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話本八
曾經盛極一時的譚氏一族,在先太子尊允宜門下盡忠,是先太子門下最得意的門臣,本該平步青雲隻待太子有朝一日登上王位,卻不曾想一朝變故,太子病死在了朝陽宮中。
也是從那時起,整個皇都之中暗流湧動血雨腥風,權利交替的一夕之間多少尊榮隕落美夢碎,多少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甚至賠上了全族的性命。
譚氏便是如此。
九年前的一月二十日,全府上下貳佰壹拾伍口人難逃厄運,底下的丫頭侍女,護院差役,盡皆變賣為婢為奴,旁係親屬發配邊境永世不得返歸原籍。
自譚家主人譚永昌起,包括其母,其妻妾,其子女,皆下了大獄等候處置,最終裁定成年者按罪行一律處斬或處以極刑,年幼者淪為官妓賤奴永世不得恕。
那時潭府中未成人的隻有譚永昌與其夫人的獨生女兒譚雲姝,沒有人知道譚氏內府裏還有另一個譚雲舒的存在。
同樣的年紀,聽來是同樣的名字,一個是譚家名副其實的千金,另一個則是妾侍所出的女兒。
在這個曾經榮耀非常的府宅中,自然是容不下卑微的存在顯露於見光之處,然而卻是這個癡傻的譚雲舒給了另一個雲姝逃生的機會,或者說是她搶了雲舒的,先行逃開,然後將癡傻的她留在了那時的譚家。
那天的整個街道上好像都彌漫著血腥之氣,人們暗自議論著,最多的便是關於譚氏被抄家滅門的話題。
她根本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但卻能從每個小聲議論的人口中聽到同樣的話,原本的皇太孫一夕之間成了熵王,雖然地位改變了,卻並沒有因為新皇登基而受到任何波及反而備受恩寵。
街頭百姓自然不諳皇家之事,但所有人都知道的卻是熵王親自向新皇請旨,處決了譚氏滿門,也正是在譚家人行刑的當時,她躲在人群中第一次見到了曾經自家效忠,如今卻因他而亡的熵王。
那時的她隻是個孩子,端正坐在刑場高台上的熵王也還是未及冠的年紀,卻沉穩地下達了命令。
行刑的令牌落下去的一瞬間,沒有人再敢去看他,沒有誰敢直視冷漠的熵王一眼,而她在人群之中卻是深深地記下了,記住了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匹的人。
“雲姝……”
一個聲音悠悠地傳入了耳朵裏,她回過神來看著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的雲舒,才確定了這是在叫自己。
帶著暖暖溫度的手輕輕落在了她的臉上,撫摸著她的眼睛,帶走了眼中濕潤的水汽,她隻能是淺淺笑著,將身前的人攬入了自己的懷裏。
“您要的飯菜來了。”
叩門的聲音響起,趴在身上的雲舒不由地瑟縮著,她拉過一旁的被子將懷裏的人包裹好,然後才起身去開門。
過來的人並不是方才的小芹,而是一個跑堂打扮的瘦瘦的男人,將手上端著的飯菜放到了桌上,視線還不自覺得瞥向了床榻上,她下意識輕咳了一聲,那人也才識趣地回過了頭來。
“這麽好的飯菜要在這裏吃不是浪費了嗎?”笑著搭話的人放好了東西並沒有急著離開,本還想再多說幾句卻是在她陰沉的臉色下咽了回去,“得了,我不打擾您休息,先告退了。”
“來,雲舒,我們吃飯了。”
牽著手將雲舒帶到了桌旁坐下,看她直直盯著桌上排滿的菜色時,便將筷子拿起送到了她眼前,“快吃吧。”
知道能吃這些東西,便忙不迭地伸手去抓,連她手上遞過去的一副筷子都沒顧得用上,於是她急忙抓住了雲舒的手強迫她停了下來。
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就見那原本一臉高興的人已經嚇得變了臉色,像是做錯了什麽事情,盡管眼睛還不自覺得瞥向那些才吃了兩口的飯菜,也是忍著不敢有什麽動作,一副要哭了的樣子。
“是我不好,你快趁熱吃吧。”
放開了那雙沾滿油膩的手,也不再執意把筷子送過去,她看著眼前的人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裏說不出的酸澀湧上心頭。
與在潭府時天差地別的生活,一年一年像這樣度過的每一天,她控製不住自己不斷地去想,想象不出那可怕的每時每刻,滿腦子卻都是雲舒曾經清純的笑臉,像是活在沒有悲苦的世間,永遠都笑得那麽甜。
“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
“給你。”抑製不住滿臉淚水,她抬頭看著那個將雞腿舉到她嘴邊的雲舒,哽咽著聲音說不出話來,想要去放下那舉著的手,卻是在那樣的執拗下根本無法拒絕,隻能是張口咬過了一點。
兩手都不閑著的人正吃得香甜,她暗自咀嚼著口裏的食物,卻是隻覺苦澀無比,“你放心,以後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的,我不會再讓你吃一點兒苦。”
過了不久的時間,小芹敲門進來將準備好的熱水和浴桶都抬進了屋裏,雲舒像個累壞了的孩子,坐在浴桶裏就昏昏沉沉像要睡著了。
趕緊替雲舒沐浴幹淨,便將人安頓在了已經重新歸置好的床鋪上,躺上還不過片刻的功夫,卻已經睡著了,隻是緊握著的手還不肯放鬆,就像是抓著對過去的希望。
這一年的春天已經在皇都中悄然來臨了,在你還沒有去刻意感受的時候,就已經環繞在身,然後想要伸手抓住,短暫的春日卻已經開始退去,將要消失無蹤了,隻剩下綿長的花草香氣一直延續到溫暖更甚的夏天。
夜裏還有些微涼的時候,她端著沏好的香茗去見熵王,房間裏點亮的燭火光芒還未熄滅,透出來的影子能淺淺地映在窗上,她輕叩了房門然後徑直走了進去。
坐在書桌後椅子上的人正把玩著手上的一把劍,始終也未抬頭看過一眼,她輕聲走近了書桌旁邊,斟上一杯熱茶放在了桌案上,“王爺請用茶。”
那是一把熠熠生輝的寶劍,她從未見過,卻是覺得桌上一角擺放著的劍盒十分眼熟,像是初次進入王府獻舞時在慶功宴上見到過的。
那時的寶劍應該就是收在這個劍盒裏,就像這時,沉寂在了熵王冷然的視線之下,她能夠感覺得到他身上透著的異樣氣息,似乎正是因為這同樣的一件東西。
“這茶怎麽是你拿來的,終於舍得出來了?”
“雲舞是來向王爺請罪的。”立在熵王的身側,她全然看不到此時那張麵孔之上是怎樣的表情,隻是能聽見一如往常的聲音,也依舊讓人理不清思緒。
“請罪?”語音上揚,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那你倒是說說,你都做了些什麽是要請罪的。”
恭敬地跪在了地上,低垂著視線仿佛真是乖巧謙順的樣子,掩去了麵容,能讓別人看見的也隻有一頭青絲。
“還望王爺寬恕,我的錯處想必王爺心知肚明,應該知道的既已明了,又何須再言其他,我隻為能求得一次機會,讓王爺相信我。”
靜謐的夜裏,話音沉靜後便隻有默然的感覺,她微揚起視線,隻看見熵王握住了那個盛著香茗的茶杯,淡淡傳入耳中的是吞咽茶水的聲音。
“被奪去了一樣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要是再能將那樣東西搶回來握在手裏,你說……那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話鋒隨著熵王的心意而轉變,她緩緩站起了身來,再將那個已然放回桌上的茶杯斟滿。
“雲舞不知,不過雲舞倒是明白擁有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然後再失去的感覺,很痛苦,畢竟隻要是曾經擁有過的,不論是否屬於自己都很難放手,然而最終不是誰在擁有那樣東西,而是誰被自己爭奪的東西掌控了,所以不論是有或沒有,我想都一樣的難受。”
身後的半扇窗戶是敞開著的,冷的夜風徐徐吹入,她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整個冰涼了,像是在皇宮那時站在熵王的身邊,隻是還不似那般麻木,卻有些微微輕顫。
熵王終於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了窗前,然後伸手拉回窗扇,合上了窗戶,轉頭靜靜看了站在那裏的人一眼,她的眼睛正抬起看去,一時間便就四目相對了。
茶杯裏的水應該已經涼了,思緒卻在緊繃的精神之外遊離開來,當窗扇合上的聲音響起時,她地垂下眼睛,視線中多了一絲掩藏在原本情緒之上的冷然,帶著若有似無的疏離感覺,讓人恍惚卻並不能看得真切。
“哎,你們說原公子的夫人到底是誰啊?我聽說他之前娶的人是一個叫曾柔的呢,好像也是南毒的人呢?”
行進的馬車裏,原本嘀嘀咕咕說閑話的聲音裏突然蹦出來一句略有些刺耳的話來,柳因風這才將眼睛從手裏的書頁上收了回來。
看了半晌一直到了現在,本來就當是打發時間了,這會兒卻是也覺得眼睛倦了,沒什麽興趣在這有些無趣的故事上,然後便合上了手裏的書冊,轉手塞到了挨著身邊坐著的傻子身上。
柳因風是不知道這故事是誰寫的,總之不可能是原容就是了,而且怎麽看也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倒是和這本書冊裏的大多數都有些不一樣。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她從小攤販手裏買下的這本就是個假貨的緣故,於是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
此番正去往南毒的一輛馬車上除了她和傻子之外,另外還坐著三個人,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坐在了正對麵的位置上。
另一邊柳因風被擠在了中間,另一邊倒是還坐著一個文靜的姑娘,看著年紀似乎也不大,而且在乍一看到她和傻子的時候,倒是也沒有人覺得奇怪或是如何,反而倒是尋常所見一般,隻是打量了一眼,然後便繼續自己的事情了。
至於她們做的是什麽,幾乎和柳因風也沒什麽區別,手裏都是拿著一本不知道什麽的東西在看,那認真的模樣和表情看著倒像是學堂背書似得。
至於上麵寫的都是什麽,柳因風倒是也不怎麽清楚就是了,但是這些人,包括自己和這傻子為什麽能被安排進南毒中去,這件事情無疑是更值得人在意的事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