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罌粟心底一驚,麵上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楚行又看了她兩眼,把擦完手的毛巾遞給一旁下屬,轉頭同路明淡淡道:“今年就還是給曹陽東。”
路明的表情明顯透著想說點什麽的意思,張開嘴後又停住,然後閉上,隻點點頭。轉身離去時又被楚行叫住:“蔣小姐看起來有些累了,你幫我把她送回家。”
路明應了一聲,把目光轉到自始至終立於一旁靜默不語的女子身上:“蔣小姐,請跟我來。”
那個被稱作蔣小姐的女子看了看楚行,又看了看罌粟,然後微笑了一下,略一點頭,順從地跟著路明離開。
自始至終楚行都沒有開口說明這個女子的身份,罌粟也就不能主動去問。她從後麵看著那個蔣小姐走路的背影,每一小步都仿佛精確量出來的一般,步伐一致而恰到好處。身上的衣裙質地也很好,即使離開數米遠,也還是能看分明她衣料上隱隱的光澤亮度。再加上剛才靜立於一側的站姿和態度,很像是一個在深閨中才能養出來的女子,優雅秀麗,端莊淑然。
罌粟自認早已把C城的名人名單背得滾瓜爛熟,此時仍然想不出這個女子的名字。她垂著手站在一邊,看楚行試槍的時候揣著心思飛快思索,冷不防楚行突然開口:“曹陽東開給你多少錢,讓你幫他說這些好話?”
“什麽?”
罌粟隨口應了一句,等回過神真正品味出來這句話的意思,渾身一震,猛地抬頭去看他。
等把子彈利落上膛,瞄準,楚行才微微偏過臉,有些好笑地瞧著她:“怎麽,你還真想過這種事能瞞得過我?”
罌粟渾身僵硬,片刻後才緩緩垂下眼,低聲說:“不敢。”
“這種事都敢背著我做出來,你還有什麽不敢的?嗯?”
罌粟跟在他身邊這些年,自然能聽出他口氣中的危險意味。然而楚行的心思向來捉摸不定七竅八通,她就算聽出來,也找不到完美安全的回答。沉默了片刻,才揣摩著開口,十足小心翼翼示弱的語氣:“您才是我的靠山。再怎樣我也隻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已,當然什麽都不敢了。”
楚行看她一副唯恐自己找她算賬的模樣,慢慢哼笑一聲:“你知道就好。”
罌粟神經繃緊,聽到楚行又問道:“曹陽東私底下給了你多少錢?”
“……一百萬。”
“曹陽東一正一反比江建明高出兩個點,拿一百萬就能把你給打發了,他這買賣倒是一點兒都不虧。”她聽到他涼涼道,“我要是不把合約給曹陽東,你打算怎麽收場?”
罌粟垂首靜立,噤聲不語。
如果真的要算賬,罌粟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楚行拆穿這些暗地裏搞的把戲。基本上每隔一段時間她總要鬧出一兩件逾矩的事,掀的風浪小了,楚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不知,若是弄得人眾皆知告發到楚行麵前,基本上就是靜等著楚行震怒處置的節奏了。
第一次罌粟做得太出格,是她跟另一人合謀,想趁離枝出任務時把她悶死在溫泉會館的桑拿房中。事情敗露後,脫險的離枝將她倆狀告到楚行麵前,那次罌粟被紮紮實實地杖責一頓,然後在空無一物的屋子裏關了三個月禁閉。離枝卻仍嫌懲罰過輕而不滿,罌粟不知楚行如何平息下去此事,隻知道等她從禁閉室放出來,就看到離枝開著一輛跟她一模一樣的跑車招搖而過。
第二次則是罌粟嚐試不動聲色拆分離枝的權力,卻被離枝偶然察覺,這一次導致的後果更是徹底,罌粟當場被離枝命人擰斷了一隻胳膊,押到楚行麵前後,楚行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她,靜默片刻後沉沉開口:“你不適合做這些事。以後你的事都交給離枝去辦。你繼續跟在我身邊。”
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把她所有功績過錯都抹殺。
罌粟站在那裏靜等發落,見楚行遲遲沒有發話,就知道她這一次又犯了大忌。
之前插手離枝的管轄範圍,畢竟還與楚行無關。現在她插手曹陽東的事,不被楚行知道的話還好,被楚行知道了,大概在他的眼裏,這種行為無異於拿著楚家的錢來中飽私囊,既犯了僭越的忌諱,又是隱約的背叛表現。
楚行看人的最基本標準便是忠誠。幾年前罌粟曾見他親手處理過一個欺上瞞下的高層。那時正值冬天,室外雪花漫天飄飛,室內則是手起刀落,手法簡潔幹脆。但此刻楚行長久不出聲,罌粟從心中開始生出一點隱約的惡意。她這次逾矩的程度,既談不上太過分,又到不了足以輕描淡寫拂過去的地步。楚行若是再把杖責禁閉這種事擺出來,那不僅沒什麽新意,也沒什麽效力。
但除此之外,罌粟替他想不到還能有什麽更管用又足以殺雞儆猴的懲罰。
單論懲罰方法的話,楚行以前倒是教過她,若想震懾人心,從一個人最害怕的地方著手,會事半功倍。
罌粟自己也的確被楚行這樣敲打過,並且也的確害怕過。半年前楚行把她始終處心積慮保護和執掌的所有權力都收走給離枝時,就是她這些年來體驗過的最膽戰心驚的一次。但如今害怕的事情已經過了,她一個人無牽無掛地站在這裏,自認是暫時找不到什麽值得害怕的東西的。
楚行盯著她,手中慢慢撚著一排子彈,過了半晌終於開口:“行了,你先回去。後天有場小聚,你跟我去。”
罌粟回到自己住處,反手關門,鎖緊,打開電腦,上網,把郵箱中收到的新郵件都徹底刪除。又把電子設備上有關曹陽東的通信記錄全部刪光,等一切完畢,又把手邊的書架拖過來,把第二格第一本書抽出來,打開封皮,便看到一張支票靜靜躺在扉頁之上。
支票上畫著一串阿拉伯數字,第一位數為3,後麵跟了六個0。
她昨天被楚行叫去泳池前,趁管家沒跟著的空當又拐回來一趟,因為時間匆忙,隻來得及把這張支票藏在這裏。
罌粟把支票捏在手中出神片刻,又很快回過神來。把一麵方形化妝鏡從旁邊櫃子裏摸出來,打開,微一用力,金屬麵和鏡麵就被分離開。
她把支票塞進去,又合上鏡子放回原處,閉閉眼微出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身上已經被汗沾濕得黏膩膩。
罌粟起身去了浴室,脫光衣服邁進浴缸裏時,從對麵的鏡子中能看到她身體本來白皙的皮膚上青紅大片,瘀痕廣泛而交錯,上至鎖骨,下至腿根。
每次情事,楚行都很喜歡把她揉成各種姿勢。等盡了興,又喜歡這樣拿捏她。如果罌粟扛不住痛有所掙紮,到頭來瘀青的痕跡反而會更深一些。但同時楚行每次又都奇詭地記得分寸,每次都避開她需要暴露的部位,就連有兩次將她手腕綁在床頭整整一晚,也是挑在冬天的時候。
如此一來,別人看到她精神萎靡不振隻當她是睡眠不好,沒人知道她衣裳底下的膚色跟表麵看到的完全是兩個模樣。
罌粟在水中泡了兩個小時,才慢吞吞地邁出浴缸。
她把一旁的藥膏拿過來,對著鏡子往瘀青上塗抹,但指尖接觸到皮膚的前一刻又停住。聞著藥膏那股濃鬱的中藥味道,她皺眉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把藥膏扔到一邊,穿好衣服出門買晚飯。
罌粟自從來到楚家,就沒有再自己做過吃的東西。十二歲之前她還懂得如何做番茄炒蛋,到現在她隻會煮一鍋開水,甚至已經差不多忘了該如何加泡麵。
這功勞要算到楚行的頭上。當年罌粟被楚行挑中跟在身邊時十二歲,正是長個子的發育期。十二歲的小孩已經懂得什麽叫作禮貌,每天跟楚行麵對麵一起吃飯,總是不好意思吃多,一日三餐都隻能達到六七分飽。有天下午罌粟終於餓得受不了,趁廚師外出采買,管家在花園,女傭在樓上,沒有一隻眼睛盯著她的時候,偷偷自己摸到廚房,幾分鍾內下了碗清湯掛麵。
罌粟不敢把麵端到餐廳裏去,躲在廚房裏剛剛心滿意足地吃下第一口,就察覺到光滑的黑色流理台麵上倒映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她一扭頭,就看到楚行臂彎中挽著一件風衣,正微微彎腰瞅著她,唇角微勾,眼睛裏全是好笑。
罌粟從見到楚行的第一麵起,一直都有些畏懼他。乍一見到他毫無預兆地站在身後,當場嚇得一口湯全嗆了出去。
楚行一邊蹲下身輕拍她的背,一邊笑著問她:“清湯掛麵好吃嗎?”
罌粟違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在他的眼神底下誠實地搖了搖頭。
“那你想吃什麽好吃的?”
十分鍾後,楚行領著罌粟進了楚宅附近的一家蛋糕店,買了一大塊奶油蛋糕。他用刀叉把蛋糕平均分成四塊,再買來一杯酸奶,全部擺在罌粟麵前,坐在她對麵看她以不怎麽優雅的吃相風卷殘雲一般全部吃完。
等罌粟終於滿足地擦擦嘴角,楚行問她:“喜歡做飯?”
罌粟小心看著他的臉色,最後誠實地說:“不喜歡。”
楚行笑了笑,伸出食指,微微探身,將她殘留在嘴角上的一點奶油抹掉,然後有些漫不經心地同她道:“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做。罌粟,記住,身為一個楚家的女孩子,以後即使是餓了,也合該讓別人做飯,而不是你自己。”
“為什麽?”
他想了一下,告訴她:“這是身為一個楚家女孩子的特權,並且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這些年楚行糾正過她許多行為與觀念。他教她用插花訓練耐性,教她有些煩惱根本無須在意,他還曾把她滿滿一櫃黑灰色調的衣服扔去大半,教她穿漂亮的連衣裙,戴閃亮的水晶發箍,試各式各樣的鞋子,指著一堆粉紫花綠蕾絲紋邊的十幾歲女孩真正該穿的衣服,告訴她什麽事都有順序,無須操之過急:“成熟不是穿衣服穿出來的,等你再長大一些,有幾十年的時間去穿正裝和小黑裙。這些卻都有壽命,現在不穿,以後你就再也沒有機會穿了。所以有什麽可著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