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但如果將安銘臣忽略不計,那黎念最近一周的生活稱得上很清閑。今天下午原定是和Ada一起逛街,明天睡覺、做瑜伽、整理衣帽間,後天好友婚禮前去捧場,大後天以後連安排都沒有。


  Ada是黎念的經紀人。已婚,有一個四歲的女兒莉莉。Ada長相很是溫婉,交際手腕卻很是了得。黎念當初與她一拍即合,亦伴亦友的關係已經保持了一年多。知道黎念已結婚的人用一隻手就可以數過來,而Ada身在其列。


  Ada到商場的時候,黎念已經一個人在頂層的甜品店裏待了許久。她無聊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幻想和安銘臣離婚後的生活。其實他們目前這個樣子和陌生人也沒什麽兩樣。但隻要那張結婚證還有效,黎念就覺得頭頂總是陰魂不散。


  安銘臣不按常理出牌已經成了常態,他一個人隨性而為,四處招惹桃花緋聞,卻又不肯成全她跟她離婚。假如是想借此利用大眾言論羞辱她,可他卻又將他倆已婚的事實按照約定掩飾得那樣好。


  黎念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提出離婚的時候,安銘臣淡得出奇的反應。他就像是已經預料到,所以連給個表情都吝嗇,隻是嘴唇動了動,說了四個字,這不可能。


  後來她就毅然決然地搬家離開了他們的婚房。以往安銘臣總是圈禁她的活動範圍,那一次他卻沒有攔住她。


  再後來的後來,他在娛樂版塊的出鏡率簡直和她一樣高。媒體報道他的女友一個接一個,許多都和明星有關,美人如花,姹紫嫣紅,沒有什麽固定標準。


  兩個人都在默契地無視對方。黎念對他秉承的理念是,獨木橋和陽關道,他先選一條,剩下的給她走就好。


  昨晚的事情給黎念留下了一點兒陰影,因此今天一直都興致懨懨。下午兩人一起看電影,Ada給她評論演員演技時,她竟然在座位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Ada正逼近她的臉,很好奇地研究她:“你昨晚幹嗎去了,我都可以看到你的黑眼圈。”


  “……”拒絕回答。


  Ada想了想,不確定地說了三個字:“安,銘,臣?”


  “……”黎念把手裏的雜誌擱在臉上,仰頭當作沒聽見。


  “原來真的是啊。”Ada未語先笑,低聲說,“你那個見不得光的丈夫又怎麽招惹你了?”


  黎念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您別提他了。”


  “可我現在興致好高,就想說說他。”Ada笑眯眯地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強取豪奪,虐戀情深。這麽好的題材,我要是上報給公司,保準會是一周都停歇不了的八卦。”


  黎念就當沒聽見。


  “你說安銘臣為什麽不樂意離婚呢?我怎麽看怎麽都覺得他的行為特別詭異,特別符合失戀後欲語還休因愛生恨的表現。如果他厭煩你,肯定是巴不得離婚。如果他以捉弄你為樂,也就不會這麽忍讓你。你對他的態度真是差到不能再差了,他也沒怎麽在意。好不好再自虐一點兒啊。”


  黎念麵無表情:“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他三觀不正陰險叵測性格分裂心理變態,他就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做。聽您這口氣是想給我們說和嗎?可我就是討厭他,我就是看他不順眼,你再怎麽幫他掩飾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關係。”


  “我沒別的意思,我就覺得你天天為了離婚這點事兒失眠我於心不忍。而且我總覺得你倆站一起多般配啊,男的俊女的美。”Ada看黎念麵色越來越不豫,歎口氣舉起手,“好了好了不提他了,我們看電影。


  黎念忽然記起,這話似乎安銘臣也曾經說過。在他們結婚半年,黎念已經打定主意要離婚之後,安銘臣有次被她惹得似乎是真的動了怒,他將她強製按在客廳的牆壁上,因為力道過大,旁邊的花瓶甚至被他甩到了地上。黎念的後背貼著冰涼的牆壁,一陣頭皮發麻地提防著他,可他卻隻是壓製著她,眸子眯起來,抿著唇不說話。


  他們的一側是寬敞的落地窗,暮色時分,萬家燈火,安銘臣微微偏了頭,通過玻璃的反射看著他們之間曖昧至極的姿勢,她緊握的雙手,緊繃的線條,以及她隻及他耳垂的身高。他看了良久,最後箍住她的腰身,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也看過去,他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響起,輕柔到讓人陡生不安:“黎念,其實你和我很般配。”


  黎念卻一直沒覺得她和安銘臣之間能有什麽契合之處。她最大的美夢就是和安銘臣一輩子沒了任何關聯,最大的噩夢就是安銘臣再次出現在她麵前。


  黎念已經做了無數次假設,奢望能有一個機會,讓自己再回到兩年多前的原點。


  那個時候她的人生軌跡裏還沒有安銘臣三個字。她按部就班地本科畢業,有一個比她大三歲的從小一起長大的曖昧異性朋友路淵,有自己的計劃和生活。以前的二十年一直都風平浪靜,偶爾有波瀾也總是很快平息,她甚至因此自詡自己冷靜而且理性,連父母去世都可以把悲傷和懷念深深埋在心底,表麵古井無波,可以客觀而且妥善地處理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


  兩年半前的夏天,安銘臣毫無預兆地空降在她麵前。


  那個時候黎家正處在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商業危機中,家族掌權者的男人們麵容個個都愁雲慘淡。家中找不到人,他們一直都東奔西走在銀行和公司之間。女人們也都是十分憂愁,因為正值夏季新品發布,她們卻不敢再提去大肆購物。


  黎家的傳統向來都是女子用於聯姻,男子擔當大任。在那一個月裏幾乎所有適婚又未婚的女子都被緊急安排出去相親,甚至包括她剛剛離異的三十歲的大表姐。


  黎念覺得可笑又可悲,她自己卻也不能幸免。因為路淵的身體因素,他們兩人的事一直都被長輩壓製和反對。而那個時候黎念又剛剛和路淵大吵一架,索性真的就聽從家中意見賭氣去相親。


  她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安銘臣。


  假如讓除去黎念以外的女人列舉對安銘臣的第一印象,那她的詞匯裏八成都是褒義詞。安銘臣的皮相英俊清朗,嘴角常常有一點兒淡淡的微笑,幽默不失風度,談吐兼具深度與廣度,舉手投足間修養絕佳,他將自己的世故與深沉隱藏得恰到好處。


  可惜這些優點黎念全都沒看到。她和他的第一麵就糟糕透頂。安銘臣的眼睛一直放肆地遊移在她身上,見到她有些別扭地坐下來,嘴角甚至還牽出一絲譏誚的笑容。


  黎念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麵後安銘臣的第一個動作。他單手撐著下巴瞧著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裏,兩腿交疊,另一隻手輕輕敲點著沙發的扶手,話中帶著十分的自信,也帶著十分的漫不經心:“黎小姐。”


  這樣的態度幾乎讓黎念惱火得立刻要抬腿走人,卻被安銘臣捉住手腕按回到了沙發裏,他的表情依舊十分傲慢,卻說出了讓黎念不可置信的話:“黎念,逃跑可不能解決問題。你知道你現在身不由己。”


  “你什麽意思?”


  她一頭霧水的表情明顯讓安銘臣驚訝了一瞬,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嘴角的譏誚意味更濃:“你的叔伯們沒有告訴你嗎?如今黎家需要你來當和親公主來解決企業問題。而我呢,說得不客氣一點,就是那根救命稻草。結婚是你家裏人的意思,雖然我和你的性格對聯姻來講都並不可靠,但他們不介意,所以想要我幫忙的話,你就得嫁給我。”


  他隻給了她五秒鍾的時間來消化這件對她來講意義無比重大的事,隨即又慢悠悠地說下去:“我知道你有個喜歡的人叫路淵,隻可惜他沒那麽大能耐幫你。正好我也有個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如此扯平了。兩天內我會把我的私事處理幹淨,也希望你和那位路家公子能斷得幹淨。”


  末了,他又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不過,你當然也可以選擇不嫁給我,如果你能抗住家裏的壓力的話。”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平氣和又理直氣壯,就好像是在談論天氣一般自然輕鬆,仿佛篤定了她沒有辦法反抗。而黎念帶著滿腔的憤怒和疑惑回家,卻沒想到事實真的就和安銘臣說的一樣。


  她被她那些所謂的叔伯們出賣得很徹底。從樣貌到品行,甚至包括她往年的體檢報告資料,都被極度高效地送到了安銘臣的手中。當然她的手中也有一份他的,可卻是寥寥無幾的一段話,隻關於他創業的輝煌史。


  安銘臣,明安集團掌權人安邁的獨子,二十四歲獨自創建瑞爾。接下來的幾年裏瑞爾發展就像是一頭迅猛的獵豹,規模和實力增長之快讓業界側目。而外界對安銘臣本人的評價也極高,輿論評說他手腕強硬,殺伐果斷,冷靜沉穩,極有遠見。


  黎念掃了一眼,就把這張紙撕得粉碎。


  被出賣的人往往都是在交易成功時才知曉真相,黎念亦然。她是在又三天後才知道了一周前發生的事,她的叔伯們早在之前就已經衣冠楚楚又小心翼翼地對安銘臣提出了條件。


  安銘臣的回答是:“你們的條件太高了,這不是我一個人就能答應的,就算答應了我也無法保證。但你們可以選擇讓黎念不嫁。”


  可安銘臣是那兩個月裏唯一一個肯坐下來談條件的,即使是城下之盟,黎家又怎麽可能不同意。


  黎念終於明白了安銘臣譏誚笑容的潛在含義。他牢牢掌握對方猶豫和貪婪的程度,毫不吝惜地拋出手中合適的誘餌,毫不懷疑自己已穩操勝券,所以才有資格笑容滿麵。


  而她真的就像是古代那些和親的女子,不管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那些被迫葬送的情感和自己對未來的規劃與夢想,在所謂的利益麵前,總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安銘臣很快就和那位與他交往了兩年的女友分了手。他的姿態相當決絕灑脫,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冷淡得不帶一絲留戀。


  黎念偶然有幸觀看了那次分手場麵,在雙方當事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情況下。


  她距離他們並不算近,隻看得到他們的嘴唇在動。靜謐的咖啡廳裏,安銘臣對麵的女子一直在哭,低低的聲音像蜜蜂的嗡嗡聲一樣綿延不絕。而他卻恍若未聞,隻是低下頭慢慢喝著咖啡,表現足夠冷淡,連一方手帕或者一張紙巾都沒有遞過去,連眼神都是那麽漫不經心。


  那個涼薄的表情印在黎念的腦海裏,很久都揮之不去。那樣英俊得精雕細琢的一張麵孔,在她眼中卻分明像個魔鬼。她一想到這個人即將成為她的丈夫,她就突然感到一陣的毛骨悚然。


  她那一天的心情難以言喻。晚上的時候給路淵打電話,卻被告知對方已關機。第二天早中晚打了三次,得到的回應卻和頭一晚一樣。


  她想要去找他,卻發現自己已經被軟禁在了家裏。家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多重安保,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監視著她。


  黎念還從沒見過黎家上下有這樣團結過。她的這些親人們為了把她成功轉交,真算是下足了血本。


  她整整半個月沒能邁出大門一步。黎念絕食抗議,最後被人強製按住被迫輸入葡萄糖。她又試圖逃跑,卻發現黎家所有的財力大概都用在了雇用防止她逃跑的警衛上。


  家中所有的人輪流開導她,全都被她拒之門外。她沒法聯係上路淵。家裏的電話已經被掐掉,她的手機被沒收,網絡連接也被掐掉,她被看管得跟個犯人差不了多少。


  半月以後安銘臣來看望她。他在她麵前微微彎下腰,仔細觀察著她的臉色。黎念冷冷地看著他,冷聲說:“我依舊不喜歡你。你既然這麽想娶妻,為什麽不去娶我的叔叔們。我很討厭你。”


  安銘臣被她最後兩句話逗笑,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你的叔叔們可沒有你漂亮。就算是和親也要有誠意才行,你們家可沒有比你更漂亮的了。”


  黎念再次重申:“可我不喜歡你。”


  “那有什麽關係。”安銘臣又笑了笑,“喜歡和不喜歡又不會一成不變。你還想指望那個半殘廢的路淵嗎?他隻因為我幾句話就懦弱地不敢再和你來往,這樣的人你要來還有什麽用呢?”


  黎念微微睜大眼,繼而怒不可遏:“原來是你!”


  “沒錯,是我搗的鬼。”安銘臣依舊在淡淡地笑,說話間不以為意,“我說過讓你兩天內和路家公子斷幹淨,但你沒及時掌握主動權,那麽隻好我出手。實話講,我甚至都沒有說幾句話路淵就很痛快地默認了跟你分手。你們的關係不是號稱十分牢固嗎?我這麽說你是不是很失望?”


  黎念咬牙死死盯著他,幾乎想把他盯出一個洞。


  然而安銘臣卻還是安之若素:“你想不想知道我和他交談後,他最後說的話?”


  黎念沒有回答,他便自顧自地接下去:“他說,你和他本就不是什麽男女朋友關係。你們就隻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友而已。”


  黎念的臉頰一下子就沒了血色。


  她不得不再次承認,安銘臣真的十分擅長挑重點打擊人。就算她不想相信這些話,可路淵一次電話也不接,也足夠讓她順著安銘臣的話來開始懷疑他。


  她沉默了將近十分鍾,這次安銘臣竟然十分有耐心,坐在旁邊沙發裏一邊翻看雜誌一邊等著她。黎念終於開了口:“到底怎麽樣你才滿意?”


  他抬起頭來,微微地笑:“這次買賣我可從頭到尾都沒滿意。我一直都在虧本和被算計,我隻是在盡量撈回成本罷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又答應娶我?”


  “我喜歡你,喜歡到非要私藏你不可。這個答案你還滿意嗎?”


  黎念回應他的是一個鄙視得十分徹底的眼神。


  “你不相信?說實話,我也不相信。”他低下頭重新翻看雜誌,說得十分不以為意,“所以我打算實驗看看。”


  黎念最終還是和安銘臣結了婚,盡管她十分討厭他,敵視他,乃至有些恨他和畏懼他。


  假如說路淵是支撐她執意反抗的最有效動力,那安銘臣的一句話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那半個月來她的耳朵快要被家中的用人和叔伯姑姨磨出了繭子,她被軟禁的範圍越來越小,讓她最後都要以為自己除了答應結婚和選擇自殺這兩個方法外已經無路可走。


  她就像是個洋娃娃,被家裏人拱手送出,又被無賴人士微笑接過。一旦產生了這樣的認知,她就徹底心灰意冷。


  但明明是兩大家族聯姻,兩人的婚禮卻舉辦得十分低調簡陋。安銘臣提出拍婚紗照,被黎念連續拒絕了兩次。他擬定的婚宴名單,長達十幾頁,她看都沒看一眼直接扔到一邊,眼神抵製得像是一隻刺蝟。


  她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來著?“婚宴不請,婚禮不辦,我隻和你登記。”


  安銘臣聽罷一揚眉,笑得很是清爽:“這不會有點任性嗎?”


  任性的人不是她。顛倒黑白一向是安銘臣的拿手好戲,當一個人不要臉的時候,唯有比他更加不要臉才能製服他。這一點黎念無疑做不到。她能做到的隻有狠狠瞪著他,然後咬牙切齒:“安先生,這麽丟臉的事難道你還想昭告天下嗎?”


  “我沒看出哪裏丟臉,請指教。再者,即使是丟臉,那丟臉的也是我不是你。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麽?”他撐著下巴笑得溫吞,“再者,你這麽不樂意嫁給我,難道就沒幻想過你結婚的時候路淵會像個王子一樣踏著七彩雲朵來搶親嗎?”


  他的思路是異於常人的變態,黎念已經無力再待見他。


  然而最終安銘臣卻還是依言照辦。沒有豪華的婚禮,沒有賓客沒有朋友,他甚至沒有告訴別人他們已經結婚。他們的婚禮過分低調樸素,隻有新人一對,還是彼此煢煢孑立。


  安銘臣這樣破天荒縱容她無理的要求,讓黎念根本摸不著頭腦。她在他們那座用作婚房的別墅內愣愣地看著他走過來,然後低下頭將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甚至都忘記了要反抗。


  他低下頭試圖吻她的嘴角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直覺想要避開,卻被困在他和牆壁之間不得動彈。安銘臣垂著眼,漫不經心地說:“你覺得我們結婚的事能瞞多久?”


  黎念的回答是:“假如你不說,那就是永久,直到我跟你離婚。”


  “如果你離得了的話。”安銘臣笑笑,“不過我如果真的不小心說漏嘴了怎麽辦?”


  黎念的回答更冷了:“那是你的事,你看著辦。我永遠不會說漏嘴。”


  安銘臣依舊淡淡地笑,略略歪了頭,眯眼看向夕陽,不再說話。他身上的味道清新好聞,有沐浴後淡淡的薄荷味兒縈繞鼻尖,讓黎念突然有些微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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