷惡化。”
“……這不可能。”柳離放下鼠標,皺著眉看向管理員,“以寧子笙的氣運,落水都不帶感冒的,怎麽可能會以這些方式意外身亡。”
“對,以她原本的氣運來說,確實是這樣的。”
管理員關掉程序,無奈衝著柳離攤手:“可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後麵我也背不下來了。”
柳離望入她的眼眸,忽然懂了什麽。
“你是說,天道給了她超乎常人的一切,同時也向她索求一些東西。這是在……平衡?”
“對。”管理員歎了口氣,點頭道,“你也看到了,一旦她沒有付出代價——也就是痛失所愛,天道就會將饋贈收走。以氣運著稱的天命之女在這種情況下,甚至會被氣運反噬,活不過20歲。”
“這還不算完,如果天命之人過早消逝,下一個天命之人恰好也還沒出現的話,整個世界都會因為氣運的錯亂而崩潰。所以我不得不讓你強製下線,並關閉了你的權限。”
柳離沉默。
她從未想過“天命之女”這四個字所背負的責任竟然如此之重,重到,她根本無法再開口去譴責管理員的決定。
“如果你一直不下線的話,就要親眼見證寧子笙的死亡。”管理員說,“可是那樣更殘忍,不是嗎?我相信如果換成你,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
……是,管理員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她事先知情,她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
柳離知道自己隻是個自私的普通人,比起整個世界存活與否,她更在乎自己的那點私情。
可她更在意的是寧子笙的命,在意到她甚至覺得,她們之間的感情在生命麵前,輕得不值一提。
管理員敏銳地發現了柳離的眼神變化,有些手足無措,連忙轉了轉腦子,想說點什麽來安慰她。
“那個,其實那天我想給手環的是另一個人,這也是為什麽你在遊戲中體驗到的功能並不完善、甚至bug頻出——你用的是屬於別人的手環,和你的頻率並不契合。”
管理員拍了拍她的肩膀:“頻率的不吻合會讓我的工作多出很多負擔,但我一見到你,還是想也不想地改變了目標,你知道為什麽嗎?”
沒待柳離回答,她就不知從哪裏找出了一個平板,滑動兩下,塞到柳離眼前。
“這是你和寧子笙的頻率分析報告。”
柳離看不懂複雜的圖表和術語,但她能看懂最後一段。
——分析結果:兩人頻率吻合程度99.999%。
管理員輕咳一聲:
“那段時間我研究了很久,其他想和寧子笙談戀愛的玩家,吻合度最多隻有30%,最多也就能當個得力下屬。而你和他們都不一樣,我隻能說……這麽高的吻合程度,是連天道都必須承認的感情。所以我想,一定要讓你見到寧子笙,這是你們的緣分。”
說完這些,她懊惱地發現柳離的表情變得更差了。
管理員平時獨來獨往,根本不知道如何哄女孩子,心急之下,雙手搭在柳離的肩膀上,繼續勸道:
“你、你樂觀一點嘛……不就是離別嗎!你也別擔心寧子笙,人心都是善變的,說不定沒過多久就忘了。畢竟人家氣運滔天,在那個世界過得可好了……”
柳離再也繃不住了,崩潰地捂住臉,沒出息地大哭起來。
淚水順著手指縫滲出來,濕噠噠地滴在褲子上。鼻子酸得幾乎要麻木,嘴巴即便極力將聲音憋回去,也還是止不住哭泣。
耳邊是管理員更加驚慌的勸慰聲,可她全都聽不到,
究竟是為什麽而哭,她也不知道。
或許是為天命之女四個字所代表的重量,或許是為天道待寧子笙如此涼薄,或許是為天生的頻率契合,或許是為她們之間的離別,或許是為她的思念。
更或許是因為,沒了她之後,寧子笙會過得更好。
隻要柳離離開,楚采女不用被害死,寧子笙也不必承擔喪母之痛;而她明麵上不在了,實際也並沒有死。
大家都活著,多好。
可眼淚為什麽就是止不住呢。
*
時空和時空之間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就在這一瞬間,它們卻仿佛交疊了片刻。
不然,就連管理員也無法解釋此時發生的巧合。
就在同一秒,大寧的夜晚,某個人因夢境而驟然驚醒,而後一言不發地縮在床角,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淳寧……”她說,“我夢到以前的事情了。”
那是比現實要美好成百上千倍的美夢,讓寧子笙一想到,就不禁揚起唇角,想要露出一個笑容。
可醒來之時,足以睡兩個人的床榻,隻剩下她一個人。
且永遠隻會剩下她一個人。
距離那件事情的發生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寧子笙早就學會了如何將脆弱的情緒憋回去,否則她無法向所有人解釋突然紅腫的雙眼。
所以,她隻是輕而又輕地用衣袖拭了下眼角,然後繼續在需要很久才結束的長夜裏,養足精神。
窗外一輪圓月高懸,灑下光芒。
可除去孤零零的月亮,夜空就再不剩下什麽了。
因為星星早就藏在某個人的眼睛裏,和她一並遠遠飛走,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