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韓菁十八歲
第四章
韓菁十八歲
(一)
夏天的陽光很毒,韓冰坐在別墅的泳池旁,陽傘撐出一塊陰涼,她慢悠悠地吃著沙冰,戴著墨鏡冷眼看韓菁和莫北在水中玩得正歡。
在她看來,韓菁的笑聲在偌大泳池中格外刺耳。飛濺的水花在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兩人玩得忘了時間,兩雙漂亮的眼睛都深深地彎了起來。
莫北舉起伸出雙臂的韓菁,立刻有岸邊的女傭會意,用單反哢嚓嚓幾聲拍下來。水裏的兩個人換了個姿勢,哢嚓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對於一向是鎂光燈下絕對存在的韓冰來說,絕對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而甚至這座遊泳池,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回憶。
但她嘴角的微笑看起來還是美好得無懈可擊。
去年,韓冰如何也不曾想到,韓菁竟敢這樣堂而皇之地顛覆她和莫北的訂婚禮。
訂婚前一晚韓菁在冰涼的池水中遊泳,別墅裏的所有人都以為她是隻因為生氣訂婚采取的賭氣行動,沒有人懷疑她就是存了心打定了主意蓄謀破壞。
就算訂婚當天清晨韓菁吃下荷包蛋,所有人在看到她吐得天昏地暗的淒慘狀況後,也都沒有想過那或許是她刻意的做法。
再然後莫北在訂婚禮上中途離開,留下她一個人應對尷尬的局麵。等到她稍後和憤怒的兄長火速殺到別墅,看到的場麵就更加讓她心傷。
韓菁臉色通紅,眼睛緊緊閉著,眉頭蹙起來,卷發有幾縷粘在臉頰上,被莫北輕輕撥開;以往花瓣一樣的嘴唇幹涸得不像話,沒什麽力氣地歪在莫北懷裏,一隻手卻還不忘揪住他的袖子。
女傭管家醫生甚至廚師都在忙進忙出,甚至沒人理會他們站在門口。莫北坐在床邊的姿勢有些奇怪,但卻能讓韓菁窩得更舒服。兩個人貼近得沒有縫隙,過了一會兒韓菁的眉頭稍稍舒展,鼻尖在莫北懷裏蹭了蹭,把他的衣服拽得皺巴巴,神情更加依賴。
那個場景看過去,連韓冰一向急脾氣的兄長都有些愣怔,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長長歎息一聲:“就這樣吧。我們回去吧。”
韓冰不肯走,盯著眼前的一幕慢慢說:“哥哥,你不覺得他們兩個人現在這樣有些不正常嗎?”
“有什麽不正常的?你小時候不也這樣整天黏著我,依賴得過分,還在我的房間裏尿過床。”
韓冰臉上頓時如火燒:“那是小時候!韓菁現在對莫北是完全的獨占欲,別人根本碰不得他!”
兄長笑起來,還是不以為意的態度:“我結婚前一天,你不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著我不撒手,還看你嫂子跟情敵一樣。韓菁就莫北這麽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可以仰仗,如今還要被你搶走了,不恨得想咬你就不錯了。冰冰,你什麽都好,但要學著更寬容一些。婚姻需要寬容和信任。”
韓冰還是有些鬱鬱不樂,酸溜溜地說:“可我的訂婚禮怎麽辦?莫北讓我出那麽大的醜。我才是你妹妹誒,你怎麽淨幫著外人說話?你也喜歡上韓菁這個小丫頭了?”
兄長沉默了一下,臉色變得肅重,低聲說:“韓冰,有些話我不說,你也應該自己想清楚。你跟莫北能結婚,九分是聯姻,一分才是感情。所有人都這麽認為,包括莫北他自己。所以他才會在訂婚禮上這樣對你。如果隻有你自己拎不清這關係,最後摔得慘的人隻有你自己。”
“……”
“莫北這樣做了,你準備要怎麽做?一哭二鬧三上吊嗎?那太不好看了。韓菁既然裝得這麽可憐,你就暫且忍忍。訂婚算什麽,你這麽聰明,難道不能被你反過來利用麽?冰冰,聽哥哥的話,試著更寬容一些,最後什麽都會是你的。”
“……”
韓冰把那句“反過來利用”執行得很徹底。她好像把訂婚完全不放在心上,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並且和莫北一起對韓菁關懷備至。韓菁生病的那兩天,有莫北的地方不止有韓菁一人,還額外添上了韓冰。無視小公主敵意的眼光和冷冷的言語,麵帶微笑紆尊降貴地端茶倒水喂藥粥,還和女傭一起幫她敷冰塊測體溫。這些韓菁統統都拒絕不得。
這樣一來,韓菁退燒後,不但莫北把與韓家預計年底的合作提早推上了日程,韓冰還贏得了大度寬容的美名。
憋到內傷的人隻有一個韓菁。
不僅如此,借照顧韓菁的機會,韓冰步步為營,接下來的日子一直都在莫北的這座別墅裏住了下去。反正房子夠大,隻要她能忍受韓菁的冷言冷語,韓菁就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轟走她。
如此連著被反將兩軍,對韓菁來說,用丟了莫北又折地盤形容都不為過,她的感受已經不是內傷兩個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
當太陽在天上斜掛成四十五度,池中的水變得比體溫要涼時,兩個人終於肯上了岸。韓菁一邊由女傭套上粉色浴袍,一邊笑眯眯地看著莫北,搖了搖他的胳膊:“晚上想吃牛排。”
莫北十分好心情,想了想,嘴角翹起一個弧度,存心逗她:“可是我累了,不想做牛排。怎麽辦呢?”
他把毛巾擰幹,揀過小桌上的墨鏡戴上,然後在岸邊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不到兩秒,韓菁就立刻撲了過去,手指揪上他的鼻子,然後是嘴巴,兩隻手向外扯,痛得莫北擰了眉才罷手。又把他的墨鏡摘下去扔到一邊,掐住他的脖子,俯下頭惡狠狠:“你剛才說好我晚上吃什麽你就做什麽的!”
她濕淋淋的長頭發有水滴一點一點滴在他的脖子上,鎖骨上,臂膀上,胸膛上,無規律的,涼涼的,她的浴袍也沒有穿好,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光裸潔白的肩膀,而她嬌嫩溫熱的皮膚則貼住他的膝蓋,他的大腿,無意識地輕輕磨蹭,細膩柔滑的觸感漸漸帶出一絲絲微妙的味道,猶如爬山虎的觸角在悄無痕跡地慢慢蔓延。
莫北眯了眯眼,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還左右搖晃了一下,然後意思意思地思考了一下,再然後微微一笑:“最近好像有點兒變重了。”
韓菁的表情立刻變得凶神惡煞:“你才重!你從頭到腳都重了一圈,像是在外麵包了一圈鐵皮!”
莫北樂不可支:“啊,所以了,你小叔叔不能再吃牛排了。要減肥。要和你韓冰姐姐一起吃素。”
“不行,你也要吃牛排。” 韓菁的囂張氣焰頓時滅下去一半,抓住他的胳膊悶悶地說,“你不是說我重了麽,那你也要和我一起重下去。”
她把他從躺椅上拽起來,捏住他的手指,折起指關節,又拉直,再折起,再拉直,像是找到了多麽好玩的事,玩得不亦樂乎。韓冰心裏嫉恨得要滴血,表麵上還是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對旁若無人兀自玩鬧的兩個人柔聲提醒:“菁菁,今天晚上是和江南一家的小聚,估計牛排要改天了哦。”
韓菁的動作停下來,看了看她的笑容,另一半囂張氣焰也隨之收斂起,不情不願地從莫北身上下來:“那好吧。”
小聚定在附近一家特色會館。一年的婚姻淬煉,如今細細看起來,江南竟比以前沉穩不少。
各自入座,兩個女人湊一堆低聲討論馭夫術,韓菁坐在江南和莫北之間,歪著腦袋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很有興趣地聽著兩人的交談。
偶爾韓菁看一看韓冰,也有一絲絲憐憫。她雖然住進別墅,和莫北相處的時間反倒是更少起來。莫北回家後時間便被韓菁全數霸占,兩人玩笑打鬧,提到的話題無關政治無關商業無關慈善,有時候是韓菁的學業,有時候則是八卦,這些對話韓冰都插不進去,隻能在一邊壁花般地微笑。
隻要問題不太敏感,莫北與韓菁無話不談。聊得歡暢時,就連江南新婚後相處生硬這種人家的私家八卦也被他告訴了韓菁。
倒黴的人不止韓冰一個。江南如今的妻子易寧,也是一個可憐人。兩對情況大抵相同,利益聯姻,女方深愛男方,男方誰都不愛。
莫北向韓菁說這些時,韓冰也在場。她雖然笑容依舊,卻難掩些微尷尬。推人及己,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不一會兒韓菁的手機短信鈴聲響起來,看到來信人,韓菁麵無表情直接刪除。不一會兒又有電話打進來,韓菁這次眉頭終於皺起來,迅速幾個按鍵,直接將此人拖進黑名單。
莫北和她離得近,很清楚她在做什麽。韓菁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正碰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讓在場餘下四人都停下了談話看她。韓菁長長的眼睫閃了閃,咬了咬唇,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樣縮頭烏龜式的回應立刻就招來了身後莫北的輕笑。
韓菁有些鬱悶。一個人出了門走了沒幾步,身後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韓冰微微笑著看她,精致打理的眼影襯托出她深邃的眼窩,呼吸之間都是韓冰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這個味道有的時候也會從莫北身上聞到。很像是某些動物在圈定自己地盤時本能試圖留下的氣味兒。
這種不愉快的聯想讓韓菁更加不悅。但韓冰已經看慣了她冷冷的眼神,直接無視,依舊保持著微笑,聲音很溫柔:“菁菁,我們小聊一下。”
“可以。”韓菁定定地看著她,慢吞吞地說,“但是請你不要再露出鱷魚一樣的微笑了,笑得再自然也真的沒有人會看。”
韓冰的心火就像是爆竹一樣瞬間點燃,連續深呼吸幾次終於勉強控製住。
繼續忍。
她都已經忍了這麽久,還沒達到目的就被對方氣蒙了也未免太不劃算了。
韓冰再抬頭看的時候韓菁已經輕盈走遠。她咬了咬牙,高跟鞋響起來,保持著優雅的步幅跟了上去。
韓菁也很優雅。她的優雅由莫北培養,她對付敵人的習慣也同樣偷學自莫北——越不悅就笑得越燦爛,越討厭禮貌就越齊全,毒舌的程度與外表的風度務必要成正比。
於是韓菁就麵帶自然微笑,收攏裙擺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下,禮儀絕佳地開了口:“請說吧。”
周圍很寂靜,這個地方談話很安全。韓冰沒了顧忌,也就開門見山:“韓菁,你是個很討厭的小孩。”
“你拿自虐當手段,仗著莫北的偏心蓄意破壞訂婚禮。又拿年紀小當借口,霸占住你的小叔叔一天又一天。”
韓菁撐著下巴,一副無辜的模樣,在韓冰眼中實在很討打:“我沒有拿自虐當手段,也沒有拿年紀小當借口,那些隻是你的假想敵。不是我可惡,而是你心眼小。而且,就算是,那又怎麽樣。如果你可以,你也可以讓莫北偏心你,你也可以像我這樣做。並且我相信以你的心機,你會青出於藍勝於藍的。”
韓冰淡淡地笑:“小孩子撒謊可不是什麽好習慣。韓菁,你所能仰仗的隻有一個莫北。可是無論你怎麽阻撓,莫北還是要結婚,對象就算不是我,也不會是你,永遠都不會。”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一個字一個字足夠清晰:“你對莫北,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孩子對大人的依賴。你那點隱秘的思想,那點兒小心機,以為我會看不出來麽?可是你又能怎麽樣呢?”
韓菁沒有吭聲。她換了個抱臂的姿勢,擺出戒備的架勢,也順便掩蓋住想要絞衣角的心慌。她隻是看著韓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韓冰將她的小動作明白收到眼底,依舊是標準的外交微笑:“你的全部世界都是繞著莫北轉,可是反之卻不成立。莫北終究都是要離開你的,你不能在他身邊呆一輩子。不管你現在試圖和莫北纏得多緊多密,你最後還是要被從他身上剝離開。可你又被莫北寵壞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又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你將來能做什麽呢?莫北十八歲的時候早已自立,而你呢?”
“你隻會問莫北要這個要那個,又不能回報給他什麽。你把其他人對你的照顧享受得心安理得,可是你憑什麽呢?你的資格在哪裏?你隻會吵鬧摔東西撒嬌,除此之外呢,你還能替莫北分擔些什麽?沒有了莫北,你就什麽都不是,比收垃圾的人還不如。他們最起碼還能夠靠自己活下去。”
“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討厭特討厭?”韓冰笑笑,“可我講的都是事實。不是每個人都是莫北,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寵著你。至今為止我從來沒主動招惹過你,隻不過是在見招拆招。是你破壞訂婚在先。”
韓菁回到包廂是在半小時後,在此之前韓冰已經先行回去。
她剛剛坐下,莫北就笑著低聲說:“去趟洗手間要半小時?還拎著寶貝手機?”
江南也在一邊附和,笑眯眯的模樣像是臨時披上羊皮的大灰狼:“乖菁菁,你是不是跟哪個男孩子談戀愛了?”
韓菁兀自沉著臉吸果汁,他倆的話一概不理會。
江南愈挫愈勇再接再厲,拍拍自己的胸口:“隻要不影響學習,戀愛那是沒關係的。你莫北小叔叔早八百年前就一打女友了。他要是不同意,我來給你做主。”
韓菁的果汁立刻嗆了出來,抽過小毛巾捂住嘴巴一個勁地咳嗽,好不容易好些,眼睛一瞪,十分不滿:“你都是在說什麽呀?”
莫北一本正經地代為回答:“你江南哥哥最近腦子都被桃花打暈了,他現在不清醒。”
江南的目光在他倆身上繞了一圈,慢悠悠地說:“我說的有什麽不對麽?我那小外甥女今年才十四,身後追著跑的男生已經五六個了。菁菁這麽乖巧漂亮,有人追很正常的。隻要還保持現在年級前五十的成績不下滑,那就沒問題。”
莫北插話說:“沒問題你個鬼。別帶壞小孩子。”
江南嬉皮笑臉:“小孩子?菁菁今年都十八了。成年人。已經連早戀都不算了。馬上就要成一個懂事獨立明事理的大姑娘啦。”
沒想到這幾句話同時莫名詭異地招惹來麵前兩道陰沉目光,江南嘴角抽了抽,不問緣由立刻順溜改口:“當然,菁菁現在也很懂事獨立明事理,我想表達的隻不過是菁菁馬上會更懂事獨立明事理罷了。你們不要誤會。”
但他這句話對緩和氣氛沒有絲毫作用,兩個人依舊在很認真地等著他繼續解釋。江南用目光在莫北和韓菁之間接連暗示了幾回,還是沒得到任何諒解,於是重重地拍了拍額頭,手順著眼睛鼻子嘴巴一路頹廢滑下來,最後躲到一邊唉聲歎氣去了。
(二)
韓菁一晚上都沒有說幾句話。她心情低落,被韓冰那番話打擊得很沮喪,很猶豫,很難過。以至於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反常態,耷拉著眼皮自動自發地鑽進了副駕駛的位子。
莫北看著好笑,彎下腰去揪她的鼻子:“真罕見。你的意思是想要我開車嗎?”
但韓菁還沒有說話,韓冰的手臂就已經挽上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說:“你晚上喝酒了,怎麽可以開車呢?江南他們已經離開了,我們也快上車走吧。”
莫北回頭看她一眼,又摸了摸韓菁的頭,最後幫她把車門關上,隨韓冰一起坐上後座。
回家的路上韓菁一直一聲不吭,但無法打住後麵的人關於她的對話。
莫北說:“過幾天菁菁的生日,今年想做些什麽呢?”
然後就是韓菁有氣無力的聲音:“今年不想過生日了。”
她一想到往年格外盛大又格外鋪張浪費的生日,再一想到今晚韓冰說過的話,頓時就沒了再舉辦的興致。
“怎麽?”
韓菁撐著下巴,有些無趣地看車窗外,隨便找了個理由,幽幽地回答他:“每年都過,沒新意了。”
莫北停頓片刻,忽然探過身去彈韓菁的額頭,嚇了她一跳,見他一副嘴角含笑的表情,立刻就變得張牙舞爪,像個被惹惱的小小獸,狠狠地摳他的手背。
“嗯,這才比較像你。” 莫北抽回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剛剛就跟像變了個人,丟了魂兒似的。什麽叫沒新意,去年是誰抱著我的脖子一直說‘呀小叔叔我太愛你了,你給了我好大一個驚喜’,前年又是誰蹦起來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就隻顧著捂住嘴巴在那邊‘哇哇哇哇哇’?”
莫北把韓菁嬌氣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聽得司機都在偷笑。韓菁臉如火燒,鼓著腮幫扯下他的手,越長越漂亮的眼睛怒視著他:“你才丟魂呢!我才沒那樣!”
莫北去揉她的頭,被韓菁一把摔開。莫北轉而去捏她的鼻尖,韓菁往後一仰,沒有穩住,在磕到車窗的前一刻,被莫北的手掌及時捂住了後腦勺。
兩人玩笑打鬧,又把韓冰晾在了一邊。
韓菁晚上難得的沒有睡好,一整夜都在咀嚼韓冰的那段話,把被單蒙在頭上翻來覆去。第二天起床時間比平時晚十分鍾,依舊還是沒精打采,下樓的時候看到莫北正在餐桌邊看報紙,韓冰挨在他身邊一起看,兩人還很有興致地在討論什麽。
韓菁沒再像往常那樣嘟起嘴巴,睫毛閃了閃,收起眼底所有情感,很平靜地坐到莫北的另一邊。
莫北收了報紙,摸了摸她的頭,清晨純粹的陽光斜射到韓菁的頭發上,使其更顯柔順亮澤。莫北眯了眯眼,嘴角勾了笑,手背撐住下巴,指尖順著頭發卷上她的發梢,捋直,再卷起,再捋直,最後再卷起。興趣突然就像韓菁習慣把玩他的手指一樣濃厚。
在韓菁接連打了兩個嗬欠後,莫北轉移了注意力,問:“昨晚沒有睡好嗎?”
韓菁把額頭埋在他的手心裏,聲音悶悶地不大清晰:“沒睡著。”
莫北輕笑一聲:“天塌下來也有你小叔叔和江南哥哥頂著,怎麽會睡不著?”
“就是睡不著。”
“為什麽?”莫北揪了揪她的耳垂,聲音很輕柔,低低地還帶出幾分誘惑,“告訴我吧?”
“……不想告訴你。”
看著這種越來越讓她不快的相處模式,韓冰輕輕吸了一口氣,順便也把到舌尖的話暫時壓下,在一邊無聲地吃早餐。
小公主顯然也是意興闌珊並且心不在焉,對話短小精悍不說,喝杯牛奶還不小心灑了出來,並且灑得身前都是。莫北反射性取出手帕替她擦拭,又在相隔十厘米的地方忽然頓了頓,轉而揚起手,喚來了女傭。
菁菁在慢慢長大,臉頰上幾分嬰兒肥已經消失,身材愈發修長苗條,腰肢因為幼時習舞十分柔軟,發育也很健康,該有的已經漸漸都有。
小公主已經出落得美麗優雅,就像是一顆終於被精心切磨好的鑽石,隨便一個角度都耀眼得足以吸引所有異性視線。
因為精神不濟,韓菁在上課的時候理所當然地走神,然後又理所當然地被英語老師察覺,隨即拎起來背誦全篇課文。
韓菁一直私下認為英語老師要求背誦課文全篇對學生基本沒什麽用處,隻要記住背誦詞匯和重要詞組就夠了。所以她也理所當然地沒有背。當然,她也曾經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英語課代表,老師基本不會點名提到她。
而假如在點名背誦時沒有通過,就要被罰寫課文五遍。
現在她隻能磕磕絆絆地在腦中搜索,按照已經記住的詞組拚湊出句子。英語老師照顧這個一向是乖乖牌的好學生,眼神望向窗外,沒有給她再製造緊張感。
等韓菁終於淅淅瀝瀝地背誦完畢,英語老師才扭過頭來,問向全班:“韓菁背過了嗎?”
話音剛落,許多男生異口同聲替她遮掩:“背過了。”
而這其中,又有一個聲音格外的高,高到其他男生都用一種意味深長又隱隱排斥的綜合眼神扭頭瞧他,甚至還有人在下麵小聲地“噓”。
氣氛太詭異,連女主角韓菁也忍不住回頭瞅了他一眼,發現他正在衝著她笑,又迅速扭過頭,好歹忍住自己想要皺眉的欲望。
前一晚他發完短信打電話,打完電話沒有回應又很沒有眼光地改發短信,韓菁那時已經洗漱完畢上床,本來就沒有睡意,看到短信裏問她的家中座機號碼後就更清醒,瞌睡蟲全被惱火燒光,幾乎想再次把抱抱熊給扔到地上。
大課間休息時間二十五分鍾,搶鏡男主角主動跑到她桌前噓寒問暖:“韓菁,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感冒了?”
韓菁見到他就很頭疼,於是把昨晚沒有腹誹的話拎出來繼續在心中默念,表麵不動聲色,裝作沒有聽到。
很快有其他男生陰陽怪氣地插腔:“喲,吳波,獻殷勤也不是你這麽獻的啊。人家韓菁都不理你呢。”然後又是一陣其他人的附和。
吳波把這些話自動跳過,又是一陣噓寒問暖,聊天氣聊老師聊學習,韓菁一概不回答。聽得不耐煩了,真想把耳塞拿出來堵上聽歌。
然後就聽到一聲救命良藥,雖然依舊冷淡,但此刻卻顯得是那麽好聽悅耳:“韓菁,上樓一塊兒去抱試卷。”
韓菁如蒙大赦,從來沒有覺得她的搭檔沈炎有這麽可愛這麽順眼過,立刻放下手中的筆,速度走向門口,快得就像奪命而逃。
高三學生還有十天就麵臨高考,很快他們這一屆將會取而代之,進入上學以來最磨礪的一年。兩人走去教師辦公室,一向寡言的沈炎突然開口:“韓菁,你有沒有想過高考去哪裏?”
韓菁有些莫名其妙:“這個問題提得好像早了些吧?我還沒有想過。”
沈炎卻還是繼續問了下去:“那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內地還是沿海?”
“……我想在T市附近就好。”
沈炎想了想,點點頭,然後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還有幾天就要放暑假,但暑假前是全高二年級的遠足活動,被學校稱之為“精神長征”。背著一天必需的食物和水從學校一路浩蕩徒步行至郊區,初夏高溫,需來回走上四十公裏。班級上許多女生都在發愁這次魔鬼曆練,頭一天一直在嚷嚷第二天實在受不住的話索性就去隊伍最後撿拾掉隊同學的收容車裏。
晚飯期間別墅裏也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
韓冰說:“四十公裏呢,真是了不起。菁菁能走完全程麽?”
莫北也摸摸韓菁的頭發:“盡力而為。實在受不了的時候記得給我打電話。”
韓菁放下筷子,很不服氣:“你們太小看我了。別人都走得,我為什麽就走不得?”
韓冰看了看她,很想冷嘲熱諷一句“別人也都沒有你這般嬌生慣養生活十幾年,你為什麽就走得”,又顧及莫北在旁,隻是收斂眼神淡淡地笑了笑。
睡覺前韓菁為遠足打包,莫北敲門進來,很溫柔地笑:“東西收拾好了?”
“沒什麽要帶的,老師說要輕車簡從。”小公主說得很認真,指了指櫃子上的書包,“還有食物和水明天早晨要去學校領。”
莫北掃了掃繡著“菁”字的天藍色書包,說:“記得穿棉襪。”
見韓菁乖巧點頭,摸了摸她的臉頰,又說:“你打算穿哪件衣服呢?明天很熱,我剛剛查了查,要三十度呢。”
“學校要求明天統一穿校服的。”
“鞋子呢?”
“前兩天剛送到的那雙遠足鞋子。”
莫北點點頭,又說:“什麽不帶都可以,記得要帶手機。不舒服的時候要給我打電話。”
“手帕帶了嗎?”
“要塗防曬霜。”
“不要逞強,收容車沒什麽大不了。”
“路上節省體力,不要說笑,走路要勻速。”
“要多喝水。累得吃不下東西也要吃,否則沒力氣。學校的水能喝慣嗎?要不要在家裏拿一些?”
“……”
莫北越說越多,韓菁的眼神漸漸詭異。直到莫北也覺察到有點兒異常,終於停下,韓菁的眼睛彎起來,踮起腳抱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瞧著他:“好囉嗦的小叔叔。你是不是對我明天去遠足特別特別不放心啊?”
莫北掐住她的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有點兒。”
韓菁蹭下拖鞋,兩隻瑩潤潔白的腳蹬在莫北的拖鞋上,她個小人輕,又被莫北半提著,即便是這樣的姿勢莫北也不會覺得有多重。
兩人都剛剛洗完澡,沐浴露的香氣淡淡地縈繞四周。莫北很配合她,稍稍彎下腰,還低了頭,韓菁可以看清楚他一根根長長的彎彎的眼睫毛,微微笑就會十分煽情的眼睫毛。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又長時間地觀察,韓菁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撥弄,又張開手掌去遮。莫北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輕輕地拂過,一下一下,就像是溫柔的湖水碧波蕩漾。
韓菁鬆開手,嘴唇彎成一個十分愉悅的弧度,側臉湊近他,右眼一眨:“老師和校長還有兩輛救護車都跟著,隻是去遠足,又不是去拚命,你放心吧。”
莫北展開一個笑容,兩根手指捏起她的臉頰,使勁揉了揉:“喲。我家菁菁什麽時候知道安慰人了?”
“你的意思就是在說我以前刁蠻任性不懂事,隻懂得製造麻煩不懂得處理問題是不是?”
“不敢。菁菁在長輩那裏比我還要吃得開。”莫北抿唇笑,貼近她的額頭,“隻不過如今在我麵前好像變得越來越懂事了。”
“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莫北摸了摸她的頭,還是溫柔如水的笑容:“女大十八變,很正常。變成哪樣都是我的菁菁。”
即使韓菁對第二天的遠足做了百分之二百的預防以及百分之二百的誇大想象,但她從小經受的苦頭太少,所以當她親身實踐了六分之一路程時,還是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次遠足的痛苦。
天氣燥熱,又背了四瓶水和麵包,又一直在小跑,過了沒一小時她就已經出現耳鳴。很想給莫北打電話,指尖摸到手機又忍住。
韓菁本來在班級隊伍前排,中途休息再走的時候就開始慢慢溜後,一直到女生的末尾。很快吳波趕了上來,挨在她身旁,笑著說:“韓菁,背書包很累吧?我幫你拎會兒吧。”
韓菁快走了幾步,把他的表情甩在身後,聲音冷淡:“不了,謝謝。”
明華學校是貴族學校,就讀的學生基本都是被從小嗬護長大,到目的地的路程還沒走到一半就已經有好幾人暈倒,其中還包括兩個男生。韓菁也頭暈目眩,隻覺得小半天裏流的汗水幾乎是她以往一年的量。
距離目的地還有五公裏的路程,韓菁咬著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但也漸漸地開始感覺虛脫。她已經走在隊伍最後麵,呼吸在她自己聽起來十分短促沉重,肩膀深深垮下去,校服係在腰上,淡色的襯衫有泥痕,手裏的帕子已經擰幹了一次又一次。從小到大都沒有這樣狼狽過。
忽然肩膀一輕,書包被人托起來,然後就是一個很冷淡的聲音,清涼如水:“書包給我。”
韓菁扭頭看,沈炎已經把她的書包拎了過去,並且先聲奪人,全方位的解釋把她的話強製壓在了喉嚨裏:“別逞強。你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班上一半的女生都已經上收容車了。水都被你喝光了,現在書包拎起來也不是很重。我是男生,現在也不是很累,多幫幫女生是應該的。”
說罷又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一瓶未開封的水遞給她:“你嘴唇都幹了,這瓶你先將就。”
“……”韓菁看看他也同樣幹癟的書包,“你也沒水了吧?我還可以撐,這瓶還是你喝吧。”
她沒想到沈炎的體力這樣好。在烈陽下走了這麽久,他卻隻是出汗多些,身體卻依舊挺得筆直。
沈炎瞅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沒有接:“到了目的地會再發水,我不怎麽渴。”
他笑得很自然,韓菁卻一下子沒能回過神。沈炎的名字裏帶火,長相也分外好看,然而性格卻始終像塊冰,那張臉常年都維持著麵無表情的表情,即便兩人搭檔課代表一年,韓菁卻一次也沒有見他笑過。今天甚至還是第一次。
她剛想開口說話,沈炎再次打斷她:“好了不要說話,節省體力。再加把力,馬上就快到了。我跟你一塊兒走,走慢點兒,不著急,沒關係。”
“……”韓菁握著水,在頭昏腦脹已經累得思考不能的情況下,還是很想在後麵提醒他,既然笑的時候十分好看,為什麽平時就不肯多活動一下臉部肌肉呢?
又過了一個小時,中午十二點半終於到達。韓菁再也沒精力顧及地麵是土是灰還是草,身體晃了晃,頹廢地坐下,幾不可聞地溢出一聲歎息。
沈炎笑了笑,把書包遞給她:“我去給你拿幾瓶水。”
韓菁累得連點頭都難做,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珠一轉不轉地瞧著地麵上綠油油的青草。
他們休息的地方在湖邊,湖水清澈,很快就有人跑過去洗臉。韓菁靠住樹幹眯著眼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一個陰影落在她麵前,本以為是沈炎,於是反射性說了聲“謝謝”,等抬起頭才發現是吳波。
於是韓菁費盡力氣凝結出來的一絲笑容很快就收了回去,繼續百無聊賴地看草地。
“韓菁,我剛發現早晨發的麵包都捂得有些變質了,我還帶了些餅幹。你的呢?麵包也變質了吧?來吃我的吧。”
“不了,謝謝。”韓菁不得不再次對他重複這句她自己都快說膩了的話,“我自己有帶營養餅幹。”
小叔叔就是小叔叔,昨晚聽說學校發的是麵包,便堅定地要她把家中的營養餅幹帶上。韓菁雖然照做,卻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如今聽吳波說完才不禁要佩服他。
好不容易打發走吳波,正好沈炎拎著四瓶礦泉水走回來。把兩瓶水塞給她,又說:“湖邊水很清涼,要不要去洗一洗?”
韓菁有氣無力地點頭:“先休息一小下,等會兒會去。”
沈炎看了看她,把礦泉水的瓶蓋擰開:“拿這個洗洗臉和手好了。”
雖然韓菁鋪張浪費起來毫不含糊,但那都是在莫北的默許和縱容下。在學校裏她一直都是恪守學校守則的乖寶寶好學生。如今就這樣在不遠處老師的眼皮底下做這種事,沈炎理直氣壯坦蕩從容,她卻不行。
她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沈炎又說:“開都開了,不用更是浪費。老師發現就說是用空水瓶從湖邊打來的水。”
她本來還在水的誘惑中猶豫,沈炎一句話更增加了她向揮霍水資源傾斜的砝碼,咬著唇內心掙紮了十秒鍾,終於還是伸出了手。
洗幹淨臉和手後,韓菁的微弱潔癖又發作,於是還洗了手臂和脖子,並且用另一塊嶄新的手帕慢慢擦幹淨。
於是沈炎拿過來的四瓶水都被她以這種方式用光了。
韓菁慢慢恢複了體力,想起十歲的時候莫北帶著她一起去爬山。因為中途不小心扭傷了腳,又一時找不到山轎,於是從半山腰到近山頂的部分都是莫北背著她慢慢走上去的。
那次爬山對於兩個人來說絕對都算是糟糕的回憶。兩人的步子匯合成一個,就算韓菁個頭再小重量再輕,但是山路陡峭,莫北托著她,在最後階段呼吸也不覺變得粗重。
那時候韓菁的肩頭還披著莫北的外套,盡管她不小心回頭看時會覺得腳後的路太陡太高而心驚膽戰,但圍繞在她周遭的都是她熟悉的味道,她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抑或畏懼。
“韓菁,”她還在神遊中,沈炎驀地出了聲,“等再開學回來,你可能得再找個英語課代表了。”
“為什麽?”
沈炎的語氣很平靜;“我過兩天會參加高考,能考上的話就不再回學校了。臨走前跟你說一聲。”
“……”
韓菁還在消化他的這句話,他又掏出手機來,摁了幾個按鍵,反手給她看:“這個是你的手機號沒錯吧?”
韓菁呆呆點頭,不確定地再次求證:“就這樣走了嗎?”
“問題不大的話,應該是的。”沈炎衝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有著這個年紀的男生不常見的沉穩與斯文,“希望以後能常聯係。”
(三)
盡管滿身都是臭汗的味道,盡管衣服都已經變了顏色,盡管腳底生疼雙腿僵硬,盡管回來時最後五公裏的路程都是由沈炎半拖半扶著回來的,但韓菁到底還是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她終於還是徒步走回來了。
踉踉蹌蹌奔到教室,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時候,韓菁幾乎都要佩服自己了。她從小從沒吃過苦頭,以車代步是天經地義的事,如今竟然在一天裏走完了四十公裏。這對她來說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個壯舉。
校服已經髒得看不出具體模樣,白皙的皮膚被路邊飛揚的沙塵蒙了灰灰一層,隻有眼珠依舊是黑白分明。韓菁在教學樓的盥洗室胡亂洗了把臉,把書包裏水食物手帕等等一股腦扔進垃圾桶,拎著一個空癟的書包往門口走。
她低著頭慢悠悠地走,剛剛到校門口就被人拽到了懷裏。對方的力道大得很,又穿著淺色的襯衣和卡其色的亞麻褲,幾乎是一瞬間,布料就全部被她皺巴巴髒兮兮的衣服染成了烏雲顏色。
一見到莫北,韓菁要比其他時候嬌氣十倍。眼睛裏立刻就蓄滿了淚水,輕輕一眨就流下來兩串,抓住莫北的胳膊撒嬌加抱怨:“腳底磨了好多泡,好疼。”
莫北低斂著眉眼,彎下腰用手指把她的臉頰上的淚水抹去,蹭到一顆小小的不起眼的沙粒,韓菁的淚水掉得更凶猛了:“疼啊!”
“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不對。”莫北蹙著眉尖仔細檢查,有一小塊微紅浮上了麵頰。他輕輕歎了口氣,眉尖良久都沒有舒展開,“我們回家叫醫生好好檢查下。”
韓菁的皮膚嬌嫩,小小的淤青也顯得觸目驚心。在車裏她給他看手臂上被樹皮蹭傷的淤青,看得莫北都不知怎麽安慰才好。回到家,莫北蹲在沙發邊給她脫鞋子,韓菁向後縮了縮:“我自己來。”
她一副自我嫌棄的表情:“好髒的。”
莫北好笑看她一眼,還是捉住她的小腿,把鞋帶解開。
韓菁走了一天,腳已經發腫,莫北動作極緩慢地把鞋子脫下來,露出了兩隻已經辨不清原來顏色的襪子。
韓菁的腳踝被路邊的草枝紮破,血幹涸後粘連在襪子上,輕輕一動韓菁就“啊”了出來,兩眼汪汪地又要掉淚珠。
不過終究還是沒有掉下來,因為她透過飽脹的淚水看到了韓冰隱約的身影,於是淚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這麽短的時間裏莫北已經動作極輕柔地又把她的襪子脫了下來。握住她已經發腫的雙腳,單膝跪在柔軟的地毯上,歪著頭十分仔細地查看她腳掌的水泡。
果然是一個連著一個,半透明近乎一元硬幣大小。韓菁把腳收了收,反倒被莫北握得更緊。
他不敢貿然去碰,蹙著眉毛又看了一會兒,良久沒有動,隨後才抬起頭,拍拍她的腳背,輕聲安撫:“乖,先去泡個澡,等會兒要把這些水泡挑破。”
韓菁的眼睛裏冒出一點請求:“不挑可不可以?”
莫北語氣更加柔軟:“不挑破會發炎的。我保證我的技術很好,一點兒不會疼。”
韓菁在浴缸裏待了兩個小時,讓女傭幫忙,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洗刷了兩遍。她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中午那樣髒的草地,甚至因為昨天下了雨還有些微濕,她當時竟然也肯坐下去。她究竟是怎麽忍下來的?
她又累又困,如果不是女傭拖住她,幾乎就要閉著眼睛滑進充滿泡泡的浴缸裏。
女傭一邊給她按摩頭皮,一邊細聲說:“菁菁,你今天遠足沒給莫先生打電話,莫先生一整天都擔心得不得了。”
“打了電話我就泄氣了,肯定走不完全程的。”
女傭笑:“走不完也沒關係呀。女孩子沒必要這麽虐待自己嘛。”
韓菁腦袋裏又浮現出了韓冰的那張臉龐,頓時眉毛皺起來,快速說:“就是要走完。”然後縮起身體慢慢下沉,一直沉到水麵之下,隻浮出來幾個泡泡。
韓菁兩隻腳各磨出五個水泡,泡澡時被水一補充,鼓鼓漲漲得變成了一個個透明的圓形小水墊。她站在二樓,見家庭醫生已經被莫北召過來待命,手頭還捏著亮閃閃的細針,鋒銳的光芒一閃而逝,頓時就產生了畏縮心理。
莫北首先看到她,對她很溫柔地笑:“來。”
韓菁磨磨蹭蹭,一直蹭到莫北身邊,摟住他的脖子,順勢坐到他腿上,低聲咬耳朵:“太小題大作了吧?挑個水泡幹嘛還要他來。”
莫北眼角微微一挑,笑:“順便看看還有哪裏不舒服。挑完水泡再做一次精油按摩,否則明天你會腰酸背疼到起不來床的。”
韓菁還是勉勉強強的表情,離開莫北懷抱半分又縮回來,拗著脖子再次討價還價:“不想讓他挑。”
這句話韓菁說得輕,但還是被家庭醫生聽到。咳嗽了一聲,把針放下,說:“小小姐,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韓菁摟住莫北的脖子不放手,簡單一句話:“我就是覺得累。”
“這個多注意休息就可以了。還有嗎?”
“還很困。”
“……”這次家庭醫生連話都不說了。
莫北笑著緩和氣氛:“菁菁的腳踝被草枝刺傷了,你看一下。”
韓菁的腳縮了縮,縮到莫北的腳踝後麵藏住不動,死活不肯探出來:“沒什麽關係。剛剛泡澡的時候就已經沒事了。”
今晚醫術權威無用武之地,家庭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提起醫藥箱很快就離開了。
偌大的客廳裏除開女傭,隻剩下她和莫北兩個人。莫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聞到一股不小的火藥味兒,你對醫生意見很大啊?”
韓菁麵無表情:“誰叫我上次發燒,他非要強製鉗住我胳膊給我紮針!當真以為我燒到四十度就真沒知覺了麽?”
“你自己毛病多,還要賴到盡職盡責的醫生身上麽?”
韓菁一揚下巴,格外氣焰囂張:“我就是耍賴,怎麽樣?”
“不怎麽樣。”莫北低下頭,“給我看看腳。看吧,不管大事還是小事,反正最後你所有的事還是都要攤在我的頭上。”
韓菁的眼睛閃了閃,氣焰像是被戳破了氣球,一下子就空了:“我成了你的包袱了嗎?”
莫北把手貼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很是擔憂地瞧著她:“今天累傻了麽?怎麽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
韓菁向後靠在管家懷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莫北手裏的針。莫北半跪在沙發邊,握住她的腳踝放在膝蓋上,手指動一動,韓菁的腳就在他的手裏顫一顫。針尖兒靠近幾分,她的小腿就往後縮幾分。
莫北一直對準不了,最終歎了口氣,停下手,說:“把眼睛閉起來。你一直動個不停,我都快被你搞得緊張了。”
韓菁抓住背後管家的胳膊,咬了咬嘴唇,第一百零一次問:“真的真的不會疼?”
莫北第一百零一次回答:“不會。”又轉頭吩咐女傭,“把燈再靠近些。”
事實證明,莫北從來沒有騙過她。他的動作極小心,針尖從側麵穿過去,裏麵的液體慢慢流出來,被擦幹淨。韓菁閉著眼如臨大敵,半天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慢慢睜開眼,發現莫北已經搞定兩個了。
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他,依舊有些緊張。莫北抽空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菁菁,猜個腦筋急轉彎。”
“……什麽?”
“麒麟到了北極會變成什麽?”
“……”
“冰淇淋。”
“……”
“繼續。蝴蝶, 螞蟻, 蜘蛛, 蜈蚣,他們一起工作,最後哪一個沒有領到酬勞?”
“……”
“蜈蚣。因為無功不受祿。”
“……”
“狼來了,猜個水果。”
韓菁舉手回答:“這個我知道。楊桃(羊逃)。”
“正確。乖,腳不要動。”莫北笑笑,“睡美人最怕得什麽病?”
“……”
“失眠。”
“……”
“小明和媽媽買了8隻蘋果,媽媽讓他把這些蘋果裝進5個口袋中,每個口袋裏都是雙數,你能做到嗎?”
“……”
“每個口袋各裝兩隻蘋果,最後把四個口袋都裝進第五個口袋裏。”
“……”
“空中飛人。打一字。”
“……”
“是‘會’。”莫北把最後一張創可貼的邊角貼平,看了看,微微一笑,手指彈了彈她的腳背,“好了。最後一道題,什麽蛋會坐會走還會說話?”
“……”韓菁本來打算習慣性繼續放棄,卻瞥到了莫北略略促狹的眼神。腦筋又轉了轉,靈光一閃就明白過來,掙脫管家,拽過一個柔軟抱枕直接飛過去,“你才是笨蛋!”
遠足之後是暑假。韓菁在家休養了一周,衣食住行比平時更加備受嗬護,甚至頭一天晚上挑完水泡後,都是被莫北上下樓抱著“行走”的。
腳傷好了以後,韓菁很不清寧,把暑期作業扔到一邊,揪住莫北的袖子幾乎寸步不離。
她今年暑假粘著莫北的程度比往年更甚,對他進行三百六十度密集包抄,幾乎是滴水不漏。莫北去公司,她跟著;他和高管開會,她撐著腮幫在辦公室觀看同步直播;甚至連他去夜總會那種地方應酬或者消遣,韓菁都要試圖去跟一跟。
活脫脫就是二十四小時監控器,還是擁有人工智能兼永久記憶的那種。幾天下來,不光是韓冰氣紅了眼,連縱容她到無法無天的莫北也快要吃不消。
他摸摸她的頭:“你最近是怎麽了?”
韓菁的表情很無辜:“什麽怎麽了?”
莫北對著那雙眼睛實在不忍指責,想了想說,“你的暑期作業寫完了麽?”
“當然是沒有寫。”韓菁理直氣壯,並且反問他,“以前的時候你寫過麽?”
“……”莫北別過臉清咳一聲,“那好,不提這個了。你最近好像對公司管理很感興趣?”
“對呀。可以了解許多學校學不到的事。”韓菁乖巧點頭,“還可以順便幫你視察一下你主持會議的時候底下的人都在幹嘛。”
“視察的結果呢?”
“發現你開會的時候跟平常不大一樣。不說話,還嚴肅得不得了。”韓菁摟住莫北的脖子,“去夜總會又是另外一個麵孔。笑得很……”韓菁仔細搜索腦海中合適的詞匯,“矜持,而且表現得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這才是相對全麵的莫北。對他人不隻是溫柔,不隻是縱容,更多的是挑剔和苛刻。處理事情的時候涇渭分明,頭腦冷靜並且過於冷靜,基本不受感情束縛,任性起來也更加自由自在,稱得上隨心所欲。
這短短幾天的時間觀察到的莫北,比她平時十幾年來得到的信息還要豐富。
莫北輕歎了口氣,神情很複雜,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發,沒有說話。
但韓菁沒有從他的眼睛裏找到排斥或者怒意,所以小心地又向前蹭了蹭,一直蹭到緊緊挨住他的脖子,細聲細氣地說:“還有一件事……小叔叔,我想這個暑假實習。”
“嗯?實習什麽?”
“想要來公司實習,鍛煉一下。什麽都可以。”
莫北怔了一下,隨即笑開,再度使勁揉她的頭,還使勁揪她的臉頰:“寶貝,你還太小了吧。”
韓菁擰著眉嚷嚷:“我已經十八了!十,八!成年了好嗎!你不要老是揉我的頭發,我的個子都快被揉得不長了!”
莫北忍住笑,很想再次揉她的腦袋,但見到小公主的怒容,還是收了手:“一切都還在長個子的人都還是孩子。公司想來隨時來就好了,幹嘛非要弄個實習的名頭。”
“這兩個不一樣……”韓菁嘟囔,沒有讓莫北聽到,腦筋快捷地轉了轉,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伯父說你十六歲的時候都已經給外國人去做翻譯賺外快了,我為什麽不行?”
莫北上學早跳級多,英語和法語的成績都相當好。據莫伯父說,當年莫北很想去鑽井石油平台上體驗一番,正巧碰上要派遣一支小組前去例行檢查,其中有兩位外國檢查員因為不懂中文需要翻譯,莫北憑借一張漂亮的臉蛋和禮貌的舉止先是贏得了外國友人的好感,又憑借流利的英文發音和準確的詞匯成功擊敗,或者更精確地說,應該是擠走了其中一位本已選好的翻譯員,接著半天之內就簽了合同,成功登上了石油鑽井平台。
長大的韓菁比小時候要難對付得多。莫北揉了揉眉尖:“……好吧。那你想怎麽樣呢?”
韓菁目的得逞,很快眉開眼笑:“就是想長長見識呀。隨便哪個方麵都可以。你把我安排在樓下隨便哪層,跟你沒交集就打擾不到你了。”
“你還是跟在我身邊比較好。”莫北又想去揉韓菁那一頭濃密漂亮就像洋娃娃一般的卷發,還沒有伸出手指又忍住,“不懂的地方問我,想知道什麽也問我。合同就不必簽了,薪水按日結算,OK?”
韓菁高興之餘,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指壓在嘴唇上,有點兒思索:“怎麽聽起來很像你在給我打工呢。”
莫北無可奈何地望了望天花板:“……本來就是。”
周五三人小聚,莫北和韓菁下午去江南的公司老巢找人。頂層總裁辦公室裏,莫北和江南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術語,中間還夾雜著各種嘰裏咕嚕的外文,韓菁閑極無聊,跑到書架旁檢查江南的藏書。
檢查的結果是,江南的藏書基本都是擺設,滿滿一櫃子的書基本都是表裏如一的新。不像是莫北辦公室裏的書籍,外表依舊考究精致,裏麵卻已經被各種顏色的筆圈畫得密密麻麻。
江南餘光掃到她,笑:“那都是新擺上的書。菁菁你可別把我真看成不學無術的人。”
韓菁窩在老板椅裏,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可我確實也沒見你看過書呀。”
江南大笑:“俗話說管中窺豹,時見一斑。你年紀這麽小,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你也還沒見識過你小叔叔哄女人的本事吧。我還偷偷趴被窩裏看過書呢,你不知道吧?”
韓菁的嘴唇抿了抿,身體動了動,椅子隨即旋轉一百八十度,將靠背對向他們,不吭聲了。
莫北的視線收回來,淡淡地笑:“你別再刺激她了。這丫頭昨天還跟我講看人看事不全麵,想到公司裏實習來著。”
“實習呀,我這裏正好也收了一個呢。跟菁菁一樣大。沈家的三小公子。”話說一半停了停,“誒?說不定菁菁還認識呢,他高中也在明華,叫沈炎。菁菁,你認識麽?”
韓菁的椅子又轉了一百八十度,捏住裙裾赤著腳奔過來:“沈炎在哪兒?我去看看他好了。你們在這邊聊的內容真無趣。”
江南把沈炎實習的樓層和部門告訴她,在韓菁跑走之前又拉住她:“你跟沈炎一個班嗎?怎麽瞧起來關係還挺熟的。”
韓菁一揚下巴:“我們不但是同學,還一起做過一年的英語課代表好不好。”
其實沈炎沒走之前,她隻當他是個很合格很盡責的搭檔,但沈炎一走,她就產生了一點兒道不明的感覺。就像是一座靜默的山,因為覺得太過可靠也太過信任,所以從沒有想過它會比自己提前消失。如今她還在原地,山卻突然間不見了。露出麵前毫無阻礙的一馬平川,那景象分明也不比有山的時候差,可韓菁卻還是清清楚楚的有些舍不得。
“好新鮮的消息。”江南瞥了一眼沒什麽特別反應的莫北,旋即轉過臉又是笑,“時間這麽久,都沒聽你提起過呢。”
韓菁已經輕巧地走到了辦公室門口,關上之前腦袋又探進來,拿剛剛他的話回敬回去:“你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
(四)
韓菁按照江南指點下樓,卻沒有找到人。逮住一個人問了問,才知曉沈炎出去了。她踱到沈炎的辦公格子裏瞧了瞧,沒有發現什麽有新鮮的東西,書桌上很幹淨,除了辦公用品外什麽都沒有,還有一遝厚厚的A4紙。
她不想上樓,又呆得無聊,索性隨便抽了張紙出來,趴在桌子上按照腦海中的構想描著沈炎那張好看又麵無表情的臉。他高高瘦瘦,眼睛總是有種不符合年紀的沉靜,韓菁一徑勾勾畫畫,卻是擦了畫,畫了擦,總是畫不準他那雙眼睛的神韻。
她一時忘了時間,突然感覺周圍太過安靜,站起來看了看,才發現江南和莫北不知什麽時候駕臨樓層,眾員工個個屏神靜氣,江南含笑巡視一圈,終於發現了她,慢悠悠走過來,看了看她手底下壓著的A4紙,眼睛一亮:“哎呀,畫得真好。應該收進展覽館。寶貝兒,我有點兒羨慕,什麽時候也給我畫張吧?”
韓菁睨了他一眼,轉眼把已經畫得髒兮兮的手搭在莫北的手腕上,眼珠滴溜溜轉了轉,用江南可以聽到的音量小聲對莫北說:“江南哥哥總是這麽喜歡占便宜麽?”
莫北的眼睛一直都固定在那張A4紙上,聽到她的問話才抬起頭來,不答反笑:“我也有點兒羨慕。幹脆我倆一人一張吧。我先他後。”
“嗯?竟然你莫北小叔叔都沒有,這張難道是韓菁人物素描的處女作麽?沈炎那小子夠幸運的啊。”
韓菁不理他倆胡說,跑去洗手。身後兩個人慢吞吞,江南擠眉弄眼:“什麽叫你有,點,兒羨慕啊,你是吃醋了吧?是吧?算了你不用回答了,也不用否認了,百分之百就是。”
莫北雲淡風輕地眯眼看了看遠處的打印機,慢悠悠地說:“這有什麽好否認的。我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吃醋又沒什麽大不了。”
“你那就是濃重的獨占欲。隻不過隱藏得特別深而已。”
“你越說越離譜了。”
江南咂咂嘴,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你敢說如果現在菁菁有了男朋友,你心裏會舒服?”
莫北十分好笑地看著他:“當然不。菁菁現在如果有了男朋友,我應該會有種嫁女兒的痛苦。”
江南有點兒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是說的。我覺得,要是真那樣,你隻怕會出離那種痛苦。”
他的眼神已經很明顯,莫北總算隱約明白了他的潛在意義,頓時愕然,隨即哭笑不得:“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麽。菁菁那麽小,我可沒有戀童癖。”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呢,莫董。”江南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以前對這癖好極端鄙視,聊到一次就鄙視一次。現在一句你不是戀童癖就完了。”
“當時那是結合語境的,謝謝。你是在拿我跟那喪心病狂的殺人狂比嗎?”
“殺人狂怎麽啦,你歧視殺人狂啊?”
“……”莫北無語擺擺手,“我不跟你說這個。”
“那你就是默認了你有潛在洛麗塔情結。”
莫北指了指不遠處的窗戶,麵無表情:“你可以直接跳下去了。”
暑假末有一次專門對沈炎的送別宴。韓菁沒想到沈炎平時在班級上寡言鮮語,很少出風頭,唯一的班職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課代表,送別會上竟能聚起這樣多的人,有男有女,呼啦啦來了一大堆,還個個對他的評價都很高。
男生甲:“沈炎夠哥們兒!扭傷腳義務背我去醫務室。還有問他借錢的時候他一向給得很大方!”
男生乙:“平時小考大考什麽的,沈炎作業一直做得特快,我們也抄得特快啊!多麽難忘的革命友誼啊這是!”
女生丙:“沈炎從來不說別人壞話,臨陣磨槍組織起活動來還弄得有模有樣井井有條。其實我覺得他完全有當班長的能力的。”
托著下巴的韓菁丁:“這個我也同意。而且沈炎看起來挺冷,其實做事還是很體貼的。身為課代表搭檔,我表示這一年的英語卷子基本都是他一個人樓上樓下抱來抱去的。我就在黑板上抄抄老師布置的任務什麽的。”
此言一出,一時間有點兒沉默。片刻後,男生戊的聲音小小地響起:“別的我都同意。但是,沈炎體貼……沈炎體貼……?沈炎體貼?!”
接著就是男生己:“體貼的沈炎……大家難道不覺得這倆詞兒搭配得特不協調嗎?”
然後就是一群男生起哄:“沈炎,你該不是獨獨對人家韓菁憐香惜玉吧!我怎麽就沒見你對其他人體貼過呢?大家說是吧!”
韓菁一時口誤,已經汗顏地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挨在她旁邊坐著的沈炎忽然打破一直以來的沉默,笑了笑,舉起手裏的杯子:“我謝謝大家對我這麽好的評價。我敬大家一杯。”
不過這樣還是沒能成功轉移話題,還是有男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韓菁一眼,大著膽子說:“這樣不行呀沈炎。你要是喜歡韓菁,那就得大膽地上啊。咱班上暗戀韓菁的可不少,要是現在不確定了關係,你這一走就是一年,你不在韓菁身邊,保不準會發生什麽事兒呢。”
韓菁再也受不了這樣的調侃,把椅子往後一倒,低聲說了句“我出去一下”,便離開了包廂。
她在外麵磨蹭了一會兒時間,再回來的時候三個小時的晚飯加娛樂已經接近尾聲。大家一起往外走,韓菁走出一段距離後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才想起小坎肩落在了包廂裏,再回去取的時候就看到沈炎手裏正拿著她的衣服出來,另一手捏著手機正要打電話。
他抬頭看到她,把她的包拎過去,把坎肩遞給她,看著她穿上,問:“有點兒晚了。怎麽回家?”
“小叔叔正在外麵等著我。”
“我前兩天給英語老師打電話,她說她暑假完了就要離開T市去別的地方教學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老師也要走了嗎?”韓菁想了想,“那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並肩一塊兒走出去,遠遠就看到了如水夜色中一身淺色的莫北。他倚靠著車門正在打電話,見到她出來,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遙遙就衝她伸出手。
韓菁接過沈炎手中的包,對他展顏一笑:“我先走啦。”說完就快步奔了過去,隻留下一絲她的發梢不經意間拂過臉頰的微癢。
莫北很愉快又很穩當地接住了韓菁的一個合身撲。微微地笑:“聚會怎麽樣?”
“大家都很高興呀。不過一想到沈炎要走,也都很舍不得。”
莫北抬眼看了眼越走越遠的沈炎,又低下頭捏了捏她的鼻尖,淡笑:“人都有悲歡離合。”
韓菁從莫北的懷裏鑽出來,今天晚上的莫北明明穿得很簡單,舉手投足也和平時一樣,但卻又像是有些不一樣。細細看起來,發現他難得穿了米色。
莫北的衣帽間裏向來以黑白和深色為主,深藍色,深灰色,深紫色,深黑色,或者是白色,卡其色。很少有人可以像莫北這樣,可以把白色和深紫這樣難駕馭的顏色穿得毫不造作,出挑如模特,隨便一個角度都是氣質卓然。
但卻極少有米色出沒。以前他沒有穿過,所以沒有發覺,如今細細想來,發現今晚甚至還是莫北穿米色的頭一遭。
韓菁抱住他的腰,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直到把莫北瞧得清咳一聲:“怎麽了?”
韓菁慢慢彎起了眼,抿著唇但還是遮不住笑容:“你穿米色很好看很好看呀。”
莫北微微地笑:“謝謝。”
“既然很好看,那平時為什麽不穿呢?”
“一直都沒有試過米色,習慣了。這一套還是在設計師的建議下附加做的。”
韓菁還是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莫北再次清清喉嚨:“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韓菁揪住他的袖子,喃喃出聲:“真的是很好看很好看……”
莫北幾乎笑出聲來,揉了揉她的頭發:“那明天再訂做,送來以後我天天穿,穿到你看膩為止,OK?”
其實莫北的別墅裏,最大的房間不是莫北和韓菁的臥室,甚至不是客廳,而是韓菁的衣帽間。
衣帽間內,每一季的衣服鞋子腰帶圍巾包包等等都按照顏色款式分門別類,每天都有女傭定時打理,每一件都是當季新品,每一件都隻穿一次,從不重樣。
車子開上路,卻不是回家的方向。莫北覺察到韓菁的目光,扭頭對她笑笑:“我們去海邊兜兜風。”
夜晚的海邊很涼,風和潮水的聲音是優美而獨特的大自然旋律,在海邊呆久了,急躁的心會慢慢被滌蕩。韓菁的下巴擱在手心裏,手背擱在莫北的膝蓋上,歪著頭看著莫北若有所思的模樣。
莫北的沉鬱隻維持了半秒,很快就衝她溫柔地笑,柔聲問:“菁菁,你還是不喜歡韓冰姐姐是麽?”
韓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答反問:“那你喜歡她嗎?”
莫北摸了摸她的臉頰,笑了笑也沒有回答。
韓菁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輕聲問:“你和她吵架了?”
莫北還是隻微笑,漫不經心看著遠處的零星情侶。
韓菁又想了想,慢慢地問出來:“那你們是要結婚了嗎?”
莫北這次終於給了句模糊的回答:“我們暫時不結婚。”
莫北的態度很模糊。韓菁很乖巧地沒有繼續問下去。
回到家的時間是晚間十一點半。韓菁進了客廳四處瞅了瞅,發現除了上前幫忙的女傭和管家外,韓冰並不在。
這不是什麽正常的現象。為莫北等門已經是韓冰的習慣。韓菁的眼睛向莫北身上掃了掃,莫北的表情還是淡淡的,沒有什麽破綻。
各自洗漱熄燈睡覺,女傭幫韓菁攏好被單,小公主閉著眼,忽然說:“小叔叔他倆怎麽了?”
她連“韓冰姐姐”四個字都不願意喊。
女傭神色複雜,頓了片刻才說:“莫先生和韓小姐晚上吵架了呢。韓小姐氣得跑出去了。”
韓菁“哦”了一聲沒再問話。
第二天上午韓菁同沈炎一起去看望英語老師。從老師的家中出來時臨近十一點,沈炎提議一起吃頓飯,韓菁想了想,答應。
兩人隨便揀了一家上海菜坐下。等待菜色上來的過程漫長,韓菁和沈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圈子好小,沒想到你會江南哥哥的公司實習。”
“我也沒想到你還給我畫了幅素描頭像。”
韓菁微微汗顏:“很久沒練手都生了。而且A4紙畫素描沒有素描紙那種感覺,畫得不大好。”
“可是這和是不是半成品沒關係吧?”沈炎抿著唇淡淡地笑,“你還沒畫完就扔在了我桌上。”
韓菁歪著頭想了想:“……不對吧。我隻是順手畫的,又不是特意畫的,畫不完難道還算是罪了不成?”
“好吧,說不過你。我就當成是斷臂維納斯一般的欣賞好了。”沈炎嘴角抿起,攪了攪麵前的粥,“快要開學了。”
韓菁抿出一個笑容:“是啊,我玩了一個假期,這兩天都在忙著抄暑假作業。”
他忽然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五百毫升水杯大小的小禮盒,推到了她麵前,語氣淡淡的:“這個給你。似乎前些天是你的生日,我沒來得及給你慶祝,就當是補償。而且我也快走了,再見麵還不定到什麽時候,這個也順便再當做一年搭檔的祝福。”
韓菁說:“禮物還可以一物多用麽?我現在可以拆開看看麽?”
她在沈炎點頭後拆開包裝精巧的盒子,然後發現裏麵是一個手工做的陶瓷杯子。弧形磨製得很是飽滿勻稱,看起來和外麵超市裏賣的成品幾乎無差別。
“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好。”沈炎在一邊補充說,“但是這個東西雖然看起來不怎麽樣,卻花光了我整個暑假實習拿到的薪水。”
韓菁很有點兒懷疑他的話。這個東西再貴重也隻是個做得比較精巧的杯子,並且還是個手工製作的陶瓷杯子。就算是全球限量隻一件,可沈炎又不是術業有專攻的杯子設計師。
“就是這個小杯子?就花掉了這麽多薪水嗎?”
沈炎的表情看起來倒不像是在騙人,很鄭重地點頭:“沒錯的。”
“那江南哥哥也太摳門了。”
“……”
韓菁下午回家,還沒走過花園就聽到了熟悉又反感的笑聲。她順著聲音看過去,韓冰正依偎在莫北旁邊,一起調教著家裏的那隻金剛鸚鵡。
莫北看到她,衝她招招手:“菁菁來。”
韓菁把包包交給女傭,垂著眼睫走過去。莫北把手裏的大胡桃和榛子擱在她手裏,眼睛裏帶著笑意:“你都好久沒喂它了。現在全家裏它跟你韓冰姐姐最親近,再不討好一下估計它就該跑了。”
韓菁皺著鼻子瞪著那隻鸚鵡,把心裏的不快全部遷怒到它身上。鸚鵡也拿大大的眼睛瞪著她,並且試圖去啄她手裏的榛子,卻被韓菁緊緊握住。於是雄鳥怒叫一聲,女孩隨之喝叱一聲,然後一人一鳥繼續瞪。
莫北和韓冰在一邊看,幾乎笑不可抑。
晚飯時候一家其樂融融。至少從韓冰的表情上看起來是這樣。她和莫北分明隻一天沒見,卻像是真的符合了那句成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晚餐期間有著說不完的話。而莫北還是那副溫柔如水的笑容,依舊完美到流露不出任何情緒,堪稱無懈可擊。
韓菁托著下巴沒精打采地喝著粥,韓冰的話題忽然落到了她身上:“菁菁明年就高考了,想沒想過高考之後出國呢?”
韓菁驟然抬頭,韓冰還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態度,極度溫柔地說下去:“我的提議是認真的。你的小叔叔和江南哥哥很早就出國留學去了,我和你易寧嫂嫂也是在高考之後出國去留學的。年輕的時候長長見識,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韓菁的目光又轉向莫北。後者捏了捏她的臉頰,笑得同樣很溫柔:“前些陣子我們也提過這事。寶貝想去嗎?”
韓菁幽幽地望著他,漸漸地眼神中滲出一股絕對抗拒的態度:“假如我不想去呢?”
“菁菁,你要想,假如……”
韓冰的話還沒說就被莫北打斷:“不想去就不去。沒有什麽關係。”
韓冰再度試圖開口:“可是這個圈子裏有幾個年輕人是沒有留過學的?出去後的感覺和現在在國內必然是有區別的。如果現在這樣縱容舍不得,等到菁菁再長大一些,就已經變晚了。”
莫北笑笑,手指貼住韓菁的額頭,聲音很柔和:“菁菁不需要看別人眼色行事。她想做的就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