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黎念在兩位女士的目送下跟在安銘臣身後上了車。她坐在車子裏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為什麽珠寶公司的老板也是你?”
這質詢說得頗沒氣勢,反倒有助長他人榮耀的嫌疑。安銘臣輕輕地笑:“珠寶是安家最正的正業了,我是老板很離譜嗎?”
原來如此。家族企業的大權已經移交,如今的瑞爾是安銘臣的,如今的安家也是安銘臣的。黎念決定回頭好好查一查安銘臣的活動範圍,她最近和他見麵的頻率真是太高了,簡直高得詭異。
車子遇到紅燈緩緩減速,安銘臣偏過頭來,瞧了瞧她,話說得不鹹不淡:“我記得以前跟你提起過。”
黎念張張口,不知該怎麽回複,便索性閉了嘴一路沉默下去。
安銘臣也沒有追問下去,繼續撐著額角單手閑閑地開著車。
說起來這竟然還是黎念第一次和安銘臣一起在外麵吃飯。他們那點少得可憐的相處時光,幾乎全都是在當時的別墅裏。而那丁點共同度過的日子,他們之間和諧的片段就更是微乎其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家新開的旋轉餐廳。安銘臣似乎心情很好,連點餐的時候都在微笑。合上菜單後,他用食指輕點了點餐桌,沉吟一下,對服務生說:“任何餐品都不擱蔥薑蒜,洋蔥也不要。味道都做得淡一些。”
服務生領命而去後,黎念忍不住冷嘲熱諷:“你毛病真多。”
她和安銘臣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這種毛病,看他做的任何事都不順眼。看他傲慢她不舒服,看他微笑她不舒服,看他挑剔她更不舒服。但如果讓她想象一下安銘臣焦頭爛額抓耳撓腮苦惱不已的場景,她卻又覺得那對於他來說簡直匪夷所思。
安銘臣睨她一眼:“難道不是你才不吃蔥薑蒜還有洋蔥?另外吃得清淡有助於消化。”
“……”黎念頓時啞口無言。其實她挑食的毛病遠遠不止這些,羊肉番茄海鮮甚至酸辣甜三種基本味道有時都不在她考慮入口的範圍內。但她並沒和其他人特地提起過,更不曾跟安銘臣討論過這種話題,不曉得他是如何得知的。
安銘臣用手背撐著下巴,眯起眼慢吞吞地看著牆壁上的油畫,話卻是對著她說的:“以前跟你一起吃飯的時候,你除了喝鮮魚湯就是吃蔬菜葉,不知道的以為你在減肥,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屬貓的。挑食成這樣,你還能活到二十多歲也真不容易。”
黎念繼續啞口無言。她一對上安銘臣,腦子時常就會斷根線。此刻大腦裏竟然一片空白,那句“關你什麽事”盤旋在嘴邊,怎麽也說不出來,別的反駁話更是一句都想不出,最後隻好鬱卒地拿起筷子吃飯。
安銘臣瞧了瞧她,繼續說:“找你代言的事不是我定的,是別人的意見。”
黎念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嗯。”
他明顯不滿意她的回答:“‘嗯’是什麽意思?”
黎念不耐地擰眉:“你的話怎麽這麽多?”
安銘臣裝模作樣地歎口氣,對她攤攤手:“你心眼兒比針眼兒大不了多少,我不說明白能行嗎?”
黎念做出一副很驚奇的表情:“安董,您這麽了解我啊?我跟你很熟嗎?”
他也假裝做出一副很驚奇的表情,低聲說:“該做的事全都做過了呢,難道還不算熟嗎?”
黎念被他噎得半死,咬牙切齒低聲罵了一句“無恥”。很快服務生又端上來一道菜,並且微笑:“這是我們老板額外送給安先生的。祝兩位用餐愉快。”
安銘臣道了聲“謝謝”,笑容和煦又迷人,立刻就招惹出女服務生臉上一片紅暈。黎念冷眼旁觀,越發驗證了“這廝是禍害”這一結論。
安銘臣姿態優雅,用餐舉止完全可以用來作為標準紳士禮儀來學習,並且吃得不緊不慢,就好像真的是在品嚐美味。黎念卻是食不知味,緊挨窗口的位置視野良好,她俯瞰城市,再回頭瞧瞧安銘臣那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龐,以及周圍柔和又頗有格調的燈光,這一切美好又安寧,讓她生出一瞬間的恍惚。
恍惚中仿佛安銘臣眉眼沉靜地幫她布菜是理所當然,而她同安銘臣好好說話甚至好好相處都是理所當然。
黎念的走神被一聲帶著笑意的招呼打斷。
那個她上周在茶座偶遇的,酷似路淵的斯文男子此刻正掛著淺笑地站定在他們麵前,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視,目光從安銘臣身上移開,對她露出同那天一樣的溫和微笑。
而安銘臣見到他也明顯心情極好,站起來笑:“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說一聲呢,也好給你接風洗塵。”
“不久。以後讓你請客的機會還多的是呢。”斯文男子笑,接著淡色的眸子轉向她,笑容中略帶了促狹之意,“美麗的小姐,我們又見麵了。”
安銘臣看了看她:“你們認識?”
那人淡淡地笑:“上周在一家茶座裏有過一麵之緣。不過名字還不知道。”
“李唯正,剛從國外回來。”安銘臣突然伸臂攬了攬黎念的肩膀,不等黎念怒目而視又迅速放開,一臉清淺的笑,“黎念。”
李唯正打量了一圈後,笑容中戲謔之意更甚:“女朋友?”
安銘臣說得一本正經:“目前正在追求中。”
李唯正長長地“嗯”了一聲:“這位美女值得你追。你努力吧。”
黎念深深為他們的對話無語。一個在恭維中戲謔她,一個在戲謔中恭維她,再聽下去她鐵定會折壽。
所幸麵前這兩人隻又敘舊了幾句,李唯正就揮手告辭。臨走前還提到過兩天一定要聚一下,並且特別邀請黎念一定要參加。
黎念一一微笑點頭,但等安銘臣一坐下,她就語氣不善:“什麽叫目前正在追求中?你就不能說點兒誠實的話?”
“誠實?”安銘臣嘴角彎起一個笑,眼中卻毫無笑意,“事實就是你是我老婆。我回頭這麽跟他說怎麽樣?”
黎念再次差點被噎死。她的本意是希望他能解釋一下代言人與代言商的關係,但此刻安銘臣臉色已經微微露出寒意,她的話還沒到喉嚨口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安銘臣卻幫她把話接了下去:“能跟我單獨會麵的女性隻有三種。合作夥伴,商業女伴,以及女朋友或者老婆。你想把自己算成哪一種?我公司的代言人嗎?如果你不是黎念,你以為我會閑到跟代言人一起吃飯嗎?”
黎念總覺得他的話中有哪裏不對,卻一時又被他口氣中隱隱的不悅轉移了注意力。心中一邊鄙視自己究竟何時才能不懼他,一邊又向後靠了靠,偷偷抬起眼眸覷他。沒想到安銘臣也在垂著眼睛看她,收到她試探的目光後,驀地被愉悅到,本來緊抿的嘴角也彎了起來,連眼裏都是調侃的笑。
黎念更加鬱悶了。安銘臣單手卷成圈兒靠近嘴邊,掩去笑容後又清咳一聲,正想說話,一邊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是單調的品牌自帶和弦鈴聲,估計他自從買了手機就沒再換過。黎念有時覺得他十分奇怪,明明車子房子衣服以及身邊出現的女性都更新得十分頻繁,分明是個十足的喜新厭舊的主,卻又在某些地方固執得要命,一個隻有幾個音節的旋律聽許久都沒想過要換。
安銘臣拿過去,隻看了一眼就微微皺了皺眉,然後非常不情願地接起來,再然後慢悠悠地喊了一聲“姑媽”。
他似是非常頭疼這種對話,連著五次回應的都是“嗯”,單字單音節,連聲調都沒變,互相雷同得仿佛複讀機一般。過了兩分鍾後他瞅了她一眼,懶懶地靠著座位,手臂搭在椅背上,現在連“嗯”都不回了。
最後終於回了句長長的像樣的話:“您說得真夠遠的,這都想到哪兒去了。您就放心吧,我拿公司跟您保證,我這兩年肯定能定下來。我說到做到,您以後就別再讓那些名媛辛辛苦苦去我公司裏參觀了。T市很久沒下雪了,空氣不大好,跑來跑去的仔細髒了她們漂亮的鞋。”
待掛斷電話,黎念用“既然你兩年內要定下來,那就趕緊跟我離婚跟別人結婚”的眼神看著他,安銘臣則用“我什麽都做得出來,你如果敢不計後果地現在跟我提離婚,那就說出來試試看”的眼神回看她。
兩人對望了半分鍾,黎念終於敗下陣來,拿起大衣和包,站起來就走。安銘臣在她身後也快速起身,拎過大衣,眼明手快地閃身擋住她的去路:“我送你回去。”
兩人站在餐桌旁邊再次對望了十秒鍾,已經有侍者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向這邊,而安銘臣依舊一副巋然不動無所謂的模樣,所以最後仍舊是黎念恨恨地服了軟。
她再次詛咒他和他的公司都上吐下瀉食不下咽病入膏肓。
過了兩日,那位標準職業裝美女,安銘臣的特助再次找到黎念,並雙手捧上一隻相當奢華精致的金絲邊絨盒,依舊是盈盈地微笑:“黎小姐,這是我們公司送給您的一點禮物。”
黎念看了一眼,道了謝,想了想,問:“請問你姓什麽?”
“秦。”美女的目光中帶著隱隱的探究,但轉瞬即逝,又是職業微笑,“安董說您如果不喜歡這套的話,可以再在公司旗下的品牌裏任意挑一套,價格您隨意。”
黎念皮笑肉不笑:“你們真是慷慨,多謝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收到與安銘臣有關的珠寶。結婚初期,安銘臣似乎對一切都興致勃勃,並且耐心好得出奇。他甚至可以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待在家裏,隻為了研究一塊尚未雕琢的極為上好的翡翠璞玉。
而那塊璞玉最終雕琢成了一隻細膩通透的鐲子,是安銘臣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黎念至今都還記得安銘臣把玉鐲親手給她戴上時說的話:“我親手做的,不要弄丟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專注而清亮,映在夕陽的晚霞裏,變得格外深邃和絢爛。黎念總覺得如果當時自己的定力再少一點,隻怕就真的會當場溺斃在這一汪看似真實無比的深情裏。
如果這樣的話,大概從那時到現在的故事都得重新演繹另一個版本。
隻可惜那隻鐲子在一天之後,就被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黎念至今也都還記得那個時候安銘臣的反應。眼神冷冽得可怕,麵部線條緊繃,本來是在床邊坐著,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有足足五分鍾,之後又緩緩變得麵無表情。
他以往對她的吵鬧都隻是一笑而過,唯獨那一次是真的動了怒。
他的話是怎麽說的來著?隻有幾個字,卻冷得像是裹著鋪天蓋地的冰碴子:“黎念,你真讓我失望。”
又過了兩日,黎念正在家裏一邊敷麵膜一邊研究劇本,安銘臣的電話打了過來,聲音低沉而且悠閑:“這周五跟我一起去個聚會吧。”
黎念想都沒想,兩個字打發:“沒空。”
安銘臣“嗯”了一聲,慢吞吞地說:“那沒關係。李唯正特別囑咐我要帶上你,既然你沒空就算了。”
黎念靜等他掛電話,安銘臣片刻後卻又開了口:“我還以為你對李唯正有特別興趣。那天你可是一直在盯著他的臉瞧。”
“我看你是虧心事做太多了,都記不起世上還曾經有過路淵這個人了吧。”黎念砰地掛斷電話。
十幾秒後電話再次打了過來,並且不依不饒地一直在響。黎念擰著眉毛再次接起來,安銘臣的話呈一條直線,沒有起伏:“念念。”
“我跟你不熟,請直呼我姓名,謝謝。”
“念念。”安銘臣罔顧她的話說下去,“隨便掛人電話不是好習慣。”
“那感謝您的來電,再見。”黎念在這邊學著移動通信10086的經典結束語,溫柔至極而且細聲細氣,然後再次砰地掛斷了電話。
這次安銘臣沒有再打過來。
一周之後黎念的行程排得十分滿,又遇上電腦出了些問題,正打算去商城逛一圈,安銘臣的電話本周第二次叮叮咚咚地打了進來。
她猶豫了一下,選擇接起來。那邊卻是一個陌生而爽朗的笑聲:“哎喲,這不是接了嘛。我說你可輸了啊,說定的,今天吃喝玩樂就你請了!”
安銘臣似是在那邊說了幾句,電話就被易了主,並且嘈雜聲也減小許多,隻餘下安銘臣淡淡的笑意,以及一副好聽的嗓音:“幾個發小一起釣魚吃飯,你也過來吧。”
全然一副好商量的口吻,並且像是談天般自然。黎念本來醞釀好的敵對情緒一下子就被他消磨下去不少,甚至連出口的話都沒有像往常那麽生硬:“我還是不去了。”
安銘臣恍若未聞:“你在家?我去接你。”
黎念一陣憋氣。虧她還以為他轉了性,竟也會用除去霸道到欠揍和懶散到欠扁的口吻跟她說話。看來狼就是狼,即使偶爾收起利爪,也不過是出手前的一時偽裝。
“剛打電話的是林子昭。我打賭說你不會接電話,他贏了。”安銘臣跟她並排坐著釣魚,忽然低聲跟她解釋。
黎念一直在暗中看著旁邊的李唯正,腦海裏則回放著以前路淵的音容笑貌,幾乎等安銘臣的話音落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她一扭頭,他的目光卻已經轉向了別處。而且他戴著鴨舌帽,表情盡被遮在暗處,她無從得知他的表情他的心理,於是隻好繼續沉默下去。
已是四月份春季的好天氣。這一處風景極開闊,是釣魚的好地方。隻是這些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們明顯不是為了釣魚而來,在岸邊正襟危坐了沒多久,便互相開起了玩笑。
隻不過想不到看起來不過剛剛而立之年的林子昭竟已有了一個快五歲的女兒,算是這群人裏的異類。此刻擁著打扮得公主般的女兒正笑得十分肆意:“我跟安銘臣以前同時都挺喜歡一個小姑娘,結果人小姑娘選了他沒選我。更讓我恨的是,這廝還過了不到一個月就跟人女孩子分了。我當時那個氣啊,你說要不你就別同意,成全了我跟人家。要不你就時間長點兒,也給人家留點兒美好回憶。一個月不長不短,完了分手了這廝還一點兒傷心顏色都沒,安銘臣,你以後甭老跟我家那位說我以前花,其實你比我還花,還是有曆史淵源的花。”
安銘臣很淡定:“說話小點兒聲,魚都被你嚇跑了。”
林子昭不理他,繼續說:“等前幾天愚人節那會兒我又想起這茬,就用助理的手機給安銘臣發了條短信,說你在哪天去哪哪哪,我把你送我的首飾還給你,我還有話要跟你當麵說,地址就在我公司附近。為了加強可信度,我還在開頭加了安銘臣仨字,這可是當時那小姑娘的叫法,每次叫每次聲音都軟得跟一汪水兒似的,那時候聽得我那個羨慕啊。然後我就這麽發過去了,結果你們猜怎麽著,還真讓我受寵若驚,我還真就在我們公司樓下那塊兒瞧見他的車了。”
林子昭的興致十分高昂,說完還衝著安銘臣加了一句:“我說你到底跟小靜有什麽欲說還休的分手理由?就這麽簡單就被我蒙過去了。那手機號碼你可沒見過啊,看你這樣兒明顯是舊情未了啊!我瞅見你樓下那個模樣,我就感慨,哎呀我這短信還真沒白發,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你那麽生氣呢。那張臉冷得拽得跟誰欠了你百八十萬一樣。”
眾人哄笑,安銘臣在哄笑中持續淡定,眸子一掃,清清淡淡:“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才沒你那麽花。林子昭,你要是活在金庸的書裏麵,你不姓林,你姓韋,韋小寶。”
林子昭眯起眼睛笑,毫不示弱:“哎喲,那你就姓張,張無忌!”
小女孩睜著圓溜溜的一雙大眼,聽到這兒突然掙脫了林子昭的懷抱,徑直走到安銘臣麵前,用一雙無辜的黑亮大眼向他求抱抱。安銘臣放下釣魚竿,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後笑著把她抱在懷裏,接著又變魔術一樣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喂到她嘴裏,誘哄著問她:“心心,叔叔我帥不帥?”
小女孩摟著安銘臣的脖子,乖乖巧巧地點頭。
林子昭在不遠處指著他喊:“喂,安銘臣你不要臉啊。”
安銘臣不理會他,繼續問:“那,我和你爹地誰更帥?”
小女孩摟安銘臣摟得更緊了,嬌滴滴的聲音軟軟糯糯:“叔叔。”
眾人哄笑,林子昭一副扶額歎息的表情。安銘臣又湊近心心的耳朵旁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心心很是鄭重地點點頭,一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樣,聲音更是又嬌又俏:“大伯那天說女兒是爹地上一輩子的情人,我就納悶了,我上輩子是什麽眼光,怎麽就看上了他。”
眾人靜了一秒,除去林子昭和安銘臣外全都大笑不止。
安銘臣的表情已是百分之百的滿意。低下頭在心心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又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銀白色的鋼質火機,交到小公主的手裏,勾了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去玩吧。記得這是叔叔給你的,你的爹地可是想要很久了,一定不要給他。”
心心重重點頭,眾人又是哄笑。林子昭一個勁兒地指著他,半天憋出一句:“我說怎麽那天在你家沒找著呢,敢情你天天帶在身上。別把這玩意兒給我女兒,帶壞了她我跟你拚命!”
安銘臣睨著他:“連你女兒都嫌棄你,你這爹當得真是失敗透了。”
林子昭嗤了一聲:“我看分明是你嫉妒我有寶貝女兒!”
林子昭的話音剛落,黎念明顯感到安銘臣的視線投在了自己身上。冰涼沒溫度,又像是蠶絲一般把她密密地裹繞其中,讓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
可他卻又收回了目光,帶著清淺的笑意喚:“心心……”
林子昭立刻做出一個手勢:“打住,打住!你個陰險資本家不要殘害我閨女!咱換個話題,換個話題好吧?”
之後便是聚餐。在場男士都少不得被灌,隻是李唯正以接風洗塵的名義被灌得尤其多,而他也是笑著一一如數接下。
黎念的目光時不時掃向他,又仿佛是穿過他在看著未名的事物。直到後來李唯正喝下滿滿一杯後,用手帕掩住嘴角清咳兩聲,她才終於回過神來。
安銘臣在這時突然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你看李唯正看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還沒看夠?”
黎念看他一眼,他正笑容可掬地接下別人倒的酒。她索性光明正大地承認:“看又怎麽樣?你跟那些美女們調情的時候尺度比我大多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你這如果是吃醋的表現的話,那我得多榮幸。”安銘臣的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來,偏過頭,嘴唇“不經意”地刷過她的頭發,在黎念惱火之前慢悠悠地開口,“我和那些人在一起的時候可沒像你現在笑得這麽燦爛。”
他的氣息拂過,帶著固有的清爽淡香,還混雜著微醺後的紅酒氣,耳後還有些微紅,隻有一雙眼格外清亮好看。
黎念看了看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她倒是一直沒發覺自己在笑。
安銘臣收回搭在她椅背上的手,用慣常的慢條斯理的語調跟她說話:“其實你的桃花運比我還好,我都沒說什麽。”
黎念表麵依舊在微笑,然後低下頭,小聲警告:“我不想跟你說話。要麽吃飯,要麽閉嘴。”
“你怕什麽呢。”安銘臣彎著唇角似笑非笑,隻忽然給她倒了一杯酒,然後又給自己滿上,半是哄勸半是強迫地讓她端起酒杯同自己幹杯,再然後用一種詭異的溫柔目光看著她硬著頭皮喝下去,然後再自己一飲而盡。
眾人哄然叫好。黎念依舊在笑,同時又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某人一腳,並且狠狠地在上麵碾了十秒鍾,直到看到安銘臣疼得擰起了眉噝噝吸氣才罷手。
她低聲說:“你醉了。”
安銘臣不置可否。倒是旁邊林子昭一雙桃花眼在安銘臣和她之間逡巡了兩周,之後突然舉著酒杯向黎念笑著示意:“我敬黎大美女一杯。前幾天去影院看電影,看的就是你拍的那部片子。劇情很好看,更重要的是,人比劇情更加好看啊。”
隨後又轉向安銘臣:“我敬酒,你沒意見吧?”
安銘臣淡淡地笑:“這得先問她。”
“喲,你還做不得主哪。”林子昭調侃,目光再次轉向她,“黎大美女?”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黎念隻能微笑著慢慢喝下。
李唯正笑得明朗,也跟著衝這邊遙遙舉杯,聲音溫潤如玉地調侃:“安銘臣,你不厚道啊。美女一來,我們就全不被你放在眼裏了,隻顧著說悄悄話?”
安銘臣微微一笑,十分痛快地接下旁邊人倒滿的一杯白酒:“那我自罰。”說罷很幹脆地再次一飲而盡。
林子昭抱著女兒喂果汁,在一邊隨口附和:“前幾天我碰巧遇上安世伯,還提起你幾時結婚來著。說你跟你姑媽保證兩年內肯定完婚?哎喲真是不容易,我有生之年還能看見你當新郎官兒。”
安銘臣垂著眸,現出明顯的漫不經心:“我隨口敷衍的你也信。”
林子昭立馬露出了一口白牙:“你還別說,直到昨天我還不信呢,今天我可就信了。”
這麽明顯的話中有話,黎念隻好裝傻微笑,權當沒有聽懂。
安銘臣偏頭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清清淡淡的笑容,沒有接話。
這個晚上幾乎在場所有男士都喝得微醺。大家分開的時候安銘臣的神色變得明顯冷淡,甚至已露出些許的不耐。
等進了車子,他隻緩慢地揉著額角不說話。黎念和他一起坐在車子後座,氣氛壓抑,交流寡淡。等車子快要到她的小區的時候,黎念對司機說:“我到了,麻煩在前麵停一下。”
安銘臣的手頓住,睜開眸子清清涼涼地瞟了她一眼,接著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口氣清冷:“不要停。直接去水晶莊園。”
水晶莊園,他倆的婚房,安銘臣口中所謂的“宅子”。黎念試著抽出手,卻被他抓得更加緊,並且強行分開手指,強行兩人十指交叉。
安銘臣的動作一點兒都不溫柔,並且兩人的手都很瘦,黎念被他硌得關節疼。她扭過頭怒視他,他則閉上眼無視她。
到了別墅,他的步子快而急,黎念幾乎是被拖著進屋的。
客廳瞬間變得明亮輝煌,從窗簾到天花板都是重重疊疊的裝飾,是她曾經最為鍾愛的風格。黎念被安銘臣毫無風度地拽進去,因為整個房子都鋪著厚厚的乳白色地毯,高跟鞋重重踩上去,竟然還是悄無聲息。
剛結婚的時候,黎念在沉默之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摔東西。小到茶杯,大到古董花瓶,不是歇斯底裏地摔,而是故意帶倒,碰倒,刮倒,凡是安銘臣碰過的,或者她討厭的,無一能幸免。尖利的碎屑落到地毯裏,她赤著腳踩上去,時常會被刺傷割傷,那個時候安銘臣並不搭理她,冷眼看著她摔看著她踩看著她受傷,然後一言不發地把繃帶和藥水放在茶幾上,再一言不發地離開。
她已很久沒有再踏入這裏了,而今一切都還是完好如初,幹淨明亮。
安銘臣大概真的已有些醉意,半垂著眼睛去解扣子,卻半天沒有成功。後來他索性放棄,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緩緩喝下去。
黎念陷在沙發裏,不知道該怎麽辦。司機早已被打發走,而無論是這個時間還是這個地段,她都是打不到計程車的。可她隻是和此刻的安銘臣共處一室,就已經感到頭痛。
安銘臣捏著水杯,目光對著角落處的綠色植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可是黎念隻是稍稍動了動,他就立刻轉了頭注視著她。他用一種蓄勢待發又若有所思的目光淡淡地瞧著她,良久都沒動。
黎念大大方方地由他看,數到五十之後起身:“我走了。”
他嗤了一聲,曼聲開口:“這麽晚了,你想怎麽走?”
黎念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的氣氛,站起身就要走。安銘臣緩慢地說下去,聲音寒涼不帶感情:“黎念,隻要跟我在一塊兒,你就覺得如坐針氈是不是?”
她還沒有挨到門把手,安銘臣就已經悄無聲息地繞到她身後,將她翻過身來按在一邊牆壁上,兩個人密密地貼合,不留一絲縫隙。他的麵龐背著光線,線條流暢,清俊異常。
她的手臂被他反剪到背後,安銘臣的聲音詭異柔和:“黎念,念念,我的安夫人,凡是我從小到大想得到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得不到的。”
他的話輕軟得如同羽毛一般,讓黎念有些心驚:“你需要冷靜。”
安銘臣恍若未聞,眸子眯起來,話卻比眼神還要危險:“我給了你一年多時間緩衝,竟然還是沒用。我討厭你今天看李唯正的眼神。”停了停又補充,“非常討厭。”
剛剛拉開的燈又被他在不經意間關上。黎念後悔自己剛剛脫了外衣,她在拉扯中薄薄的寬領針織衫已經擋不住外泄的春光,而他的手已經探了進去。
黎念緊緊咬著唇,身體僵硬得像塊木板。這樣的情形讓她想起結婚後那個可以稱作噩夢的夜晚,讓人難以忍受,事後身體黏膩得讓她自己都嫌棄自己。
她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掉下來一大滴,滾燙的溫度還沒消去,就正好落到他的手臂上。
安銘臣像是猛然清醒,動作瞬間就停下,然後徐徐退開,直至兩人相距一米遠。
客廳裏夜色重重,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黎念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衣服上沾著他的酒精味兒,於是頭也不回地去了浴室。
黎念自認不是容易感傷容易無病呻吟的人。她很少會哭,總是能在這些懷念洶湧而至前及時製止自己的浮想聯翩。但今晚她不可遏製地想起了那個可以被稱作“婚內強暴”的夜晚,然後就覺得鼻頭泛酸。
那晚最後是如何睡去的,她已經記不得。再後來她依舊被人牢牢摟住,那個人用柔軟微濕的毛巾替她擦拭,力道重新恢複輕柔,而且十分小心翼翼,像是在捧著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恍惚間似乎還聽到了一聲歎息,以及一句聊勝於無的對不起。
而黎念一直閉著眼,裹在被子裏一動也不動。她既沒有力氣也沒有精力,隻覺得那個晚上真是糟透了,唯一慶幸的是自己已經太累,累到下一秒她就已經沉沉睡過去。
黎念強迫自己放鬆。她把頭慢慢埋到水下,睜著眼看上麵暈黃的燈光。周圍很安靜,安靜得隻有水泡的聲音。她一直悶到再也忍不住的時候才浮出水麵,一睜眼就看到安銘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斜倚在浴室門邊,鬆鬆垮垮地套著一件浴袍。
黎念禁不住“啊”了一聲,迅速低下身,惱怒得反手一拍水麵,頓時濺起無數泡沫和水花。
直覺一聲命令:“出去!”
安銘臣似笑非笑地掃著她的動作:“你的浴室門沒有關。你這麽久都沒出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拜托請你不要隨意詛咒別人。還有,現在請你出去。”
“你確認不需要幫忙?”他又掃了掃她敵對的表情,“水好像都涼了。”
黎念抿著唇又要扔東西,安銘臣立刻做了一個停的手勢:“你不忙扔。我出去就好了。”
等她從浴室出來,安銘臣正坐在客廳沙發的正中央等著她。見她猶自攥著濕漉漉的頭發,手指了指麵前茶幾上的吹風機。
而對於黎念來說,以安銘臣為中心以五米為半徑的圓內都是不安全範圍。如今看著靜靜躺在那裏的吹風機,她憑直覺那就是一個誘餌,等著她前去乖乖上鉤。
她又抬眼看看安銘臣,他還是一副微笑的模樣,泰然自若,無害輕鬆。
黎念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然而事實證明她的直覺還是很正確的。她剛剛走近,還沒有碰到吹風機,就被安銘臣捷足先登,他先她一步拿過去,然後拍拍身旁的位置,微微一笑:“我幫你。”
黎念瞪視他。
對方沒反應。
黎念繼續瞪視。
對方還是沒反應。
黎念索性直接轉身就走。然而被安銘臣一把拽住,她被迫跌到他的懷抱裏,她還沒來得及掙紮,他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響起,依然很低很清晰:“黎念,我再說一遍,我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記,就單純重新來過,行不行?”
黎念僵住身體半晌,淡聲回話:“你真的以為這世上每件事都會遂了你的願?”
“我不這麽以為。”安銘臣漸漸鬆了手,黎念立刻閃到一邊,他斂著眼睛,曼聲說,“你總是喜歡假設。那我也做一個假設,就算路淵沒死,你誓死抵抗家中的反對嫁給了他,你覺得你們之間會幸福嗎?撇去他多愁多病身不說,你們連家業都保不住了,還能拿什麽來保住所謂的愛情?”
“這隻不過是你自己眼裏的界定。你認為的成功,在別人的眼中卻並不那麽重要。”
安銘臣笑了笑,眼睛裏卻像是積聚起薄薄一層寒冰:“好。那暫時不提這個,我要先澄清一個事實。如果你非要給路淵的死找一個殺手的話,那個人應該是你們黎家,不是我。”
黎念盯著他。
“信不信由你。”
黎念也展露出一個笑容:“如果不是你拿聯姻當要挾,黎家犯得著去和路家翻臉嗎?假如我的叔伯們是劊子手,你就是那個密謀的罪魁禍首。誰都逃不掉。”
他看了她半天,又笑了一下,然後靠在沙發上,半閉起眼睛:“我累了,不想再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