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韓菁二十歲

  第六章


  韓菁二十歲


  (一)


  韓菁斷斷續續病了一整個冬天。


  她並沒有病來如山倒,但卻是十足的病去如抽絲。幾天低燒幾天咳嗽幾天嘔吐,雖都不是什麽大病,但已經足以折磨得一個人馬不停蹄地消瘦下去。而因為韓菁斷然拒絕藥物治療,所以病情就愈發細水長流地蔓延下去。


  莫北幫她申請休學了一年,韓菁便整日縮在公寓裏看書看雜誌看電視,謝絕任何人探訪。有諸多想要借關心她的名義討好莫北的,自然被毫不客氣地擋了回去;然而最頭疼的卻是那些真正關心她的人。


  韓菁拒絕見到莫北。他第一次來察看她病情的時候,腳還沒有踏進臥室,就被韓菁用枕頭雜誌甚至是台燈給砸了出去。她也不想見到莫家父母,因為每次探訪時莫伯母總是會在最後長長地歎息一聲,那句歎息聲裏包含了許多複雜情緒。


  韓菁知曉她的意思。就算她已成年,在他們的眼裏還依舊是個孩子,依舊把她這次突發抑鬱症當成是因為她對莫北的過度依賴,依舊認為她現在生病的根源是因為與韓冰水火不容。


  莫家父母大概十分不理解她為什麽會這樣的排斥韓冰,排斥到讓自己得了抑鬱症,排斥到性情大變,變得淡漠又安靜。


  而大概除了她自己和韓冰之外,其他人都是這樣認為。


  所以數來數去,在韓菁這裏唯一獲得了進出豁免權的人竟然是江南。他憑借無敵的無害娃娃臉和看起來十足燦爛的笑容,很輕鬆就獲得了韓菁的召見。


  即使對著他,韓菁也極少開口說話。她每天就隻是窩在被子裏,要麽看書要麽上網,安靜得讓人總覺得假如稍稍錯眼就會看不到。


  江南哄人的方式和莫北不同。莫北是溫柔含蓄而又縱容的,江南則正好相反。韓菁不說話,他說的就很多。韓菁總習慣下巴趴在一塊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江南每次見到都會不由分說拖著她四處在公寓裏打轉。


  韓菁雖然安靜,眼力依舊很好。可以很明顯看出江南是奉了莫北的托付才天天過來陪她解悶,然而她如今已經沒力氣也沒勇氣再去深究。


  不過江南倒是一人多用,除了可以聊天逗樂,還可以給韓菁抖出許多八卦。莫北曾經告訴她江南和易寧不和的事,江南較他更甚,不但八卦出了莫北和韓冰不合,還爆料了諸多陳年往事。


  但江南最討厭的一點就是他每次都在講到最關鍵的地方停下,然後眯眼露牙地笑著不懈重複同一句話:“想繼續聽下去麽?咱倆交換條件怎麽樣,我給你抖一條八卦,你和我開口說一句話。可不是逼迫你哦,哪怕一個字也行呀。”


  韓菁開始的回應是還給他一個十足不屑的眼神,但到後來敵不住誘惑,終於恨恨擰著他的胳膊點了頭。


  江南的話還是很有爆料點的。莫北和韓冰漸漸不和韓菁很早就看出端倪,但如果江南不提,她卻不知兩人的矛盾已經積深至此。


  “究根結底,你小叔叔跟韓冰最後能結婚,不過是兩家長輩催熟的結果。隻要兩家還有互相利用之處,就不會離婚。但反過來說,一旦沒用了,或者說莫家完全脫離了韓家,那這場婚姻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小叔叔本來對韓冰的印象其實還是很不錯的,所以中間分分合合許多次,直到最後選擇她訂了婚。不過韓冰表麵看起來雖然溫柔,背後使的門道卻太多,訂婚前就把你小叔叔所有紅粉知己都給鏟了個幹淨。本來這也沒有什麽,莫家的兒媳也需要有這種能力這種手段,再者你莫北小叔叔那時候也確實給幾個女人吵得煩不勝煩,韓冰正好幫了他的忙。”


  “但是韓冰疑心太重,剛剛訂婚那會兒沒有顯現,久了以後嫉妒心和猜疑心一塊兒膨脹,別人都以為她挽著莫北跟著他去公司是兩個人秀恩愛,就我能看出來那時候莫北特想把韓冰那條胳膊從他胳膊裏甩出去。你小叔叔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插腳他的工作,第二不喜歡的就是被人監視沒自由。然後特別不幸的就是韓冰兩樣全占了。”


  “並且韓冰太猜疑,單這一條就生生把她在莫北心理建立的好感給摧毀個幹淨。韓冰曾經派私家偵探跟蹤過你小叔叔,後來被你小叔叔發現,於是舊仇新怨一塊兒算,莫北一怒之下去跟你莫伯父提出要退婚。”


  “結果是你小叔叔被訓了個狗血淋頭。韓冰在外頭的口碑太好,你莫伯父就不聽解釋死活認定肯定是莫北不對,莫北又不好真說出韓冰做的那些出格的事,隻好忍下來,並且還得按照你莫伯父的吩咐去把韓冰給接回去。”


  江南說到這裏停住,拿眼神示意韓菁,意思是他的故事已告一段落,欲知後事如何,全憑她自己拿捏。


  韓菁擰起眉毛,一副相當不情願的模樣。但最後還是動了動唇,沙啞著說了一句話:“江南哥哥,你有講評書的潛力。”


  “多謝韓小姐誇獎。”江南後退一步,作了一個揖,笑,“還想聽嗎?想聽就點頭,否則就搖頭,可千萬別說話。你隻說一個字,我就得多講一長串故事,也太不劃算了。”


  韓菁瞪著他,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然後時不時你小叔叔就跟韓冰冷戰一次,時不時你小叔叔就帶著你出差一次,這些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來。反正韓冰如今是越來越心高氣傲,想抓住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你小叔叔又不是那麽好欺負的主,倆人以後的日子隻怕也不是那麽好過的呀。”


  韓菁抿著唇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江南卻一攤手:“我的故事講完了。”


  “……”韓菁瞪著他。


  江南笑得特別花枝招展:“寶貝兒,你還沒開口說第二句話呢。”


  韓菁抿了抿唇,喝完手裏捧著的水,啞著嗓子問,“江南哥哥,你講實話,你真的一直以來都沒碰見一個能讓你念念不忘的人麽?”


  “……為什麽要這麽問?”


  “為什麽不能這麽問?”


  江南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麽這麽會戳別人的傷疤?”


  江南覺得對一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小女孩說這種事有些尷尬,但他在韓菁一直盯住幽幽不放的眼神下終究還是認了命,悶聲說:“有,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你江南哥哥情竇初開的年紀,遇到了一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然後你江南哥哥就對她念念不忘了。”


  他說到這裏停住,韓菁問:“後來呢?你們倆為什麽會分開呢?”


  “小芳死了。”江南摸了摸她的額頭,淡淡地笑,“我倆以前是同班同學,關係還不錯的那種。畢業以後,據說是為了來找我,結果出車禍撞死了。那個時候我還沒來得及跟她告白呢,還是後來人家告訴我其實她也是喜歡我的。”


  韓家有些懷疑地望著他,江南又說:“所以說,我的這個故事還夠能抵得上你開口說句話吧?這事沒幾個人知道的哦。”


  “……這事真的是真的?”


  江南但笑不答,隻說:“其實我和你莫北小叔叔性格許多地方還是都很像的。假如在維持現狀跟高回報高風險但又沒把握裏選擇一個,我倆肯定都不會去冒險。賭徒這兩個字太傷身體了。但也因為這樣,有的時候就會太瞻前顧後,就會失去了最好的時機。”


  韓菁沒有說話,隻是望著他。


  江南又笑了笑:“不過幸好你小叔叔在公司決策上還是很果斷的,直覺行動力都很強大,所以你不用怕他因為這個弱點而讓公司倒閉養不起你。”


  今年是韓菁第一次一個人過春節。


  臨近春節的時候她的病症有所好轉,在江南的遊說下終於肯出門去走走。但這個好消息江南剛剛和莫北一起消化了三天,韓菁就玩了先斬後奏的把戲,一個人訂了機票直飛國外。


  等江南再撲到她的公寓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女傭被韓菁打發回家過年,公寓裏一直亮著燈,地暖也燒得很足,這讓煩躁的江南更加煩躁。公寓裏還保持著井井有條的樣子,乍一看還以為是主人不過臨時出門。


  小公主把任性發揮得很徹底,一句信箋也沒留下,手機因為在飛機上而關閉。一天以後,當江南在莫北的眼神威脅下奪命連環call了不下二十通的時候,韓菁才慢吞吞用短消息回了兩句話八個字,在新加坡,不用管我。


  莫北對著這八個字沉吟片刻,隨即離開了公寓,一句話也沒說。


  江南在後麵叫他:“喂喂喂,你就這麽走了?”


  “否則還呆在這兒幹什麽?”


  江南語塞,見他慢悠悠不停地往電梯走,歎了口氣跟上去:“你就不考慮去新加坡找找她?”


  莫北繞著車鑰匙,眼睛一直盯著電梯不停變換的數字,笑了一下:“她這回不想讓我找。”


  江南嗤一聲:“鬼話。以往她一跑你肯定會在兩天內找到她,現在你結婚了,她本來就傷心得不行,你還不去找她,你讓她會怎麽想?”


  莫北還是微微地笑,沒說話。


  “你的寶貝菁菁就是口是心非的典型,連我都能看出來,你別告訴我你就沒看明白。呐,現在好了,你也跟著一塊兒口是心非?”


  電梯門開,莫北背對著他,模糊的電梯壁讓江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九月份開學以後她還要出國呢。這又算什麽。”


  韓菁一個人待在新加坡,這邊風情濃鬱特色繁多,假如純粹來旅遊,那似乎會很愜意。


  但也僅僅是似乎。她頭一次一個人待在國外,還是在新年的時候,再梗著脖子逞強說自己無所謂,也到底難掩失落。


  吃過糖的孩子才知道沒糖吃時的難熬。她自己一人跑出來,以往每年被疼著縱容著捧在手心裏嗬護著的感覺消失,更何況這裏也有華人在慶祝春節,被韓菁看到,心中就像是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可是比起這些,韓菁更不想回去。


  再多的孤單也抵不上韓冰一個笑容的殺傷力強大。


  韓菁來新加坡之後,肯接起的第一通電話來自一個沈炎。


  還沒有到除夕,他的電話便打過來問候。言語間雖依舊無笑意流露,但還是難掩剛剛回國的淡淡喜悅:“明天有沒有時間?我給你帶了一份春節禮物。”


  “……我現在不在國內。”


  沈炎頓了一下:“那是?”


  “我在新加坡。”韓菁很不想繼續說下去,但終究還是告訴了他,“元宵節之前不會回去。估計我回國的時候你已經回英國了。”


  “一直都呆在新加坡麽?”沈炎說,“那也好。除夕那天我正好也要跟著叔伯一起去趟新加坡看爺爺,也許還能見一次。你是和莫先生一起過去過春節的麽?”


  “……不是。”韓菁淡淡擰起眉尖,“就我自己一個人。”


  除此之外韓菁一通電話也沒有接,毋論莫家父母江南還是莫北,一概不予理會,到最後索性關機了。


  除夕一整天韓菁都在玩遊戲中度過。她趴在床上一刻不停地敲點手機,敲到最後食指都變得僵硬。一直到屏幕裏的時間從十一點五十九分變成了四個零,她才從幼稚的超級瑪麗中停下來。


  韓菁把被子卷在身上正要睡覺,門鈴響起來。


  這個時間來的不速之客,韓菁做了數種假設,卻沒有想到會是莫北。


  他拎著商務包站在門外,站姿筆直,眉眼沉靜,唇角有淡淡笑容。眼尾的溫柔笑意在走廊燈光下略有氤氳,但幾個月沒有見,模樣依舊熟悉,香氣不曾改變。


  (二)


  韓菁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她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莫北剛剛結婚時候的狀況,很安靜,不吵鬧,一個人一本書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莫北還是很耐心,兩人待在公寓裏,他每天做的事隻是叫外賣,喂她吃東西,看她看書,看她不耐煩了玩遊戲,看她扔掉遊戲,然後在沙發裏蜷成一團,鼻子被壓得很扁地睡覺。


  如此過了兩天,等房間裏氣氛已經凝滯得成了半固體,最後沉不住氣的仍是韓菁。


  她的脾氣陡然從最安靜變成最暴躁。她買了副圍棋,本來是盤起腿來自對自弈,但沒有招架住莫北在一邊悠閑的觀看,最後突然緊緊擰起了眉毛,纖細的手指一掃,白子黑子全部劈裏啪啦落到了地上。


  莫北眉目不動,眼睛也沒有眨——似乎他對她一切的表現都是這個模樣。但韓菁卻像是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推開棋桌,頭也不回離開了案發現場。


  其實就連圍棋,韓菁的啟蒙老師也依舊是莫北。如此枯燥理性的東西,她當初要學的原因隻有一個——莫北下棋的姿態太好看。他總是習慣將座椅後退一步,雙手搭在一邊,冷眼看著麵前的棋子,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即使再針鋒相對的局麵,即使瀕臨不可挽回乃至真的一敗塗地,他也總是可以維持著這樣居高臨下漠然悠閑的態度。


  韓菁也想學他的樣子,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第四天,韓菁開始拒絕吃東西。她的嘴巴緊閉,眼神銳利地盯著莫北,警惕得就像是一隻弓起的貓兒,完全無視他遞過來的湯匙。


  莫北低低歎了口氣,放下湯碗,慢慢開了口:“你不想讓我找,可我得找你。你現在就像是一個翅膀剛剛硬了的小鳥,總想著往外飛,不碰得頭破血流絕對不肯回頭。”


  韓菁還是一聲不吭。她梗著脖子看窗外,嘴巴緊緊抿著,拳頭捏緊,背影倔強。


  傍晚時分韓菁終於受不了,一個人跑出了酒店。她知道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莫北也還是會找到她。索性直接躲進了附近的一家酒吧裏,在裏麵悶聲喝白水。


  夜晚的酒吧很熱鬧,韓菁平生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一個人叼著杯沿,垂著睫毛不聲不響坐在角落的位置,不引人注意,亦十分乖巧。她的電話響起來,被她看也不看直接按斷,沒過一會兒座位旁突然落了個陰影,笑聲很爽朗:“小姑娘,真是好巧,還記得我嗎?”


  韓菁抬頭,那張臉很斯文,笑意蔓延到眼角笑紋裏,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她的睫毛閃了閃,仔細回憶後,慢慢地說:“……林先生?”


  林易偉,這個人是她曾經在T市機場的插曲。當時因為原定航班被無故取消,需要轉乘其他客機,許多人都怒火衝天,唯獨他倆靜坐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林易偉話很多,是韓菁當時對他唯一的印象。因為盡管她說的不超過十句話,每句話不超過十個字,他還是在一邊羅裏吧嗦地侃侃而談了四個小時,言談間盡數透露了他的高薪資,高職位,高品格。


  “我很欣慰你還能記得我。”林先生指了指她對麵的座位,“我能坐嗎?”


  韓菁沒有回應,依舊在安靜地喝白水。她知道隻要她不搖頭,這個林先生都會自動理解成她是在默許。


  林易偉果然坐了下來,露出一個笑容:“怎麽這次又是你一個人呢?小姑娘總是一個人出來很有膽量啊。”


  韓菁沒有說話,隻聽到他又說下去:“你已經上大學了吧?還在T市嗎?我最近調回了T市,在和泰總部工作,我覺得我跟你在一起挺舒服,或許以後有時間可以一起喝喝茶什麽的?”


  韓菁頓了頓,難得瞧了他一個正眼:“和泰?”


  如果她沒記錯,和泰是韓冰的老巢,韓氏賺錢的核心。


  “是呀。我這次是難得有兩天假期,來新加坡度假。”


  “你在和泰做什麽?”


  “做高層管理工作。”林易偉笑,“你這是什麽眼神,難道我看起來不像?”


  韓菁微彎了彎唇角:“很像。很符合和泰高層管理人的氣質。”跟韓冰一樣讓她不喜歡。


  韓菁把白水喝光後,遂起身與林易偉告辭。臨走前林易偉詢問她的手機號碼,被韓菁委婉拒絕後,隻好笑著說有緣再見。


  韓菁第五天還是沒有和莫北一起呆在酒店裏。沈炎打來電話,她痛快答應共餐。


  地點定在一家印度特色的美食館。沈炎把春節禮物送給她,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銀器,他的聲音就和銀器碰撞一樣清朗:“東西不貴重,所以你就不要再費心回送我東西了。”


  “那怎麽行,明明是說好的。你生日是什麽時候?”韓菁抿著唇,想了想,有點兒汗顏地說,“我記得好像是這幾天裏,但是哪一天沒有記清楚……”


  “三天後。”沈炎抿出一個清淡的笑容,“那個時候你還在不在新加坡?”


  韓菁想了想,說:“沒大問題的話,應該在的吧。你呢?還在嗎?有生日晚宴嗎?我去給你慶生。”


  “我接下來應該會一直呆在新加坡,直到去英國。不過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生日宴。”沈炎似有若無的笑容依舊維持在嘴角,“但你如果來幫我慶生,我應該會非常期待。”


  他說完低眼去吃東西,韓菁可以看到他淺淺痕跡的內雙眼皮,以及越發優雅的用餐儀態。她單手托著下巴觀察他,直到被他的聲音打斷神遊:“我突然想起來,既然你決定去英國留學,現在在國內又沒有事做,要不要先去那裏待幾個月適應適應?”


  “……”韓菁頓時就低了頭,並且長久都沒回答。沈炎瞅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說:“如果還不想離開T市,那也不著急。我也隻是建議。你年紀小,一下子要出國留學,有適應期很正常。”


  韓菁一下子擰了眉毛:“說誰年紀小?你跟我一樣大好不好?”


  沈炎淡淡地:“可我和你走出去,至今還沒遇到一個說咱倆看起來一樣年紀的。”


  上回韓菁和沈炎在歐洲大小國家待了一個半月,韓菁除了指點想去的地方之外,其他的日常住行都由沈炎包辦。沈炎在英國一年,性格愈發收得沉穩內斂,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藏無可藏,如果一眼望過去,沈炎眉眼間的年紀看起來比韓菁不止長了五歲。韓菁每次和他走在一起,標致臉蛋華麗衣裳湊成一對,總會被人誤以為是兄妹。


  如此三番五次後,讓韓菁十分氣悶。他明明和她同齡,可當她提起這個話茬的時候,偏偏沈炎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這很正常。”


  “……”


  她卻看不出哪裏很正常。


  當天晚上韓菁一夜失眠,在床上對著月光愣怔了一個晚上,直到黎明才昏昏沉睡了過去。她把房門緊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黃昏,頭疼得難受,但也借此躲過去了可能和莫北相坐無言的又一個白天。


  剝開那層虛張聲勢的任性胡鬧的外殼,其實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狀態。或者叛逆逃避,或者黯然退讓。莫北訂婚之後她不願想起他終有結婚的一天,莫北結婚的時候她不想接受現實。她就裝作看不見,汲取他的每一絲溫柔每一點笑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直到退無可退,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


  若是什麽都不懂,倒也可以不管不顧。可她心裏懂得所有現實。連她自己都曉得,自己的等待,虛無縹緲。隻事關她一人,她永遠不可能將心中的秘密說出口。


  她等到終於長成適合的年紀,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脖子都仿佛變長了,卻仍然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隻要她不說,事情就不會有變化。他仍然是她的小叔叔,一輩子都這樣不會改變。可她不敢說出口。即便莫北沒有結婚,她亦不敢開口。而到了現在,就更加不能說。即使腐朽,即使潰爛,她亦不敢將秘密訴諸於口。她隻能死死守住。就仿佛蓄滿水的閘口,不能打開,一開就是毀滅。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隻有退,退,退。


  到了這個地步,似乎隻有放棄。可她不願放棄。一旦放棄,就仿佛什麽都沒有了。


  第七日早晨莫北沒有再讓她當縮頭蝸牛。他坐在床邊,試圖去剝她的被子,被她更用力地卷在身上,他輕聲喚她,被她翻個身把枕頭擱在腦袋上。最後他放棄,但他溫柔的聲音隔著被子隔著枕頭吐字依舊很清晰:“我三個小時以後的航班回T市,兩張機票,菁菁,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


  韓菁半晌沒回答,他繼續說下去:“那你要不要送我去機場?”


  繼續沉默。


  “你一個人待在國外,讓我很不放心。”


  得到的依舊是沉默。


  莫北隔著被子,按照被單凹凸的形狀,準確無誤地摸到了她的後腦勺,結果又被她挪動身體移開,他極輕地笑了一聲:“菁菁,我最近總是在想你小時候的樣子。”


  韓菁咬住自己的胳膊,有隱隱的預感,卻還是一聲不吭。


  他柔聲說下去:“你小時候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叔叔這三個字,最早學會寫的是莫北兩個字。你還沒有長出牙齒的時候喜歡含我的手指,長出牙齒以後就喜歡咬我的手指,等學會走路了就喜歡拽著我的手指,再長大一點兒你喜歡抱著我的胳膊,可是再再長大一點兒,你連跟在我的身後走都變得不樂意了。”


  “我帶你去旅遊,看你讀書學習背單詞,教你鋼琴遊泳開車,親眼看著你一點點兒長大,無所顧忌地長大,你就是我手裏最珍貴的一朵玫瑰花,澆灌著我的心血,一點點盛開,最後變得驕傲又美麗。你再怎麽撒嬌或者胡鬧,我從不約束,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很美好的回憶。”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了解。就算我不了解,你也會主動來告訴我。可現在呢,我發現事實似乎不是這樣。你以前那麽喜歡和我講有關你的事,一點一滴的喜怒哀樂都不放過,我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你一句話也不肯對我說了。”


  “以前在你還小的時候我問過你,假如等你長大了可以遠走高飛的時候,會不會就真的離開,一去不複返了。你當時的表情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你拽著我的手指,臉蛋蹭著我的胳膊,用那種細聲細氣又很嚴肅的表情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永遠都不會拋下小叔叔。”


  “我不知道你的永遠有多麽遠。可我以前答應過你,即使我結婚了,也依舊把你放在第一位。我的承諾永久有效,直到我人不在了為止。”莫北俯身,更近的耳語,更輕柔的口吻,“寶貝兒,雖然我知道叛逆期是青春期的特產,應該給予諒解和支持,可是我不知道你這段叛逆要維持到什麽時候才肯打住。你也許是因為至今對我結婚還有氣,並且還琢磨著想要如何重重懲罰我,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麽,總之我不指望你現在就變得跟以前一樣和我可以肆意撒嬌任性胡鬧,可是長則數十年短則幾個月,你給一個期限範圍,讓我能看得見盡頭總可以?”


  莫北說完,等了許久,還是沒有等到韓菁的半點反應。她隻是在被窩裏極輕微地動了一次,便再也沒了動靜。


  最後他去輕輕掀她的被角,韓菁終於有了回應,她把被子收得更緊,緊到比蠶繭還要封密地包裹住自己。


  莫北收回手指,搭在自己交疊的雙腿上,淡淡抿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了。你在這邊好好照顧自己,我先回去了。菁菁,再見。”


  莫北走出她的房間,把門鎖關閉,一個人拎著商務包離開。韓菁在他徹底走後,掀開被子隨手抹了一把眼淚,跳下床跑到房間的窗戶旁邊,攥住窗簾向下看,外麵煙雨蒙蒙,莫北戴著墨鏡,單手撐傘站姿筆直,風衣衣角被風灌起波瀾,不久之後他召來計程車,然後風度絕佳地離開。


  他總是這樣的從容,多年以來已經打磨完好自己的每一個側麵,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是無懈可擊的姿態,看不出痛楚也看不出快樂,真正的風過了無痕。


  莫北進了貴賓候機室,閉眼假寐一直到候機室隻有他一個客人,地勤小姐來輕聲提醒登機時間到。他拎了行李要離開,一隻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袖子。


  那隻手的主人容貌姣好,身量不及他的下巴高,下頜抿成倔強的弧度,眼珠黑亮,有淚水盈飽眼眶。


  莫北抿起唇,放下行李攬住她,韓菁緊緊揪住他的風衣前襟,無視貴賓室其他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用盡了全力,生平從沒有哪一次哭得像現在這麽厲害。幾分鍾裏已經是聲嘶力竭,汗水和淚水粘濕臉頰的頭發,淚眼模糊,仿佛要把這幾個月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出來才肯罷休。


  時間過去十分鍾,地勤小姐看看牆壁上的鍾表,又看看哭得幾乎脫水的韓菁,幾次想要上前,幾次又退回原地,但明顯是欲言又止。莫北眼角餘光掃到她,打了一個手勢,地勤小姐微微欠身,離開。


  莫北說著喃喃未名的話,韓菁明顯不領情。他掐住她的腰肢,低下頭去輕輕親吻她的頭發,韓菁卻突然發難,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彎下腰,然後她踮起腳尖,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莫北清瘦,但她瞅準了他肩胛骨以上的那部分,下了大力氣,狠狠咬上去,甚至是重到已經感受不到自己在踮著腳尖,並且直到最後自己的咬合肌酸痛才肯鬆開。


  她後退一步,看到莫北明顯被濡濕一大片的風衣,眼神依舊任性倔強。


  韓菁的眼神瞥過他的商務包,聲音冷然:“你是出差過來,順便來看我的?”


  莫北取出手帕擦去她額頭上的少許汗水:“我是除夕那天在全家的眼睛底下飛過來,專門陪你一起過春節的。”


  韓菁梗著脖子,一動不動任他擦拭。過了十秒鍾,突然又拂開他的手,頭也不回離開了貴賓室。


  韓菁最終仍是和莫北一起回了T市。她仍是回到莫家,而因為韓冰回了娘家,韓菁沒有在第一時間見到她,並且剛剛到了庭院便受到了莫伯父伯母的噓寒問暖,沒人責備,也沒人質問,她還是受到整個莫家無限縱容的掌上明珠。


  回到T市第二天,沈炎在晚上打來電話,韓菁才懊悔想起自己突然決定回國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告知他。沈炎的慶生她參加不了,也無法及時彌補,隻有用不住道歉才能勉強消減一些她心中的愧疚。


  “沒有關係。”沈炎的聲音依舊淡然,讓人聽不出喜怒,“春節能和家人一起過再好不過,生日不比春節重要,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太介意。”


  可是他越如此作答,韓菁就越愧疚。這種愧疚讓她在韓冰回來之前的連續三天裏都不自覺的心悸不已,心情低落。


  (三)


  韓菁還是避無可避地遇見了韓冰。


  她那個時候正慢慢喝著特別熬製的養胃湯,因為腸胃在近半年的折騰裏變得愈發不好,莫伯父伯母便緊急召了廚子和醫生專門熬製,韓菁雖不喜歡那種味道,卻還是懂事喝掉。


  韓冰穿著及膝的大衣,明紅色的衣領翻飛,踏進屋裏的時候挾著一陣外頭的寒氣。一眼便看到客廳裏歪在一起頭對頭的莫北和韓菁,正拿著一本冊子在低聲嘀咕什麽。


  她進屋,他們甚至沒有抬頭,等韓冰走近了才聽到莫北低柔的嗓音:“這個似乎不大適合。”


  “可是我喜歡。”


  莫北很是好心情:“那我們剪刀石頭布?”


  “那我出剪刀,你出布。”


  “……”


  韓冰把大衣掛在一邊,微笑在他們一側的沙發坐下來,眼角彎得恰到好處,很有當家女主人的風範:“菁菁什麽時候回來的?”


  莫北瞥了她一眼,韓菁也瞥了她一眼,月桂花一樣嬌豔的嘴唇抿了抿,很是言簡意賅:“大前天。”


  “菁菁看起來比去年的時候瘦了許多呢。”韓冰把女傭遞過來的熱茶捧在手心暖熱,“我最近想去國外掃貨,你有什麽想帶的麽?”


  韓菁抱著抱枕,眼睛眯起來看向庭院,語氣很溫吞:“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再說我也可以自己去。”


  韓冰紅唇的弧度依舊彎得曼妙:“那也好。”


  作為一個合格的勝利者,韓冰對失敗者一向寬容而且耐心。如果韓菁能再落魄一點,如果莫北除夕的時候沒有在全家眼皮底下棄她去了新加坡,那麽韓冰現在的笑容大概還要溫婉體貼百倍。可饒是不盡如人意,她還是奉行了窮寇莫追的原則,既然已經結了婚,其他的都可以慢慢來。加之韓菁再過半年就要出國,她現在想想還是忍耐下來,安撫為上策。


  莫北垂著眼,小口抿著參茶,表情依舊難辨。韓冰轉過臉看他,問:“明天表姐家宴邀請,我剛剛去典當行,尋了一點小玩意兒,覺得用來做禮物還不錯。”


  莫北的手指摩挲著杯身的淡雅青花,淡聲說:“你看著辦就好。”


  “表姐才剛懷孕,不宜多動。我想到時候我倆可以早些過去,看有沒有能打下手的地方。”


  莫北稍稍側眼,露出一個笑容,變相拒絕:“如果你覺得你的表姐連這麽一個私人聚會都應付不來,那也太小看他了。”


  “咦?難道你們剛才不是在討論表姐宴會上該穿的禮服麽?”


  “一塊配巾而已。隻是閑著無聊打發時間。”莫北把最後一口參茶留下,擱在茶幾上,“不過今晚倒是有場小聚。”


  “是和誰?需不需要我換件比較正式的衣服?”


  莫北擺擺手:“不需要。今晚是我和菁菁兩個人去。”


  “為什麽?”韓冰問得極耐心,“是因為我提前趕回來,沒有什麽準備嗎?”


  莫北笑了笑,搖頭,雙腿交疊靠在沙發裏,不再說話。


  小聚是一群發小年初的聚會。清一色的男士,除了莫北手心牽住的菁菁。


  韓菁曆來都是小聚成員之一,小時候是因為她愛黏著莫北,總是蹭著跟來,再長大一些就漸漸變成了習慣。有人見到她就打趣:“咦?小公主看來精神好多了呢。聽說年前自己做主買了套房子,哥哥我二十二歲才買了第一套公寓,還是左挑右選猶豫了很久,菁菁一挑就挑了最有潛在價值的地段,好眼力,好魄力。”


  韓菁被莫北幫忙脫掉大衣,裏麵一件奶白色珍珠胸針毛衣,靴子直達小腿,乖巧落座,誠實應答:“子謙哥哥,這話我可不敢應承,主要都是背後有高人指點。”


  很快有人笑著調侃:“高人?這麽抬舉你的小叔叔?我看房子的眼光也不差,菁菁來找我看房子吧,不收你任何費用,還可以給你免費看風水。這個你小叔叔可不會吧?”


  這群人互相調侃上癮。莫北緊挨她坐下,淡淡微笑:“是,你會的還有很多我也不會,比如坑蒙拐騙偷。不過這回倒真不是我幫的忙。”


  江南斜過去一眼,又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也眯成一條縫,遙遙手指:“你們都不行,還是我來。我猜,這高人八成是沈家三小公子沈炎?”


  韓菁眼皮抬了抬,手背撐著下巴睨他:“你這就不算猜。你本來就知道答案。”


  “哎呀,可以假裝不知道嘛。你假裝不知道我知道,我假裝不知道我知道,然後咱倆就可以聯手糊弄糊弄這在座一票人,感覺得多爽。”江南在一片噓聲中把熱可可倒在她的杯子裏,笑容湛然地,“不過照說沈炎這小孩兒我看著確實不錯,比他那兩個哥哥的能力還強。”


  韓菁捧住熱可可暖手,說:“那你還那麽摳門,給他的實習薪水那麽少。”


  “我給得少?!”江南很是捶胸頓足的模樣,“他當時偶然幫我解決了一個技術問題,我最後給他結算的工資是你小叔叔差不多一半的月薪,我還算給得少?!菁菁你莫要這樣冤枉我,hello kitty會代表月亮懲罰你的。”


  “說到沈家,”有人在笑聲中插話,“今年好像難得回了新加坡過年,據說主要是回去給老爺子賀八十大壽。”


  “不是冷戰很多年了嘛,當年還號稱永遠不回新加坡,怎麽就改主意了?”


  “臨時決定的,據說是給這個沈家三小子說服的。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他鼓動的主意。所以說後生可畏啊,這麽些年他們家哪想過變主意啊。看見他我就想起了我那當年。我那時候也是一朵熱血雞冠花啊,想著什麽就做什麽,瞧瞧這些年過來,越來越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連點兒勇氣都給磨沒了。”


  江南用指骨敲敲桌沿:“大過年不說這些喪氣話。你那當年也就是七八年前行不行,說話的口氣就跟家裏老頭子一樣。咱聊點兒別的。”


  時間已不算早,但這些人明顯沒有早早歸家的打算。雖然開車無法喝酒,韓菁在場無法抽煙,婚姻束縛無法沾色,但起碼還有國人最鍾愛的國粹打發時間。


  韓菁捏著骨牌,身後坐著指點江山的莫北,在對麵江南明顯的放水下,雖然對麻將一竅不通,但還是嘩啦啦收攬了不少的銀子。


  剩下倆人叼著沒有點燃的煙,倒是一臉不以為意。反正這些錢就算是吞進去,最後也還是要從請客裏吐出來,如今也樂得睜隻眼閉隻眼哄著這位最近一直鬱鬱不樂的小公主高興。


  “菁菁,我們平時跟你小叔叔玩牌,最高興的就是你來打電話。你小叔叔牌技了得,一般都能贏得順風順水,但隻要是你,唯獨你一個人,一通電話打過來,他後麵鐵定輸得厲害。”


  “覺得很神奇吧?這定律被我們驗證得已經很精準了。你呢,就是你小叔叔命中注定的克星,生物學告訴我們一物降一物,果然還是很正確的呀。”


  韓菁扭頭看莫北,被莫北又轉著發頂擰回去:“看牌。”


  韓菁按照他的意思把骨牌扔出去,向後靠了靠,低聲說:“你不否認,那就是真的咯?”


  莫北“嗯”了一聲,拿過一邊的hello kitty保溫壺喝了一口水,接話下去:“你們遲早也會有這麽一天。”


  眾人信誓旦旦且異口同聲:“我們不會的。”


  等到小聚散去,韓菁精力不濟,已經靠住莫北的肩膀半夢半醒。小聚地點離莫家不遠,兩人本是走著過來,也拒絕了他人搭載一程的提議,又走著回去。


  薄雪淺淺一層,隻有一個人的腳印。韓菁趴在莫北的背上,被他的大衣裹著,清爽氣縈繞滿身,她環住他的脖子,渾身放鬆,眼睛眯起來,一句話都不想說。


  “菁菁,別閉眼,和我說說話。你現在睡著容易感冒。”


  “我困。”


  “我也困。”他笑笑,“就當陪我一起清醒。”


  路上基本無人,韓菁睜著眼睛,腦袋縮進厚厚的衣帽裏,藏得幾乎瞧不見。


  莫北的步子不急不緩,她趴在他的背上十足平穩。他的眉毛裏有一顆淺淺的幾乎看不到的痣,韓菁盯住那一點,不知不覺又困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被人背著走路。小的時候她坐在莫北的臂彎裏,後來她賴在他的背上,再後來她牽住他的食指,或者整隻手都被塞進他的手心,再再後來她漸漸發現,原來他的手心裏不會隻牽住她一個人,還有其他形形色色許許多多的美貌女子。


  韓菁被一時衝動蒙蔽住的理智漸漸回籠。


  莫北多情的那段時間,她覺得莫北被挖走一塊,盡管不完整,卻還是被自己牢牢霸占住最主要,從沒覺得擔憂。直到韓冰出現,這個人就是她心裏的一顆刺。


  時間永遠流動,以前就是以前,現在就是現在。試圖留住一切,隻不過是人在幻想裏才能出現的狀態。


  韓菁輕輕嗬了一下,大團白氣迅速出現再迅速消失。她戴著手套的雙手更緊地蜷縮在袖子裏,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細聲問:“小叔叔,你有沒有最高興的事?”


  “有。”


  “是什麽?”


  “我看著你一點點長大,你高興的時候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


  “那你有沒有什麽後悔的事?”


  “……有。”


  “是什麽?”


  莫北笑了笑,把她又向上托了托,沒有回答。


  “那還可以挽回麽?”


  “我不知道。”


  次日早餐,莫家全家出席。莫父主席,韓菁挨在莫父身邊,韓冰坐在莫母身邊,莫北下樓最晚,掃向長桌一眼,坐在韓菁另一邊。


  早餐韓菁照例吃的是螞蟻餐量。雞蛋羹吃了幾口就放下,其他什麽都沒有碰。莫北瞧了瞧她,正要說話,莫父先嚴肅開了口:“晚上去韓家見到親家公親家母的時候,替我問好。”


  莫北應聲。莫父又說:“韓家最近的那項大工程,我總覺得不太妥當。高利潤就意味著高風險,你提醒那邊還是注意一下。”


  莫北點點頭:“我知道了。”


  莫母插話進來:“親家母估計會提點,我也想問問你們,你們到底預備什麽時候讓我和你爸抱個孫子或者孫女兒?”


  莫北眉目不動:“媽,才結婚半年,您提得太早了吧。”


  “早什麽早?韓冰今年都三十歲了,再過幾年生孩子的好年頭都沒了,那就難得多了。”


  老人難過後代關,其實很能理解。韓冰垂著頭,一副聽憑安排溫柔嫻靜的模樣。韓家聽著莫母的提點,眼睛也不眨一下,隻低著頭慢慢喝著莫北硬塞過來的酸奶。


  莫北依然鎮定:“現在還不想要。”


  不想要?這是你一個人的意思吧?你都玩了三十年了,還不該收心?我和你爸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都上初中畢業了。”


  莫北取過帕子擦擦嘴角,很是無奈:“……媽,您又來了。上個月說您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我都上一年級了,半月前提點我的時候改口成了小學畢業,現在轉眼我就升了高中。田地裏被拔了三茬助長的禾苗,恐怕也沒我長得快。”


  晚上韓菁跪在軟墊上,慢慢吞吞地同莫父對弈。這個跪姿從莫北偕同韓冰離開一直維持到他們兩人從聚餐回來。


  莫父收了棋局,韓冰笑著坐進沙發裏:“今天家宴也邀請了公司高層,聊到件趣事。林易偉說他前些天在新加坡遇見一個小姑娘,對人家一見傾心,回頭去查小姑娘給的名字,結果發現T市裏根本沒這號人。又給我們描述具體長得什麽樣,我當時怎麽聽怎麽像我們家菁菁,就順便問了一句,結果沒有想到越說越像,最後給他看菁菁的照片,沒想到真的是呢。”


  莫父轉頭問:“菁菁對他印象如何?”


  她垂著眼睛,眼神越發冰冷,說得無波無瀾:“印象很差。愛誇耀,輕浮,吵。還長得那麽黑,像根燒焦的木頭。”


  韓冰笑起來,語氣很是溫婉:“菁菁把我們和泰的頂梁柱說得就跟沒人要的爛瓜一樣。其實林易偉還有很多優點呀,能力強風評好,體貼人,又細心大方,而且顧家。”


  韓菁抬眼,拽了拽莫伯父的袖子,撒嬌:“可我就是不喜歡他呀。”


  “他都那麽老了,我覺著也不合適。而且還想著老牛吃嫩草,對咱菁菁自然沒吸引力啊。”莫父笑得爽朗,“那你喜歡什麽樣兒的?”


  韓菁恰到好處地低了腦袋,雙手收在膝蓋上,微微別過臉:“這個提得太早了吧。”


  莫父笑得皺紋攢起來:“這有什麽早不早的!韓冰十九歲遇見莫北就喜歡上了,這也沒什麽!咱們家沒那麽多規矩。”


  韓冰微微歪了頭,也在淺淺地笑:“不喜歡林易偉,是不是就比較喜歡同齡的呢?我聽說菁菁和沈家三小公子走得很近,我瞧著他也挺不錯的。”


  韓冰故意混淆是非斷章取義,韓菁隻得把氣咽下,把秀氣的眉毛蹙得十分到位,輕聲說:“韓冰姐姐你想拉皮條麽?”


  莫北慢吞吞插話進來:“韓冰,你就不要再說了。菁菁臉皮薄得很,哪經得起你這麽一直問。”


  話題沒再繼續下去,莫伯父叫了莫北上樓訓話,莫母今晚去看望姐姐沒有回來,客廳裏隻剩下韓冰和韓菁。


  兩個人笑容都收起來,背靠背地吃著瓜果。過了一會兒韓冰慢悠悠開了口:“韓菁,其實我是真心實意地高興看到你的精神又恢複。”


  韓菁在沙發裏窩成一團,屏心靜氣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可是你又為什麽要回來呢?你既然接受了現實,就該聰明地知道還是眼不見為淨。”


  韓菁一粒粒地剝葡萄,還是一句話沒有說,隻是如雪的臉龐更微微白了幾分。


  韓冰的聲音壓低,低到隻有兩個人能聽見:“回來也不能改變什麽。你見了我討厭,我見了你心煩,你除了對我眼睜睜的羨慕和嫉妒,其他什麽也做不了。”


  “莫北再護著你,也不可能事事都能讓你順心,他如今可沒法給你承諾。你如果眼色稍稍好些,就應該能夠看出來,你的小叔叔現在可離不了婚。所有人都看好這樁婚姻,你的小叔叔以前花心多情,他的前科擺在那裏,大家隻會相信我而不會相信他。再者,我保衛我的婚姻,本身就沒有什麽錯。你這麽在家裏拖著,看著我跟莫北同進同出,你就不覺得難受麽?在我看起來,你現在就是那個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魚公主,滋味兒用心如刀割幾個字來形容不為過吧?”


  “你是不是以為我現在跟莫北相處不大如意,你就能趁虛而入?醒醒吧韓菁,別說你沒法得逞,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的得逞了,莫北真的和我離婚了,他娶不娶你還是另一個問題。再退一萬萬步講,就算你所有的願望都真的實現了,你最後的名頭上還會額外再冠上第三者的名號,這樣好聽麽?”


  “想要怪的話,就怪你的小叔叔吧。他既然給了我權利,我就隻能對付你到這一步。”韓菁微微地笑,“為什麽不早點兒出國呢?你對我沒了威脅,我保證我會對你十分的好。再說,追求你的人現在就那麽多,為什麽非要固執地吊死在你小叔叔這一棵樹上呢?你現在蒙蔽了雙眼,就想著非要把他抓到手不可,假如你出國看看,說不定你就會慢慢改了心意呢,還不會像現在這麽煎熬,坐立不安又強自鎮定。一舉兩得的好法子,我這可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真心實意給你的建議。”


  韓菁剝著葡萄的手指早已停下來,搭在碟子邊,整個人一動不動。韓冰彎了彎紅唇,幫她完成沒有剝全的葡萄,遞到她的嘴邊,聲音很溫柔,布滿誘惑:“其實你這樣也讓你的小叔叔甚至是全家都感到很為難。為什麽非要讓你和你小叔叔之間的情感變質呢?付出不等同於回報,莫北對你並沒有那個方麵的意思,你再堅持也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反而會讓人越來越頭疼。你都長大了,總該替他人想想。感情又不是生命的唯一,你聰明又冷靜,又很年輕,還有其他許多精彩的事情可以做,有其他美好的男孩子可以去交往。放人一馬,也放自己一馬,不是挺好的麽,你說呢?”


  (四)


  盡管韓冰的話十足不順耳,盡管韓冰的笑容十足不順眼,可連韓菁都不能否認,她那天的話說得很對。


  如今的她每次呆在莫北身邊,都會不由自主想到海的女兒裏麵那個人魚公主。她踩在刀尖上。她無法用言語真正表達。她眼睜睜看著莫北與韓冰的每一次對話。她妒忌得要發瘋。


  她不肯服輸,卻不能不認清事實。


  她沒有別的好選擇。除了出國。


  她再次玩先斬後奏,支開所有人獨自去機場,直到落地英國見到沈炎後才給莫北打電話。


  避開眼神接觸沒能給她更多的勇氣,聽著電話裏莫北微微一怔之後的詢問,韓菁的語氣因為底氣不足而顯得有些衝:“剛剛說好了你不準問我為什麽。”


  “那你抵達了機場,有沒有人接你?”


  “沈炎在這邊。”


  “菁菁,”莫北這次停頓得更加久,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開口,“是因為韓冰麽?”


  “和你無關。”四個字說完即掛斷。


  從機場到飯店的路上,韓菁除去一開始對沈炎擠出的一絲笑容外,其他時候都把手機抵住下巴,一個人愣神打發時間。


  沈炎沒有打擾她,車子裏一直都很安靜。一直到菜色被端上來他才輕聲打斷她的神遊。


  韓菁仍舊有些心不在焉,她心情很差,胃口不好,隻嚐了幾口就懨懨地擱了刀叉,眉尖也淡淡蹙起來,隻是撐著下巴瞧遠處來往步履匆匆的行人。


  沈炎瞧了一眼她麵前的餐碟,說:“吃得比過年那會兒還要少,是這裏的東西不好吃?”


  “還好。是我剛下飛機沒有胃口。”


  他又詢問她對他下午安排的意見,夜遊的建議,身體健康問題,對英國的適應與習慣程度,但不論他說什麽,韓菁的回答都隻有一個字,“好”。


  最後沈炎也把刀叉放下,眼睛墨黑,說得一派雲淡風輕:“還有最後一件事,晚上和我睡一起吧。”


  韓菁又是習慣性地說“好”,直到沈炎輕挑眉毛,唇角牽起淡淡的笑意,她才忽然醒悟過來,扭過臉對著他,眉尖更深地蹙了起來。


  “別誤會,先聽我解釋。”他打了手勢,“你的那些同班同學要到半年以後開學的時候才會過來,這期間我倒是可以幫你找房子,但是一個人住不比兩個人住得踏實,何況你剛來,人生地不熟,又是一個女孩子,倒不如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我自認我的房子夠大,並且我還自認我的自製力足夠好,以及長著一張可以十足給人信任感的臉。”


  韓菁沒有撐住,終是抿出了一個微笑:“可是撇開別的不提,你一個人住了這麽久,應該早就獨來獨往慣了吧。其實我的毛病特別多,是你無法想象的多,而且還挑剔得很,另外我還想請女傭,以及不受任何約束,和你住在一個屋簷底下,遲早會把你的耐性給磨光的。”


  “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把我的耐性給磨光過。”沈炎輕輕點了點桌沿,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這聽起來挺像大話,不過真的是實話。”


  “我是百分之百誠意邀請。”沈炎想了想,“假如你不放心的話,我們可以約法三章。假如你還不放心約法三章的話……我目前還真沒有想出什麽更好的方法。因為我覺得拿我的人格做擔保就夠了。”


  “……”


  韓菁最後還是和沈炎一起去了他在英國住的房子。並且她在第二天換了當地號碼,簡單告知了T市的親人,隨後又委婉但是堅決地強調自己想要獨處一陣子,不想要人打電話關心,更不想要人前來探望。


  沈炎的房子不算小,至少兩人加上女傭同處一室亦不會讓韓菁覺得空間狹窄。沈炎有他的論文要忙,韓菁喜靜,也不想出去走動,索性幫著他一起查閱資料。


  不長時間裏,韓菁發現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她沒有想到沈炎居然還是技術全能。


  基本上來講,韓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高爾夫網球跑馬劃艇也掌握得很熟,淑女和貴族應該武裝起來的技能她都必備,但是一旦涉及一個人獨自生活時應該做的事,她一樣都不會。


  沈炎卻不同。他原本就沒有請女傭,連小時工也沒有,一個人獨自打點一切。他對吃很有一套,對做飯就更是有一套。


  兩人出去吃了兩天,沈炎在看到韓菁每次動刀叉的次數都少得可憐之後,在第三天又恢複了自己在家做飯的習慣。


  韓菁在T市公寓的廚房是擺設,沈炎這裏的廚房內五香俱全。他一人住的時候便不肯在舌頭上委屈自己,如今加了一個人,三餐以及下午茶就更不能含糊。


  韓菁長這麽大,卻還基本不曾在廚房裏晃悠過。以前不曾關注過,導致她如今見到沈炎穿著家居服用各式鍋子各式調料搗騰出各式美味中餐來,覺得從頭到腳的新鮮。


  去超市買食材之前,沈炎問她:“你有什麽不愛吃的東西麽?”


  韓菁想了想:“蔥薑蒜,胡蘿卜,洋蔥……目前想到的就這些。”


  “不吃蔥薑蒜……一點都不吃?”


  “……假如弄成粉末嚐不出味道的話,還是會吃的。”


  到了超市,韓菁跟在沈炎後邊走,推著購物車的人順手拿了一隻番茄,然後扭頭看向身後,用眼神無聲谘詢。


  韓菁咬了咬嘴唇,還是開口:“我不吃番茄。”


  沈炎扔下番茄推車向前走了幾步,停下,又拿起一根手臂長的黃瓜,繼續回頭,韓菁還在咬著唇,低聲說:“不愛吃瓜類。”


  繼續往前走,韓菁的回答基本不變:“……不喜歡吃空心菜。”


  “西蘭花也不喜歡。”


  “是不是綠色葉子的蔬菜都不喜歡?”


  “……差不多。”


  “蘑菇呢,吃不吃?”


  “……不吃。”


  “香菜?”


  “……不吃。”


  “青椒?”


  “……不吃。”


  “玉米?”


  “……”


  如此繞著蔬菜區走一輪下來,本來空空如也的購物車裏隻添了土豆和茄子,韓菁已經汗顏地不肯再開口了。她以前在國內的時候,莫北熟知她的脾氣,遷就她的挑剔,在家在外都極少會做她不吃的東西,時間一久,讓她已經忘記了自己以前是多麽的挑食。


  沈炎卻還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樣,見韓菁停在身後三米遠沒有跟上來,又推著車退了回去,稍稍低眼,唇角微微彎了彎:“肉類有沒有不愛吃的?”


  “……基本沒有。”


  “豬肉,羊肉,牛肉,魚肉,蝦蟹海鮮之類,這幾個有沒有什麽不愛吃?或者哪個會過敏?”


  韓菁說話口吻終於稍稍有些放鬆:“這些都可以,都不會過敏。”


  沈炎又瞧了瞧她,韓菁眼睛清澈,沒有躲閃,確認了沒有撒謊,於是唇角又上彎了幾度:“早先沒問,怪我了。原來你和我一樣是食肉動物,那我們去挑肉。”


  沈炎的身影遮住韓菁眼前視線,他挑揀東西的技術甚至能稱得上專業,且一絲不苟,脊背依舊挺直,袖口卷上小臂,露出蜜色健康的皮膚,微微抿著唇,側顏俊秀清朗。


  韓菁瞧了瞧他,總覺得哪裏如此熟悉。


  基本相同的身高,基本相同的認真,基本相同的動作。再想想江南和另一些發小,似乎可以這樣總結,紳士的風度大都相似,粗魯的態度則各有各的不同。


  韓菁透過他的動作恍惚了好一陣,終於勉強回神過來。


  晚上一頓豐盛大餐,被沈炎笑稱為遲到的接風宴。食材繁多,流程複雜,他一人下廚,做得卻也有條不紊,且十分速度。


  韓菁無忙可幫,一晚上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端坐在餐桌旁,看色香味俱全的中國菜一盤盤端上來。


  最後盛上來的是鱸魚湯,沈炎脫了圍裙坐下來,指了指麵前一個有丁點缺口的盤子,說:“盤子太少差點不夠用,幸好這個還沒有來得及扔。否則今天晚上要對著鍋吃菜了。”


  “你來這裏以後總是做中國菜麽?”


  “差不多是這樣。”沈炎盛了一碗湯遞給她,“跟西餐比起來,總覺得還是這些比較可口。”


  除了做飯,韓菁還漸漸覺察出了沈炎其他的特點。他時間計算精準,做事效率極高,可以不需要鬧鍾就準時起床,誤差不超過三分鍾。然後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裏做完以下一連串的事:洗漱完畢,仔細澆灌花園裏的植物,閱讀一份報紙,去附近超市買來食材後做完早餐,再花五分鍾或者以上的時間叫醒她起床。


  除此之外,讓韓菁越發覺得神奇的是,沈炎居然還會女工,並且補出來的針腳綿密平實,如果忽略線的色差,幾乎瞧不出來新舊區別。


  “我表妹小的時候,外祖母一直拿名門閨秀的教條嚴格鞭策她。有回讓她在一周之內完成一幅荷花刺繡,她貪玩了幾天,最後實在完不成了,就逮住唯一跟她同齡的我跟她日夜輪換著繡。”


  “兩個人繡出來的東西,總歸會有些地方不大一樣吧?”


  沈炎笑容很清淺:“都是應付交差的活計,我倆針腳一樣的爛,外祖母眼神也不大好,總之最後是應付過去了。結果以後這家夥總是厚著臉皮來找我,最後她刺繡沒成器,我倒是繡得比她還好。”


  韓菁屈起一條腿,半跪在沙發邊,手指又忍不住在剛剛補好的刮破窟窿的地方輕輕摩挲,依舊覺得消化不能,說:“這說明你比你表妹聰明而且進取。”


  然後就聽到沈炎的笑聲從她的頭頂上飄下來,優雅悅耳:“多謝誇獎。”


  韓菁與沈炎待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他能很輕鬆就身兼多職。如今也是一樣。沈炎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韓菁來到英國一個月,請的女傭在房子裏基本無所事事,一個月後終於辭退。


  女傭被辭退後沒幾天,有舊人到訪。


  說是舊人,也不過才一個多月沒見。當那張經典娃娃俊臉在包裝精美的禮盒後麵探出來的時候,站在沈炎身後的韓菁忍不住冷了臉。


  江南把禮盒塞進江南手裏,從進門到坐進沙發,一直都維持著和煦燦爛如陽光的笑容。


  沈炎很客氣地按照長幼尊卑喚了聲“江南哥”,韓菁則是完全的語氣不善:“你來做什麽?”


  江南先衝沈炎笑著點頭,然後對韓菁答得從善如流:“辦公,順便看看沈炎,最後再順便瞧瞧你。”


  韓菁滿臉不信,很是鄙視地瞪著他。


  江南依舊笑眯眯地:“我這麽說你又不信,那你還問我做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哪會知道你在這裏。”江南接過沈炎遞過來的白水,喝了一口,環顧房子一周,眼神在他們兩人身上不住遊移,臉上仍舊掛著微笑,說話慢悠悠地,“來沈炎這兒就是想問問你在哪兒住著,沒想到你們兩個住在一起,倒省了我再跑路。”


  晚飯時間,也不知江南和沈炎兩人串通了什麽,等到韓菁從臥室裏消了半肚子的氣出來,沈炎已經不見蹤影,江南則摟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說把她往外拖:“陪你江南哥哥吃頓飯。飛機餐無法形容的難吃,我現在已經餓得渾身沒勁兒了。”


  ——渾身沒勁兒還能拖動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韓菁睨了他一眼,嘴唇抿著,一句話也沒說。


  落座,吃飯。韓菁照例沒吃什麽就放下刀叉,倒是江南,大概真的是餓狠了,菜色端上來後的前十五分鍾一直都在低著頭吃東西,一句話都沒和她說。


  但等到十五分鍾後他抬起頭,韓菁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即使說客是最擅長甜言蜜語忽悠人的江南,他後麵的話也絕對稱不上什麽好聽。


  “這一個月在英國待得怎麽樣?有沒有不如意的地方?”


  韓菁麵無表情:“我在這邊好得很。江南哥哥,請你說重點。”


  “菁菁,”江南擦擦嘴角,指著自己的眼尾,略略收斂了幾分笑容,“我前兩天才發現,我的眼角已經開始有小皺紋兒了。”


  韓菁眉目不動,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和你小叔叔之間有矛盾,這個我知道,我也能理解。但是寶貝兒,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實話,你這次剛從新加坡回國,又馬上不打招呼跑到英國來,還不肯讓大家來看你,原因是什麽?”


  韓菁盯住他,半晌沒說話。直到江南致意服務生再上些甜點的時候,才幽幽地開口:“是小叔叔讓你這麽問的?”


  江南做出很驚奇的模樣:“原來莫北也不知道原因?你小叔叔口風一向緊得很,最近更是跟貔貅一樣,牙關緊閉,隻進不出了,我要不是從他那兒什麽都打聽不出來,還會千裏迢迢地來問你麽?”


  “你就使勁睜著眼睛說瞎話好了。”韓菁低低嗤了一聲,“你來這兒以後跟我一句實話也沒有,我為什麽要跟你說實話?”


  江南笑起來:“那好,你想聽什麽實話?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咱倆交換怎麽樣?”


  “我才不稀罕。”韓菁揚著下巴,眼神微冷,“你知道的肯定都是非重點,我為什麽要和你交換。這麽掉價的事,如果你是我,你肯依麽?”


  江南笑得更濃了,並且調侃:“越來越伶牙俐齒了,我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好吧我承認,我這次來英國名義是公事,實際上確實是莫家的跑腿兒,最主要的事就是代表莫家和我自己來看看你。”


  韓菁微微低下頭,攪動著甜點最上層厚厚的粘稠的奶油,沒有吭聲。


  江南探身過來,摸了摸她的頭發,語音柔和:“不管你怎麽想,你要相信你小叔叔的能力。”


  韓菁把甜點攪動得更加緩慢,還是沒有說話。


  “丫頭,”江南收回手坐正身體,露出一個笑容,“雖然你可能不想回答,但我還是想再問個問題。你是不是喜歡上沈炎了?”


  他的話音剛落,韓菁驟然抬頭,深深擰起眉毛正預備發難,江南已經率先用雙手護在了臉前,一疊聲地道歉:“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就是隨便問問,現在已經知道答案了,你不要生氣,千萬不要生氣,消消氣消消氣。”


  韓菁不理會他,已經拎起了自己的手袋:“我走了。”


  她走了沒幾步,又被江南雙手壓住了肩膀。韓菁梗著脖子,連帶肩膀都僵硬。


  江南徹底斂了笑容之後的臉色很嚴肅:“菁菁,你小叔叔最近生病住了院,誰都不想見,隻想見見你。他很多年都沒有病重到這種程度,已經半個月沒有出院,你要不要回去瞧瞧他?”


  韓菁仰起臉,死死盯住他,嘴巴抿得更加緊。半晌才緩慢吐出幾個字:“什麽病?”


  江南歎了口氣:“前段時間發了一回燒,不知怎麽就燒到醫院病房裏去了。說是免疫力過低,用了很多藥,但臉色就是不見好,這麽多天病床旁邊一直都有輸液瓶子吊著。你小叔叔以前也就比我輕個那麽幾斤,現在二十斤都有了。”


  韓菁垂下眼,又是長久不說話。直到江南催促才開了口,輕得近乎聽不見:“我不回去。”


  “我明天下午的航班。”江南笑了笑,再次摸了摸她的頭,“如果改了主意,就跟我一塊兒回去。”


  第二日下午,江南在機場等到最後一刻,也沒有見到韓菁。


  (五)


  韓菁一直到學校開學也沒有回一趟T市。


  這裏的舒適程度自然和T市無法比肩。而實際上韓菁在英國多待一天,就對T市多一分想念。


  她的心尖上吊著許多心事,有些時候覺得空空蕩蕩,有些時候又覺得沉沉甸甸。一個月裏總會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睡眠奇差,或者失眠或者噩夢,更多的時間則是夢到某個人。


  和女士對話的時候,唇角慣性抿成一條好看的線,眉眼間是一種淡淡的桃花神色,手指骨骼漂亮,輕輕撫住筆挺袖口,微微傾身頷首,再不耐煩也會做出尊重對方的態度,開口時語調清涼動聽,帶著低沉質感,仿佛可以在耳邊繚繞許久。


  對著她的時候,又是換了另一種表情。嘴角會勾起,笑容中的溫柔縱容明晰可辨,任何時候都十分耐心,可以任由她蹂躪他的臉頰,捏住他的脖子細聲細氣地威脅,眉眼間帶著淡淡的悠然神采,就像最飄渺的煙,卻又是常年不會散。


  韓菁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每次離開莫北的日子超過三天,一旦閉上眼,就會有張淡淡笑意的英俊臉龐在眼前盤旋,揮之不去,甚至猶如藤蔓一般,硬是拖著她自記事起的回憶一路延伸至當前,一遍遍回放,可以在夢裏持續一整個晚上。


  而自從她來到英國,這種狀況有增無減。導致的直接後果之一就是她的頭發開始掉得明顯厲害,每次洗完頭發梳頭,用手抓一抓,就會有許多根長長的頭發自毛囊處脫落。


  這種狀況被沈炎偶然發現,直覺問她怎麽會這樣。韓菁擰著眉毛把頭發團成一小團,然後用紙巾包好扔進垃圾桶,一語帶過:“冬去春來,和我家如意一樣掉掉毛,很正常的啊。”


  江南那天登上飛機後,還是忍不住給她打了電話。


  韓菁捏著電話,麵無表情且平鋪直敘:“江南哥哥,你這次過來是你的意思還是小叔叔的意思?”


  “咳,”江南那頭依舊打著哈哈,“你希望是誰的意思?”


  韓菁繃著臉不說話,江南歎了口氣,最後還是答:“是我的意思。你小叔叔都快昏迷不醒了,哪還有工夫給我說這個。”


  “不過我臨來的時候還是給莫北說了一聲,他的語氣跟你現在差不多,冷得就跟塊兒冰一樣,說你肯定不會回來。”


  韓菁沉默片刻,繼續冷心冷肺:“你想使激將法麽?對我不管用。”


  江南語氣陡然加重:“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肯回去?”


  “……”


  “那我再問你,無論如何,莫北有哪裏做得對不起你?他現在病重,你回去看一看難道不是本分?”


  韓菁這一次沉默地更久,久到江南疑心她已經掛斷,才聽到她輕聲開口:“你不要對我施加壓力。我不會回去。”


  江南長歎一口氣,又漸漸軟了口氣:“你就為了一個韓冰,跟你小叔叔老死不相往來嗎?你值得嗎?我跟你講,韓氏最近剛接了個大工程,大到根本吃不下,正在積極籌措資金,我向你保證,你討厭韓冰的話,她最近都在那邊的公司忙,你不會見到她的。”


  韓菁還是不鬆口。


  “菁菁,寶貝兒,你一個多月裏一個電話不打一個消息也沒,我這麽久聽不到你的聲音都很想念你,更何況是你的小叔叔呢?”


  韓菁的回答是快速掛了電話。


  江南走後,韓菁一連幾天臉上都沒有笑容。沈炎一個人待在書房,她閑著無聊,便跑去花園裏澆花。等到沈炎來喊她吃飯,韓菁一抬頭,眼睛裏淨是迷茫和掙紮。


  下午茶時分,沈炎挪出閑暇,兩人一邊玩抽積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沈炎淡漠又寡言,是韓菁一直以來的認知。但是現在這個認知有漸漸被打破的趨勢,他們兩人待在同一屋簷下,沈炎這段時間來露出笑容的次數比她還要多,說話雖然稱不上喋喋不休,但足夠當得起侃侃而談。


  沈炎聊的都是輕鬆事,地鐵站的擁擠,實驗室的蟑螂,就算是這些窘事糗事也能被他用一派雲淡風輕的口吻說出來,於是以往的那些惆悵擔憂害怕等等潘多拉的心情在他刻意輕描淡寫的語言下,都化成了一個個漂亮的回憶。


  韓菁沒有他那麽大的能耐,已經冷靜理智到可以操縱自己的情感。以前她一不高興就躲進臥房裏不肯出來,曾經因此被莫北調侃成是一隻縮頭蝸牛,現在她越發覺得自己像隻蝸牛,不僅外殼堅硬,行走得也緩慢,跨過一個小山丘對她來說都艱辛得像是蜀道難。


  並且,每走一步,都會在身後無可避免地留下一條痕跡。稍稍回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經踏過去的地方和時間。


  但今天比較特別,沈炎的某個話題無意中勾起了韓菁的興趣,讓她從開口後就一直說了下去。她把一小塊積木一點一點從中間捏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最上麵,說:“家裏很多照片,但我早就想不起我的媽媽長什麽模樣。據說很溫柔很大方,並且十分漂亮。我六歲以前的記憶很少,所以雖然據說爸媽去世的時候我哭得撕心裂肺,還差點得了抑鬱症,但我個人基本沒什麽印象,也就沒什麽陰影。”


  韓菁想了想,睫毛顫了一下,繼續說下去:“現在能記起來的最早的事,差不多是在五歲多,小叔叔把我舉過頭頂,逗著我玩。”


  沈炎低下眉眼,把空了的茶水又倒滿,說:“過去和你小叔叔的那些應該都是很不錯的回憶。”


  韓菁要去取另一塊積木的手停下來,搭在桌沿邊,沉默了一會兒,說:“……確實是高興的比較多。不過我太任性,而且很固執,我的發頂有兩個旋兒,莫伯母說有兩個旋兒的人都很執拗。所以許多時候我高興都意味著小叔叔會難受。”


  沈炎微微地笑,也抽出一塊積木,搭上去,說:“其實當時在T市,有許多你和莫先生的八卦。”


  “……我從沒聽說過。比如說?”


  沈炎清咳一聲:“比如,據說你差不多十歲的時候,莫先生曾經十分喜歡一個女孩子,但是門不當戶不對,但莫家不同意,當時莫先生已經決定了要私奔,正在收拾東西,你突然闖進他的屋子裏,結果就被長輩發現,於是拆散了一對好姻緣。”


  “這個簡直太胡說。那個時候我已經和小叔叔搬出了莫家,而且,”韓菁話到嘴邊沒有及時收住,把莫北的一個秘密說了出來,“小叔叔至今為止其實還沒有初戀過。”


  沈炎身體微微前傾,略挑了挑眉,韓菁一刹那間忽然覺得,如果他現在是一身古裝打扮,手裏再搖一把折扇,簡直就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翩翩佳公子。


  沈炎的笑容依舊:“我還聽說,據說莫家給你卜過卦。”


  韓菁微微睜大眼:“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過。”


  沈炎想了想,仿佛有些漫不經心的口吻:“說你終生富貴命,但謹記不要太執著,需知凡事皆由命,命中有時終會有,命中無時勿強求。”


  韓菁微微低頭,半晌,才抬起頭,岔開話題:“我看你挺淡泊的一人,怎麽也會知道這些八卦?”


  沈炎眼睛還是墨黑一片,眉目亦不動,不動聲色地審視了她一會兒,才指了指窗戶外,淡聲反問:“還記得今天上午鄰居的推草機嗡嗡地吵醒你睡覺的事麽?”


  韓菁不明所以地點頭。


  “這些東西人們閑著無聊的時候都願意嚼嚼,不用刻意去聽耳朵就能自動吸收到。”沈炎用很嚴肅的表情說著很不嚴肅的話,“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韓菁頭一次生日宴沒有和莫北一起,並且生日當天全天關機。比起往年,她二十歲生日過得極簡單,不過也花費了沈炎連續幾天的心思。提出的諸多方案都被否決,最後的慶祝就是沈炎掌勺的一頓豐盛中國餐外加一碗長壽麵。


  九月底開學。因為沈炎的房子與她的學校之間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韓菁考慮之後,還是在學校附近另外找了處租房。


  等到開學後韓菁才發現了一樁頭疼事。她知道吳波報考的大學和她是一個學校,但沒想到不知什麽時候他竟也轉到與她一樣的專業,並且還是同一個國際班,導致現在她即使飄到英國這邊來,他也照舊陰魂不散。


  吳波顯然和高中一樣,無視她陰鬱的表情,依然興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說這個說那個,很有“你什麽都不懂我可以罩住你”的豪氣萬丈。


  高三下半學期她賦閑在家,吳波幾次給她通電話,被莫北知曉,於是簡單又犀利的三言兩語打發,自此韓菁得了一年多的空閑。當她都快忘記有這號人物的時候,他又突然冒了出來,聲稱從國內到國外都可以碰到是一種珍貴的緣分,於是再次試圖“重續前緣”。


  韓菁忍不住重重歎了口氣。


  第一天韓菁預備去學校,關了門才發現吳波正站在她房子外麵等著她;第二天韓菁學乖了,起得很早離家也很早,結果關了門再次發現吳波站在她房子外麵等著她;第三天她煩不勝煩,直接溜去了沈炎那裏。


  沈炎那個時候正在和國內的兄長視頻通話,學著打理公司生意,以及了解T市的各種財經新聞。見到她來,隨手合了電腦,並且大概覺得她狼狽的模樣很好笑,從她進門後笑容就不曾斷過。韓菁十分氣憋,一直喝水不說話。沈炎在她對麵坐下來,依舊在微微地笑:“消氣。要不要我去幫你像砍瓜一樣砍掉他?”


  韓菁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怎麽砍?拿大刀直接劈下去?我也能。”


  沈炎忍不住笑出了聲:“我比你劈的力氣大。有一個治標的法子,他不是在你門前守著當門神麽,我就去挑場子跟他比劃比劃。”


  “……比劃比劃?”


  沈炎不肯說實話,隻是微笑:“比比誰的臉繃得更緊一些,誰的臉更黑一些。”


  次日沈炎真的去了她房子外挑場子。韓菁躲在屋子裏,在窗簾後麵看到吳波就像是炸了毛的公雞,眼睛極警惕地瞪著對方。沈炎不知說了什麽,一分鍾後兩人一起離開。


  一小時後隻有沈炎一人回來。進門時是微笑著的:“安心吧。以後他不會騷擾你了。”


  韓菁相當好奇:“我警告那麽多遍都不管用,你怎麽說的?”


  “你越警告,他就越以為你是在欲拒還迎,當然不管用。”沈炎的唇角彎了彎,“俗話說抓蛇抓七寸,隻要把他的缺點找出來,再忽悠一通,就沒有問題了。”


  這點兒透露自然不能滿足韓菁的好奇心,然而她再問下去,沈炎卻不肯再說了,隻是在高深莫測的微笑。


  “其實吳波隻是先遣部隊,我打賭他後麵還有人會跟著前赴後繼。”沈炎微微歪頭,似在回憶,“我要是沒記錯的話,當初高中班上暗地裏喜歡你的男生占了全班男生的三分之一。或者說是以上。”


  韓菁微微睜大眼,臉色有點兒薔薇色,班上才喃喃地說:“你來英國以後,話可真不少。”


  “想轉移話題麽?其實當時很多人都在打賭,猜測你的第一任男友會是什麽樣子。”


  “……”


  “而且從你極端討厭吳波這一點看,大家當時還總結出一點,是你應該對那種咋呼又粘人的男生不怎麽感興趣。”


  “……”韓菁幽幽地說,“不要再告訴我這些也是你被迫聽進去的了。沈炎,我今年才知道原來你也這麽八卦。其實當初班上暗戀你的女生占了五分之四,這個你不知道吧。”


  沈炎頭一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那張笑顏一打開,就像是那天英國難得的風和日朗,把韓菁晃得一時間沒有回過神,隻覺得他的聲音十分動聽,如同泉水沁人心脾:“其實我知道。”


  臨近春節的時候沈炎來韓菁房子裏,韓菁剛剛從外麵購物回來,大衣掛上,其他的小衣都是隨便卷了然後扔進櫃子裏。


  沈炎看了一眼,走上前又把她手裏的衣服接過去,一件件排開鋪到床上,說:“衣服不是這樣疊的。”


  他把衣服左折右折上折下折,不知怎麽很快就變得齊整,然後分門別類放進衣櫃。韓菁在一邊瞧著他,不知該笑還是該慚愧,喃喃地說:“你連這個都有一套。”


  “聽說女傭請假,我來看看你這邊缺不缺什麽。”沈炎又補充,“不過女生衣服款式多褶邊多領子多,確實不大好疊。”


  韓菁歎口氣:“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就是純粹的不會疊。”


  “不會疊衣服又不算什麽大事,一個房子裏有一個人會就夠了。”沈炎想了一下,問她,“過春節你回家麽?”


  其實韓菁已經為了這個問題猶豫了很久,今天上午才作了決定:“我今年先不回去。你呢?”


  “我也不大想回去。”沈炎笑了笑,“那正好,去年我的生日被你放鴿子,今年希望你能給補上。”


  每次沈炎笑的時候,韓菁總覺得他的心思在轉,但是又不知道他具體轉的是什麽,隻好一字一句據實回答:“那當然。”


  沈炎二十一歲整的生日,假如按照韓菁的習慣,自然要大肆慶祝一番。但是當她詢問他的時候,沈炎的回答是:“這裏基本沒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們兩個人過就好。”


  “可是你什麽都不缺,我實在想不出什麽禮物送你才好。我還沒送過男生禮物。”


  “其實有一項還是缺少的。”


  “是什麽?”


  沈炎笑而不答,隻是說:“既然想不出送什麽,那就幫我做碗長壽麵吧,總不能壽星自己做給自己吃。你不會的話我教你。”


  於是韓菁第一次下廚,在沈炎的房子裏。


  韓菁很是像模像樣地戴著圍裙進了廚房,頭發紮起來,她在鏡子裏看了看,覺得新鮮之餘又認為自己很有當家主婦的模樣,可是沈炎表示否定,說她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隻適合上得廳堂。


  但其實鍋是沈炎刷的,水是沈炎添的,麵條的多少是沈炎定的,最後長壽麵也是沈炎自己盛的,韓菁唯一做的就是把麵條在離鍋子高高的地方扔進去。


  一碗清水麵,沈炎全部吃完。


  最後的碗也是沈炎洗的。本來韓菁是要洗的,但沈炎堅決不讓。於是她隻能安安靜靜坐沙發裏,見他把碗碟一一收進櫃子裏,又洗好水果,端出來,說:“本來說好幫你做件好事,算是補償去年我的缺席。但現在看來我好像什麽都做不了。”


  沈炎笑了一下,在她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來:“其實確實有一件事,隻有你才能做得到。”


  韓菁很懷疑地看著他。


  “前些天你問我有一項我沒有的東西是什麽,還記不記得?”


  韓菁看著他清淺的笑容,猶豫了一下,點頭。


  “我少一個女朋友。”


  “……”


  韓菁眼眸微聚,漸漸抿起唇角,沒有搭話。


  沈炎仔細打量她的神色,最後還是選擇說下去:“韓菁,我很喜歡你。開學還不到半年,追你的男生已經數不清。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你想找一個男朋友,那我能不能申請是第一個?”


  韓菁一直沒說話,沈炎知道她總會有問題要問,便也適度沉默下去。


  韓菁終於開口:“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吧。”


  “從高一到大學,四年半的時間,還算短麽?”


  “可我覺得短。你這麽快就提出來,是很自信我一定會答應麽。”


  “我不自信。”


  “如果我真的不答應呢,你打算怎麽做?”


  沈炎沒有笑容,靜靜開口:“這要看你的意思。想斷絕來往還是裝著沒發生過,我應該都會很配合。”


  韓菁這次又沉默了很久,輕聲說:“可是我對你沒有那方麵的意思。”


  “我知道。”她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分辨出他的聲音還是很沉穩很清朗,沒有失落也沒有緊張,“可是你也不排斥我。有個男朋友總會有不少好處,可以幫你擋住爛桃花,可以把所有不想做的事都扔給對方去做。我沒有任何強迫你的意思。就算現在答應了,如果你覺得後悔或者不適合,可以隨時提出分手,我不會拖泥帶水。我知道現在這樣提出來有些倉促,但是我總怕如果現在不說,以後也許就來不及了。”


  韓菁一直抿著唇不說話,直到沈炎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半蹲半跪在她麵前。


  她從沒有見他這樣做過。


  沈炎一直都有些高傲,且追求完美。他心機深沉,不肯輕易將就。她在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都是需要抬頭才可以夠到他的眼睛,可是現在她微微垂下眼,就能看到他眼裏的一片誠懇。


  韓菁看著他,慢慢地問:“你討我做女朋友有什麽用呢?我什麽都不會。”


  “你給我畫的那張素描我還一直收著。你那些不會的東西,隻不過就是做飯洗衣這些家務。我說過這些東西一個房子裏一個人會做就夠了,互補不是很好嗎?”


  韓菁又開始失神,並且失神了許久,直到突然察覺到沈炎還一直維持著半蹲半跪的姿勢,眼神才又漸漸聚焦起來。


  他抬頭看著她,眼睛裏一片墨黑,韓菁像是受到了蠱惑,聽到自己低低地,沙啞地說出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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