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飄搖
大寒那天, 司天台整日向上蒼跪拜祈禱,求賜本朝在新的一年順風順水,繁榮昌盛。
柳離作為司天台的一員,自然也得參與其中。
現下正是子時,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 不僅沒有點燈, 而且無星無月。
烏雲密布, 沒多久便下起了毛毛雨, 無端有些陰森。
柳離縱然提前墊了東西,讓她不至於被堅硬的地麵硌得很痛, 可膝蓋仍是感到一陣麻木。
她是郡主,身份比司天台其他人都高一等,所以得了些特殊待遇。
包括博士在內的眾人都跪伏於露天的石台上, 就在觀星台正下方。而高高的觀星台裏,唯有柳離一人, 靠裏側有一小片屋簷,讓她不至於像他們一樣淋雨。
深夜獨自在這裏,雖然很讓人害怕,但總歸也沒人盯著她的姿勢是否端正。
於是柳離挪動麻木的腿, 大膽地調整了姿勢,歪歪斜斜地靠著觀星台的牆壁, 半跪半坐著。
大寒是寧子笙的生辰, 她卻要在冰冷的觀星台上呆一整天, 不能進食, 甚至不能出恭。
生活不易, 淳寧歎氣。
柳離閉上眼睛, 想稍微小睡一會兒, 思緒卻忍不住又飄到寧子笙身上去。
她現在在幹嘛呢?是不是在和楚采女一同吃長壽麵?小瑞炫耀了許久廚藝,自己還一次都沒嚐過,不知道結束之後,還能不能剩下一口……
“係統請你善待單身係統(艸皿艸)。”
“你不是挺想撮合我們倆的麽。”柳離看著係統無能狂怒,有點想笑,“現在怎麽還別扭起來了。”
“係統狗死的時候,沒有一對情侶是無辜的。”
柳離不再理會它,哼。
那晚……咳,之後,許是因為一同經曆了那些,兩人仿佛一瞬間多了許多默契,隻消一個眼神,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不論吏部有多忙,寧子笙從未向柳離抱怨過隻言片語,隻會時不時出現在她麵前,偶爾投喂幾塊點心,偶爾用牆角長出的小草編一隻小動物,拿到麵前,逗她開心。
或者——偶爾什麽也不做,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一起,然後總會有一個人率先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朝對方靠近。
那時的寧子笙表麵看著很冷靜,其實也會緊張。柳離第一次鼓起勇氣,主動啵了她臉蛋一口,而後明顯看到她耳朵紅了。
那反應猶如一顆小石子,投進了柳離心中的湖裏,漾起朵朵漣漪。
可惜現在,一睜眼就是黑漆漆的夜空,離儀式結束還有十幾個時辰。柳離扁了扁嘴,靠著牆壁繼續睡。
上天像是偏不允她偷懶,沒過多久,毛毛雨就變成了傾盆大雨,砸得頂上聲聲作響,如無數珠子墜在瓷盤上,吵得她無法入眠。
柳離縮在角落裏,又開始數寧子笙了。
一隻寧子笙,兩隻寧子笙,三隻寧子笙……
“九十九隻寧子笙……”
腦海內,無數隻可愛的幼崽寧子笙已經堆成了一團,隨後,她聽到了一聲:
“一百。”
柳離驟然睜眼,還以為自己在雨聲中幻聽了。抬眸的那刻,熟悉的麵龐赫然眼前,可不就是方才被數的那人。
觀星台的小門本來是鎖著的,此刻卻開了好大一條縫。寧子笙披了玄色的鬥篷,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收了紙傘,手上晃蕩著一串鑰匙。
“你怎麽來了?”
雨水積了滿地,不過好在觀星台在建設時有做基礎的排水處理,倒也留下了簷下這一小片幹爽的地方。
柳離忙將寧子笙拉過來,以防她沾著水。
“來找你。”
“那還用說。”柳離小聲道,“怎麽弄到鑰匙的呀?”
連她都不知道在誰手上。
“偷的。”
寧子笙和柳離擠在一起,肩靠著肩。身處觀星台上,倒是賞月賞星的好時機,可惜此刻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黑暗中交握的手。
“生辰快樂。”柳離說,“你在屋裏待著多好,跑到這兒跟我一起受罪幹嘛。”
“……你說呢。”
寧子笙似乎沒有不擅長做的事,唯獨在說那些膩歪的話時,總會不自然地避開柳離的目光,然後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可柳離不依。
“說嘛,是不是想我了。”她的頭頂蹭了蹭寧子笙的左邊臉頰。
雨嘩啦嘩啦地下,別的聲音都令人聽不真切,可柳離還是聽到了寧子笙說:
“……嗯。”
她得了肯定的回答,喜笑顏開:“我也想你。”
在這一方麵,柳離倒是比寧子笙大膽一些,雖然還是伴隨著膽怯,但至少敢將話說出來。
不像寧子笙,隻會在心頭繞一圈兒,隨後嚴嚴實實地藏在肚子裏。即便想得再多,口頭上永遠隻有寥寥幾個字。
有了小九殿下在身邊,柳離突然覺得沒那麽冷了,直接將人當成了自己的人肉靠枕:“你要陪我呆多久呀?”
天亮了,是不是就得去吏部了,也就是說,最多不過兩三個時辰,寧子笙就得離開。
“我告假了。”
意思就是不走了。
“到時候下去,那些人看見你怎麽辦?”
從觀星台的樓梯下去,便是其他人跪的位置。若是待到結束時再走,豈不是要被撞個正著。
寧子笙眼眸微動,柳離一時眉頭抽了抽:“你不會是……又把所有人都打暈了?”
這可有幾十上百號人呢,寧子笙也太生猛了吧?
“怎麽可能。”寧子笙失笑,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尖,“你當底下那些人是誠心跪著?一個個都昏昏欲睡的,根本注意不到旁的動靜,不然我又是怎麽上來的。”
柳離點頭:“那就好。”
寧子笙的肩窩靠起來很舒服,她明明很瘦,可就是感覺軟乎乎的。
“咦。”她忽然像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一樣,“你睫毛怎麽這麽長。”
“……你是第一次見我麽。”
“以前哪兒有機會湊這麽近觀察呀。”柳離伸手去撥弄,隻覺有趣極了,寧子笙隻得眼睛眨都不眨,任憑她玩兒。
柳離玩兒過癮了,又盯著她的側臉看了半晌,忽然感歎道:“好好的美女,怎麽就看上我了呢。”
能和寧子笙有這樣的親密接觸,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對於她的跳脫,寧子笙一開始還會無言以對,現在則已完全習慣了,甚至會用同樣的話說回去,“好好的郡主,怎麽就尚公主了。”
“是你尚郡主。”雖然誰尚誰沒區別,但柳離打又打不過寧子笙,隻能逞個口舌之快了,“知道嗎小九兒?”
“……依你。”
柳離明明是有睡意的,卻不知為何,一倚在她身旁,就精神得過了頭,有說不完的話。
小九殿下也亦然。
忙了整日,她的精力其實並不算充沛,可和身邊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就……
蠢蠢欲動得過了頭。
溫熱的指尖順著衣裳下擺滑入時,柳離還毫無察覺,仍是滔滔不絕地說著,隻被那溫度嚇了一跳,隨即茫然地看著寧子笙。
寧子笙沒說話,可眼中深不見底的那抹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別鬧。”柳離的手搭在她肩上,慌張得像是怕被發現什麽秘密一般,趕忙讓小九殿下停手,“這可是在外頭。”
可蚍蜉撼樹談何易,她無法阻止寧子笙的行為。
很快,一切想要隱藏的東西都暴露在兩人的認知中,讓柳離失措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寧子笙抽出了手,唇角帶了笑意:“口是心非,你……”
柳離怎能讓她繼續說下去,抬手就去捂她的嘴。
寧子笙沒避開,順從地閉上了嘴,隻是瞥向觀星台上不斷積水的另一側。
無需多言。
柳離明明——
就像石台的台麵上,有些許不太平滑的凹陷處,盛著落下的雨滴,汩汩地流向旁邊的排水道一樣。
早就濕透了,不是嗎。
隻消寧子笙這看破所有的一眼,柳離就再無掙紮的力氣,乖乖地貼著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手又去到了同樣的地方。
真狼狽啊,稍稍一觸,即刻就軟得不成樣子。
“沒有人看得到。”
在暗不見光的時候,寧子笙的聲音就像蠱惑人心的銀鈴,安慰著她,讓她失去了警惕,逐漸在深淵裏沉淪。
柳離想要轉身,卻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無能為力,隻能被迫背對著。
而嘴唇被修長的手指封住,那一刹那,跪坐在了寧子笙膝上。
“乖。”她聽見寧子笙這麽說。
雨聲掩蓋了所有能掩蓋的一切,可這些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她知道,身後的她也知道,她們全都知道,此刻有多不堪,有多失控,有多羞惱。
又有多令人興奮。
簷外大雨,簷內小雨,大雨接小雨,綿綿無休。
柳離每次都會哭,這次也不例外。眼淚將寧子笙的手指浸濕的時候,一條幹淨的手帕覆上,將她裏裏外外擦了個幹淨。
“好了。”小九殿下如此這般哄著,將人好好攏在懷裏,“別哭了。”
平時也不算嬌氣,怎的這般愛哭。
柳離悶悶道:“你倒是說得輕巧……”
還沒說完,促狹的話隨即落在耳畔:“明明是你,得了便宜還賣乖。”
……柳離懶得和她爭辯了,雙腿一軟,直接再次將人當做人肉抱枕,靠了上去:“本郡主困了,特命九兒你來當枕頭。”
郡主敢對公主擺架子,甚至使喚她,恐怕也僅此一人了。
寧子笙細細將自己的手也擦幹淨了,頓了一下,很配合地說了下去:
“睡吧,郡主殿下。”
這回,柳離再沒嫌棄外頭的風雨飄搖,而是安心入睡了。
因為她的身旁,有了專屬的溫暖避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