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病症這種玩意兒,你花了多長時間得上它,你就要花相等的時間治好它。一場小感冒都需要一周左右來恢複,像罌粟這種,可是長期壓抑導致崩潰才造成,想恢複正常怎麽可能會容易?”鄢玉看著楚行,眼鏡鏡片後麵嘲諷一片,一邊似笑非笑,一邊涼涼道,“我說楚少爺,你究竟做了多少缺德事,才把好好一個大活人給逼成這樣?”


  楚行坐在罌粟床邊,去撫摸罌粟的頭發。這個動作在他們之間本經常發生,罌粟這一次卻往床深處縮了一下,楚行的手便落了空。


  他的手停了停,罌粟兩隻烏黑眼珠警戒地望著他,下巴埋在手臂裏,手臂擱在膝蓋上,推拒之意不言自明。楚行嘴唇動了動,把手收回去,看著她,低聲說:“罌粟。”


  鄢玉在一邊唇角一翹,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濃了一些:“我以前一直覺得A城的商少爺是個人渣。可我現在覺得,跟楚少爺你比起來,他可簡直就算個後腦有光環的聖人了。別人喜歡上一個人,起碼都知道給人家一個名分。哪裏像你,罌粟能忍到現在沒去自殺,都算她意誌強大。”


  楚行默然看著罌粟,口氣放得更緩地喚她:“罌粟。”


  罌粟把自己縮得更緊,眼珠裏除了警惕以外還有一點害怕,她的手指攥著自己的衣服,指甲的顏色已經開始泛白。楚行看了一會兒,不再作聲。鄢玉冷眼旁觀,卻意猶未盡,又插一刀:“你就算把這兩個字叫得百轉千回,她也不會理你的。”


  楚行自始至終都沒有偏過頭去。頭也不抬說:“路明,把鄢醫生請出去。”


  始終站在角落未發一言的路明在心裏歎了口氣,走上前來做了個手勢:“鄢醫生,這邊請吧。”


  鄢玉看他一眼,冷笑一聲,抬手理了理衣袖,才走了出去。


  路明把鄢玉“請”到一樓,恰有用人端著小糕點要上樓,鄢玉順手從盤裏拿了兩塊,路明眉峰跳了跳,還是忍住,低聲說:“鄢醫生。”


  鄢玉手裏捏著糕點,騰出空來瞥他一眼:“怎麽?你也要吃?要吃自己去拿。”


  “……不,我不吃。我就是想問問……”路明眉峰又跳一下,猶豫片刻,麵色肅然地問道,“罌粟她是真病了?”


  鄢玉的動作停了停,挑起一邊眉毛,轉過頭來,認真地看他一眼。


  路明知道眼前這個人一向眼高於頂,很少有拿正眼看人的時候。楚行和商逸他都敢甩臉色,如今突然這麽肯給他路明麵子,一向直覺極準的路明忽然覺得脊背有一陣陰風細細刮過。


  鄢玉抱起雙臂來,斜著眼,笑得不陰不陽:“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幫著罌粟騙你們?你當我是吃飽了撐的?”


  “……”


  鄢玉扶了扶眼鏡,冷笑一聲:“我可沒什麽好心插手你們這些破家務事。既然你懷疑我,行啊,我正好懶得治,告辭。到時候罌粟有個什麽長短,你們別再來找我。”


  鄢玉頭也不回邁下樓梯,頭腦冒汗的路明一把抓住他:“鄢、鄢、鄢醫生!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問!您別!別!”


  鄢玉把袖子從路明手裏抽出來,彈了彈上麵莫須有的塵灰,才冷冷說道:“罌粟這種人,就像是一麵鼓。敲來敲去覺得不透氣,那是還沒積累到她臨界點。現在她臨界點到了,鼓就成了破的,再想恢複,你們想得倒是容易。”


  鄢玉給罌粟配了藥,按照醫囑是要一日三次吃下去。可是罌粟完全不配合。


  楚行端著水和藥片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的時候,她的眼裏就全都被警惕所代替。等他再靠近一些,她就開始往床深處縮去,警惕裏開始摻了恐懼。等到他坐到床沿時,罌粟往後縮得更遠,眼裏滲出的恐懼已經超出了楚行的預計。


  楚行好半晌都沒有動,而後低聲開口:“罌粟。”


  罌粟拖著被子把自己縮得更緊更小。


  楚行不能強拉她,又不能把她進一步逼到死角。靜默著過了一會兒,他的一隻手舉起,做出投降的手勢,聲音越發低下去:“我不過去,就把水放在這裏,你自己吃藥,行不行?”


  罌粟像是根本不聽他的說話,仍是縮在那裏一動不動。身上緊緊攢著一團被子,卻仿佛仍舊能讓人看出她渾身僵硬,警惕得仿若受驚的黃鸝。


  楚行放下水杯站起來,一邊看著她,一邊慢慢後退。退到五米之外的時候,罌粟像是終於鬆口氣,卻依然不敢大意,裹著被子縮在那裏,兩粒眼珠望著他,眼神裏的情緒無所遁形,明明白白地寫著希望他能一直退出臥房外。楚行深深看她一眼,終於打開房門,完全退出去。


  楚行把房門從外麵關上,在門口停留片刻,把門板推開一條細縫。順著往裏麵看進去,可以看到罌粟對桌上放著的一盤糕點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就要摸到的時候,忽然往門口看過來一眼,即便是一條細縫,也被她看到,楚行便看到她的手又嗖的一下縮了回去。


  楚行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地把門縫閉上。恰逢管家走上來,同他說:“少爺,蔣綿小姐到了。”


  蔣綿不知是從哪裏這麽快聽到了罌粟的事,當即便趕了過來。楚行一下樓,便看到蔣綿穿得一身精致,拎著手袋站在客廳裏,見到樓梯上轉下來的人影,攏了一下頭發,細語道:“楚少爺,我是來看望罌粟的。”


  楚行看她一眼,唇角冷峭地彎了彎,走過去坐進沙發裏,抬手拿過一邊的文件,並不理會她。蔣綿的麵子頓時掛不住,臉上竭力維持鎮定,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被晾到她快受不了的時候,管家在一旁欠了欠身,慢條斯理道:“蔣小姐請這邊跟我來吧。”


  蔣綿看他一眼,咬了咬唇,還是跟著上了樓。


  罌粟看到蔣綿時的反應,要比看到楚行時好出很多。蔣綿輕聲喚她“阿璞”,連續喚了幾聲後,罌粟的眼皮動了動,攢起烏黑的眼珠來,有些蒙矓和懵懂,卻是仔細而安靜地瞧了她一眼。


  這是楚行根本得不到的待遇。不論罌粟的神誌是好是壞,不管他的態度有多溫和,她看到他的第一反應都是避開。楚行也曾嚐試拉過她一次,被她態度激烈地掙開後,便不再做類似的動作。


  起初楚行以為這是她單純不欲人靠近,然而在片刻後上樓,看到罌粟對待蔣綿的態度,他便徹底說不出話來。


  蔣綿坐在床邊,手裏拿了塊糕點,一邊低聲說著什麽,一邊將糕點掰成小塊,一塊一塊喂進罌粟嘴裏。罌粟靠在床頭並不吭聲,垂著眼乖巧得出奇,細膩的臉頰上有兩小片深長睫毛埋下的陰影,一小口一小口把蔣綿手裏的東西都吃下去,直到一盤糕點都見了底,才又抬起眼皮來,無言地看著蔣綿。


  管家就在一旁站著,見狀接過空盤,又微微俯身,在蔣綿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蔣綿看了罌粟一眼,略一思索,拿過放在床頭的藥片和清水,耐心而輕聲地同罌粟說了半晌。


  她究竟說了什麽,隱在陰影裏的楚行並不能聽到。但從門後的角度,卻可以看到罌粟眼神的變化,從霧蒙蒙變得抗拒,又漸漸舒緩下來,楚行看著她的眉毛雖仍舊細細地擰著,卻順從地張開嘴,把蔣綿喂來的藥片和水都灌下去。


  明明方才他在她床邊花費的耐性和時間,是蔣綿現在所花費的兩倍不止。


  楚行想起多年之前,偶爾發燒風寒時,罌粟對吃藥打針一事都算不上特別排斥。隻是偶爾也會挑他在跟前的時候同他折騰,把藥片一丟,說一些太苦不要吃之類任性的話。那時她已在楚家待了一兩年,被調養得珠圓玉潤,不管做什麽動作都好看,即便是賭氣,也自有一點稚嫩嬌憨的美麗。楚行說她兩句,見她不肯聽,便也笑著妥協,叫人把白糖拿來,把藥片包在厚厚一層白糖裏麵,再把她抱在懷裏,親自給她喂下去。


  如此縱容了兩次,罌粟再一次鬧這種事的時候,正逢有外人到訪。楚行沒有時間應付她,見她不依不饒,便皺著眉隨口訓了她兩句。結果就招惹了罌粟跑出楚宅在外晃蕩了一整天,外加回來後甩了他兩天的冷臉。等幾個月後,罌粟第四次再站在楚行麵前,擰著眉拒絕吃藥時,楚行便覺得不應當再這樣下去,臉色微沉,淡淡地說道:“我不會說第二遍。乖乖吃藥。”


  那次罌粟終究看了他的臉色。楚行搭著手坐在沙發上,看著她臉上被一向嬌慣出來的那種清傲神采慢慢收起來,垂下眼靜立了一會兒,然後當場將一把藥默不作聲地一口悶下去。


  楚行一直認為這些不過是小事,當時未加在意,乃至對之後的許多事都未曾在意。直到過了許久,久到一次罌粟去西南邊境執行任務,幾日未歸,在楚宅中看不到她的蹤影,楚行在一天清晨起床時,才突然覺察出,罌粟已經很長時間都循規蹈矩,甚至疏離有度,沒有當麵跟他做出一些蠻橫任性的事。


  他曾經把縱容像網一樣撒了出去,牢牢套住後,又將網慢慢放了手,罌粟便像是被他之前撈住的一尾魚,魚困在網裏,網卻不再在他的手裏。


  楚行等看著蔣綿把藥片全給罌粟哄著吃下去,才下了樓。不過片刻後蔣綿也出來,見他倚在沙發上正翻看文件,躊躇了一下,仍是笑語嫣然著開口:“楚少爺,阿璞已經吃了藥睡著了。”


  楚行一麵用筆在文件上勾出不滿意之處,一邊漫不經心道:“她叫罌粟。”


  蔣綿停了停,又說:“方才聽管家說,她來到楚家後,不肯吃喝。若是楚少爺願意,我想將她重新接回蔣家。”


  楚行仍是頭也不抬:“這裏才是她的本家。”


  蔣綿像是對他的回答早有預料,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楚少爺不願放人,是心疼罌粟,是她的福氣。隻是,罌粟不肯好好吃喝,又在病中,這樣下去總是不好。楚少爺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每天來一次,等看她吃完藥,我再回去,您覺得呢?”


  楚行淡淡說:“不必。”


  蔣綿頓了頓,楚行把手裏的文件隨手丟到幾上。蔣綿低頭看了一眼,便覺得渾身僵硬。


  那份文件的標題上麵寫有極清晰的“蔣氏”二字,內容正是蔣信最近在忙的一件地皮競標事宜。楚行的手隨意搭在膝蓋上,看著蔣綿的臉色紅白變化,晾了她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把另一份文件壓到那份競標書上,開口:“你還有事?”


  蔣綿張張口,竭力鎮定半晌,才說出來:“……沒有。楚少爺,我先告辭了。”說罷背後有鬼一樣,快步退出了客廳。


  楚行等車子遠出視線,才一個人重又回了二樓。罌粟一個人閉眼睡得安靜,卻像是察覺出他的氣息,等他悄無聲息坐在床沿時,眉心輕微動了動。過了一會兒,又蜷起了腿,把手放在腦袋周圍,拽著被角把自己縮得更緊。楚行又坐了一會兒,見她始終不甚安穩,終於站起身,卻聽見罌粟像是小聲啜泣了一下,眉心蹙起,眼皮緊閉,口齒不清地弱聲說道:“我真的沒有殺阿涼。”


  楚行的腳步頓住。回過頭看著她,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到了第三天,楚行手裏提著隻小巧的蒙著布的籠子進來時,罌粟仍是忍不住露出了抗拒的表情。這兩天下來,她在見到過的人中,所表現出來的恐懼,在麵對他時最甚。無論楚行的態度和語氣如何和緩,罌粟對他一直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像是他的溫柔是一層隨時可以撕下來的薄薄麵具,他總是可以在漫不經心中傷害到她。


  罌粟見他走近床頭,坐下來,渾身都瑟縮了一下。楚行看著她的眼睛,緩聲叫她的名字:“罌粟。”


  罌粟一聲不吭地別開眼。楚行的語氣比剛才更溫和:“罌粟,看著我。”


  他把這句話說了三遍,又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罌粟始終不肯扭過頭來。他終是放棄,把手中籠子上的絨布揭開,露出裏麵一隻巴掌大的白色小貓來。


  罌粟眼角餘光察覺出這邊的變化,終於稍稍偏過了臉。在看到那隻小貓後,視線立刻被定住。


  那隻小貓身上胎毛又茸又長,小小的一團,四爪雪白雙耳帶灰,顯得分外玲瓏可愛。在籠子裏也並不顯得如何害怕,也不叫喚,隻安靜地望著籠子外。


  楚行看著罌粟的表情,輕聲問:“喜歡嗎?”


  罌粟自然不會回答他,卻看得目不轉睛,眼睛裏的神色不言而喻。楚行又說:“自己把它抱出來,好不好?”


  他把籠子遞過去得近了一些,卻並不放手。罌粟抬頭看他一眼,眼睛中明顯透出忌憚的神色。楚行對上她的眼睛,輕聲說:“放心,我什麽都不做。你自己把它抱出來,好不好?”


  他把類似的話重複了四五遍,麵容和語氣始終沉靜。罌粟在他和小貓之間猶豫半晌,到最後,還是籠子中開始玩自己尾巴的貓咪對她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她的手指動了動,飛快地把籠子打開,把小貓緊緊抱到自己懷裏。


  她做完這件事,便像是做完了一項大事一般,鬆了一口氣。之後不管楚行再同她說什麽,罌粟都不再理會他,隻抱著那隻小貓躲到大床深處。


  自她發病後,這個動作在短短三天裏已經不知做過多少次。每一次楚行看到,眼神都會微微一深。他的手搭在自己交疊的膝蓋上,看她抱著小貓毫不猶豫地躲進最裏麵,手指禁不住動了動,然而到底還是沒有伸出去。


  他沒有去拉她,卻也沒有走。隻坐在床沿邊上看罌粟和小貓相互逗得歡快。那隻小貓的品種天然的習性便是黏人,即便是陌生人,照樣也樂意在罌粟懷中踩來踩去。罌粟低頭看小貓兩隻前爪抱著她的一根手指,隨之不停翻滾,過了好一會兒,嘴角終於抿出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笑意。


  楚行微微張口,最後仍然沒有發出聲音來。


  楚行從清早到傍晚,都一直坐在床沿。中間罌粟連同小貓都已經小憩了好幾覺,然而每次醒來,總是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罌粟不小心對上他的視線時,還能看到他正溫和地望著她,衝著她微微一笑。


  然而每次罌粟又都默不作聲地別開眼。


  楚行知道她一定滿心滿眼都希望他能離開臥房。她發病後,心思比之前好猜許多。希望他離開的眼神此刻就明明白白寫在她的臉上,被楚行看到,卻假作不懂。


  兩個人從早上對坐到夕陽西下,直到最後一絲霞光也掩去,罌粟終於忍不住動了動。


  她一天沒有吃東西,早已經餓得受不了,卻仍是固執地不肯開口。這幾天她思維遲緩,嘴巴也閉緊得有如貝蚌,除去在夢中,平日裏尚未開口說過一句話。罌粟又看了一眼往昔總是擺一盤糕點,今天卻空無一物的床頭,把眉心擰了擰,在楚行牢牢鎖住的目光底下兀自歪頭想了一會兒,最後麵無表情地躺下去,做出繼續睡覺的姿勢。


  楚行在這時微微動了一下,罌粟半閉上的雙眼頓時睜開,警惕地望著他。楚行探身過來,罌粟瞳孔微微緊縮,下意識便往床的更深處躲去,卻快不過他的手,下一刻發頂便被楚行輕輕撫摸了一下。


  他的動作很輕,又快,不過一下就收回。罌粟的牙關咬緊,聽見他低聲叫她的名字,臉上微露笑容著問她:“餓了沒有?”


  罌粟自然不答,又往裏麵靠了靠,那個樣子,明顯是希望能把他屏蔽在半米之外。楚行沒有強求,隻又笑了一下,低低地說:“嗯?餓了沒有?”


  他的話音剛落,便聽到罌粟的肚子叫了一下,即便是隔著被單,也能清楚聽見。


  罌粟雖然神誌懵懂,卻也知道這是糗事,臉上慢慢紅起來,最後蔓延到脖頸。她側過身去,背對著他,楚行不肯就此放過,湊過去,嘴角含笑,在她耳邊說道:“難道我不問你,你就要一直餓下去都不說話?”


  罌粟像是根本沒有聽進去,隻注意到他的挨近,頗為不自在地動了動,繼續往裏麵靠了靠。楚行的笑容收斂了一半,輕輕地說:“罌粟,同我說句話,一句話就好。好不好?”


  罌粟閉著眼,睫毛深長,一動不動。楚行深深看著她,又過一會兒,笑容重新浮上來,語氣較之方才更溫和:“乖,我現在去端魚粥來給你吃好不好?”


  他說完,便站起身離開了臥房。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下,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罌粟正轉過半邊身子來望著他,本來是有些放鬆的樣子,見他頓住腳步,臉上立刻顯出警戒,又是驟然神經繃緊的模樣。


  楚行的眼神又是微微一深,沉默了一下,給她做了個安撫的姿勢,接著走出去,從外麵合上了房門。不過多時他又回來,這次手裏端了一碗香氣四溢的魚粥。


  那碗魚粥的色香味齊全而美好,罌粟餓得肚子發慌,自楚行進來後,就一直盯著那晚魚粥瞧。楚行在床沿坐下,罌粟的眼神也順著那碗魚粥而落到床邊。楚行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舀了一小匙伸近罌粟嘴邊。


  罌粟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往後一縮。


  楚行眼神不變,隻柔聲哄她:“不燙。吃一口,好不好?”


  罌粟看他一眼,猶豫一會兒,仍是不肯上前。楚行低聲說:“你看,隻是吃東西而已,我什麽都不做。乖,就吃一口,好不好?”


  他反複說了多遍,語氣都是低沉和緩。維持著手勢不變,眼神中則透出他真的什麽都不會做的意思。罌粟又看他一眼,眼中糾結的意味越來越濃,直到勺中魚粥變得溫涼,她終於試探著探身過來一點點。


  楚行耐心等著,一直到她一點一點完全靠過來,微微斂起盯著他看的目光,而後低下頭,把那勺魚粥自己咽下去。


  他又舀了一小勺,喂到她嘴邊。如此重複多次,盡管過程緩慢,罌粟亦存著警戒,到頭來還是令粥碗見了底。楚行把粥碗放下,抽過懷中手帕,想要擦拭罌粟的嘴角。這次她的頭偏了一下,他的手落下去,隻碰到了空氣。


  楚行看她一眼,一言不發地把手帕收了回去。罌粟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他一眼,被他捕捉到,衝著她微微笑了一笑。


  罌粟見他未有懲罰,又默不作聲地把視線別開。察覺到楚行又有動作,她未及扭頭過來,臉頰已經被楚行用拇指輕輕摸了一下。


  他的動作一觸即分,在罌粟眉心擰起來之前,楚行又低低喚了一遍她的名字:“罌粟,等你好起來,我們……”


  他的話說到一半,見罌粟根本沒有興趣聽,便停住。罌粟兀自翻身躺下去,連脊背都透出今天再不想同他打交道的意思,楚行看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麽,終究離開。


  又過了幾日,鄢玉前來複診,在臥房門口看到的一幕便是罌粟手中抱著一隻小貓,楚行在喂罌粟吃糕點的樣子。


  楚行的動作緩慢而耐心,隻三小塊糕點就花了十多分鍾。等到把東西喂完站起身,見罌粟一隻襪子蹭了下來,又俯身給她穿襪子。罌粟卻不肯配合,他一碰到她的腳,罌粟就下意識往後一縮。楚行眉目不動,一邊觀察著罌粟臉上的反應,一邊低聲哄著她,過了兩分鍾,罌粟終於有所鬆動,他才輕輕撈過她的腳,重新給她把襪子套了上去。


  鄢玉把這些看在眼裏,臉上似笑非笑,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楚行重又站起身,他才打破屋中的氣氛,公事公辦道:“我需要清場複查。楚少爺請暫時回避先吧。”


  二十分鍾後鄢玉從樓上下來,看到沙發上的楚行,嘴角不陰不陽地一撇,皮笑肉不笑道:“這才一周時間,罌粟居然就能配合到你這種程度。楚少爺,你該不會又是耍了什麽手段了吧?”


  楚行不答,隻問:“情況怎麽樣?”


  鄢玉看他一眼,嗤笑了一聲,不客氣地在一旁沙發坐下,說:“還能怎麽樣,不就是老樣子。打碎回爐重造這種事可不是一日之功,楚少爺切記急不得。再況且……”


  他有意停頓一下,慢吞吞剝了果盤裏的一隻葡萄,才又嘲諷著說下去:“再況且,現在罌粟因神誌不清而意誌薄弱,你才能這麽哄騙她。要是等她清醒了,你認為她還會這麽順從嗎?到時候估計就算你給她多少隻貓,她都不會再看你一眼。所以說,她倒還不如就這麽昏沉著呢,反而對大家都有好處。您說是不是?”


  楚行聽出他話中的刺,卻不置可否,隻拿過幾上的茶盞飲茶。過了一會兒,鄢玉扶了扶眼鏡,又直截了當地說道:“不管你用什麽手段,我隻建議你,不要用任何哄騙或者強逼的伎倆。這些手段就算現在管用,可等到她醒了,那就變成後患無窮。”


  楚行聽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抬起眼皮看看他,平鋪直敘地說:“聽說有人想插手別人的婚內事,派人暗地裏調查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這個問題?”


  鄢玉臉色半分不變:“我自己的事我有分寸,別拿我的跟你的比。”


  楚行低頭抿一口茶,再抬起眼皮的時候臉色淡淡地:“沒什麽區別。你要是不插手,你那位前女友就永遠不會離婚,你就永遠沒有重新上位的可能。我現在要是不做些什麽,等罌粟醒了,我倆的關係不會有絲毫好轉,她還是會離開。我如果做了些什麽,最差的打算也不過是她仍然離開我,除此之外,隻有更好,不會更壞。”


  “至於手段,凡是對現狀造成改變的都是手段。而凡是能達到目的的,就都是好的手段。這些手段我要是現在不用,以後連用的機會都沒有,哪兒去談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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