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再見愛人
第十三章
再見愛人
蘭時的到訪拉動了病房裏來往腳步的頻率。次日上午來探望我的人走馬觀花一樣一波又一波,有些我以前根本沒有見過,也沒有印象,這些都被顧衍之攔在了病房外。還有一些,諸如江燕南這種人,踏進病房時的表情跟往日沒有什麽不同,神態泰然自若,語氣輕鬆無波:“哎,我聽說A城王醫生都讓你給弄來了。你本事越來越大了嘛。”
顧衍之正在喂我吃蘋果,眼皮不抬道:“你連個果籃都不帶,還好意思來?”
“那東西有損我英俊偉岸的風度跟儀態。”江燕南輕飄飄說完,轉頭看向我,笑著說,“今天杜綰看著心情挺好。”
我說:“我天天心情都挺好的。”
“這樣最好。這個不管得什麽病呢,心情都要保持好,這一點比吃多少藥都管用。尤其你看你身邊還有個姓顧的。雖然他隻是你前夫,你倆現在並沒什麽關係,但要是你在難過的時候往他肩膀上咬兩口,我覺得他心裏也挺樂意的,你說呢?”
顧衍之平靜說:“說得跟你沒離過婚一樣。”
江燕南說:“可我現在又複婚了。你覺著高興嗎?”
顧衍之說:“我真替尊夫人感到默哀啊。”
我說:“……”
我一直想找個跟江燕南單獨相處的機會,問一問他鄢玉現在的狀況。終於瞅準了顧衍之中途被醫生叫出去的空當。然而我還沒有提鄢玉的名字,江燕南已經悠悠開口:“鄢玉沒死,還活蹦亂跳地在A城呢。你不用操心他的事。”
“……”我說,“我沒想問他啊,我就是想說今天天氣真好啊。”
江燕南露齒一笑:“T城最近每天天氣都挺好。你既然不想問,我就不講了。顧衍之說不定哪天會告訴你的,我多餘操心這些幹嘛。走了啊。”
說完就要邁腳,我在他身後哎了一聲,看他沒回應,又提高音調哎了一聲。江燕南終於止步,回過頭來:“顧衍之去A城找鄢玉,找著之後當天去成都。據說這倆人在診所碰麵的時候確實差點打起來。不過鄢玉看見顧衍之第一眼就知道捂不住了,認罪態度還算可以,加上顧衍之找你心急,鄢玉又第一時間提供了你的方位,這才讓他逃過一劫。否則哪能這麽容易就一筆勾銷?”
“……”
“不過話說回來,杜綰小同學,我還是挺佩服你的勇氣。生病這麽大個事都能從始至終一聲不吭,自己毅然決然決定了然後弄個離婚跑到天涯海角,你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和行為給外麵那些不知道內情的人知道了,會顯得顧衍之特別不值得信任你知道麽?”
“……”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略有感慨地,“有生之年能看見顧衍之丟一次麵子,也算是不容易啊。”
十一點左右李相南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和顧衍之下跳棋。在旁人眼裏,大概我倆此刻的姿勢很有些奇特:我在桌子前正襟危坐,兩隻眼睛全神貫注盯在那些棋子上麵,顧衍之右手捏了本書在手裏,一邊翻書一邊漫不經心等我下棋,往往都是翻三頁書再回來,正好趕上他走棋。我已經對他居高不下的智商已經習慣,猛然聽見李相南的聲音反倒給嚇了一跳:“喂,你怎麽能這樣藐視別人的智商啊?”
他手裏拎著左右兩隻果籃,橫向的長度加起來差不多和縱向一樣寬。顧衍之回頭看了一眼,顯然也注意到這個現象,淡淡道:“你把江燕南的那份也給拎來了?”
我沒忍住笑出來一聲。顧衍之把書放到一邊,抬腳離開房間。李相南把果籃放下,回頭看了一眼,又轉回來,欲言又止道:“他今天怎麽這麽好講話?”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他的潛台詞應該是,這是看在我麻煩了你這麽久的份上,勉強讓你見最後一麵。”
“……”
李相南看了我一會兒,慢慢開口:“你沒給我添麻煩的。我隻是想讓你過得好。不管有沒有我參與,你隻要能過得平安幸福,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我本來想著他要是說出什麽煽情的話來,我就給他全拿冷笑話擋回去。可他這樣一來,讓我準備的托辭就全都說不出口,張了張嘴,半晌講不出話。聽到他又說:“那天洪水過來,大家都平安,有一大部分是顧衍之帶去那兩架直升機的功勞。後來還有媒體撰稿來著,說什麽直升機冒險救人,眾人團結一心之類。”
我點點頭。他又說:“不過聽說鎮上損失不小,雞鴨還有牛等等被衝走的不少,還有各家院子裏種的那些東西。燕燕家的也沒有幸免。”
我又點點頭。
李相南安靜了一會兒,說:“算了,其實這些事你聽不聽都無所謂。重要的那些顧衍之大概早就跟你說過了,我再說一遍,你聽了會煩的。”
他用這種口氣聊天,終於讓我覺得不對勁:“你怎麽了?”
李相南又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前兩天你還昏迷沒醒的時候,顧衍之叫人跟李家簽了一筆單子,合同的數額不小,對我們家來說很有利。我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所以從此以後你也不用覺得虧欠之類。”
我說:“你不用說得這麽刻意疏離。我知道你本身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半邊唇角翹起,笑了一下。仰頭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窗子外麵,最後把目光轉回來,慢慢開口:“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跟你說,這也許確實就是近期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啊,杜綰。下個星期我就要被公派去英國了,要在五年後讀完博士再回來。也或者不會再回來。這個事情是早就說好了的,本來是覺著不想去了,現在想想,反正除了學習,好像也沒有其他別的事可以做了。那就還是去好了。”
房子裏靜默了片刻。我說:“挺好的。你應該這樣。”
他嗯了一聲,搭著眉毛不再講話。自己交握雙手沉默了半晌,站起來告辭。李相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跟我說得認真:“杜綰,外麵人都說你很堅強,你在我麵前的時候也的確很堅強,可我覺得事實並不應該是這樣。你遇到癌症這種事,不可能不會害怕,隻不過你是覺得除了顧衍之可以分享你的悲喜情緒之外,其他人都沒有資格擔當,是不是?你其實是個挺驕傲利落的姑娘。”
我再一次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李相南頭也不回走到門口,突然又停下,轉過身來,有點咬著牙根地開口:“哎,我不得不說,顧衍之除了那張臉長得過去之外,其他地方真是可惡得一無是處啊。”
“……”
我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放療。從此以後開始了接受各種馬不停蹄治療的生活。我努力忽視各種不適,努力像江燕南說的那樣,讓心情真正變得好一些。以及配合各種治療手段和醫囑,化療,放療,以及新興的生物免疫療法。不停地被專家討論病情,抽血,局部照射,以及吞咽大把藥片,這樣的光景有些難熬,但仍然還是挨過去半個多月。半月後病情沒有出現太大好轉,但幸而的是,同時也沒有出現什麽加重跡象。
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貪求更多,我已經對這樣的結果覺得滿意。顧衍之一如既往的平靜,我不知道他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耗費了多少心力,他不會主動告訴我這些背後的事。我隻知道這些天他的睡眠遠遠少於我的,並且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減下去。
我終於在一天晚上的時候,跟顧衍之明確提到了死亡的話題。
這是我們這些天一直在試圖回避的事。小心翼翼地假裝骨癌四期隻是個小病症,隻不過是中間過程稍微折騰了一下,到頭來必定會好起來一樣。像是奇跡比死亡更容易發生。可誰都知道,事實沒這麽容易。
我琢磨了很久,連放療的時候都在想,要怎麽把這個問題說出口,才能顯得沒那麽觸目驚心。然而這個問題本身就如尖刃,再怎樣掩飾,也不能擋住它直戳進人心窩裏:“顧衍之,假如,我隻是說假如,我真的在一個多月後死掉了,你要怎麽辦呢?”
他輕輕揉捏我手腕的動作僵了一下,片刻後,才低聲開口:“沒有假如這回事。”
“可是你明知道,我說的並不是假如。奇跡跟死亡,這麽簡單的概率大小問題,你不會不清楚。我們總要麵對事實。”我停了停,努力讓語氣變得輕鬆,“其實,時間是可以愈合一切的啊。你可能現在覺得很傷痛,可是就這樣慢慢走下去,到了許多年之後,你就會覺得,這些舊事也沒有什麽的啊。你可以過得很好。我希望你可以是這樣。”
腰際驀地一緊,他的力道很大,聲音低沉:“可我辦不到這樣,綰綰。我跟你說過,假如發生葬禮,我會陪著你。我也跟你說過,不管到什麽時候,我總不可以讓你吃虧。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
“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之前做了那麽多事,都隻是為了讓你不要這樣做啊。我可以自己一個人,沒有問題。”我的聲音有些不穩,努力掩飾的情緒越來越堵不住,“我一直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可以在這個世上活得盡可能久一點,你可不可以想一想,我怎麽可能想讓你陪著我一起呢?”
他有片刻沒有講話。我仰起臉望著他,眼神裏滿滿帶著懇求。迫切想聽到他一句承諾。又過了片刻,聽到他低聲說:“既然不能這樣,那就好好陪著我一起活下去。”
他這話講得實在霸道。我急得有些想哭:“可是我怎麽可以管得了死神的事,你這樣真的……”
話沒有說完嘴唇已經被封住。溫軟的觸感,在齒關輕輕輾轉,綿遠長久的感覺。不知隔了多長時間才被稍稍放開。我聽見顧衍之淡淡的聲音,再篤定不過的口吻:“沒有可是。綰綰,你不屬於死神,你隻能屬於我。就這麽簡單。”
那天之後,我們沒有再提起過這個話題。天氣慢慢轉過七月,進入八月,這是一年裏生命最旺盛的時節。醫院裏的美人蕉次第盛放,火紅豔麗,每一瓣都開得很好。我在一次免疫細胞回輸人體後,明明身體各項指標沒有太大變化,骨痛卻突然在一夜之間消失掉,精神困乏的現象也不見,甚至連食欲都變得很好。
這種久違的身體輕鬆的感覺讓人無暇想到其他的事,我在骨折尚未痊愈的情況下就想跳下床,結果被顧衍之攔腰撈起塞回被單裏。我仰起臉,很認真地試圖掙紮:“我覺得身體好很多了,今天很想看一看外麵院子裏的花,不可以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會兒,俯身下來,在額頭上一個輕吻。緩緩說:“綰綰,今天我們出院回家,好不好?”
他的動作很輕柔,語調低軟,像是有絨羽刷過一般。這個樣子的對待仿佛我是嬌弱無力的初生嬰孩。我這樣想著,剛才活蹦亂跳的勁頭不由自主消失,跟著也有點虛弱無力的樣子,聲音很輕地跟他開口:“好啊。”
我沒有問他突然決定出院的原因。隻是相信他總有緣由。就像是這些天他每天遞來大把藥片,或者帶我去抽血化驗,以及輸液或放射等等治療的時候,我都沒有問過他,這些所對於病症具體的作用。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已經不再很相信這些東西。我隻是相信顧衍之而已。
我相信他做了最好的努力。我在前來會診的醫師裏見到過藍眼的白人,也見到過操著濃重粵語口音的南方人,我還從護士那裏聽說在那天清晨六點,我昏迷著被從西部送回T城的時候,這座全市最頂尖的醫院各大主任醫師匆匆齊聚,針對我的情況不吃不喝整整會診了十個小時。
這些顧衍之都沒有同我講過。在這些天裏,我們很少會談及病痛方麵的事。大多都是一些笑話和趣事。顧衍之從未主動提起過這方麵的話題,更不要講死亡這兩個字眼。隻有偶爾去麵見醫生的時候,我聽到顧衍之和醫生的交談,他的語速快而清晰,講的都是病症方麵的專業術語或縮寫字母,我才能隱約知曉,他了解我的病症,甚至遠遠超過我自己。
一直以來,顧衍之做過許多的事。我都隻可以看到冰山一角。就像如果沒有蘭時,我不會知道他捐助過慈善,更不可能知曉他捐助慈善的原因,也不會知曉他聯係國外專家,延請來頂尖的醫師。以前他做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事,每次被問及,他都隻輕描淡寫。如今外麵有關顧衍之的報道連篇累牘,會診輪番馬不停蹄,可是在這個病房裏,仍然是雲淡風輕。
葉尋尋曾經批判顧衍之這是獨斷專行。我卻相信這都是處於顧衍之充分了解我性格的前提下。他知道對於我來說,最合適這樣做。
鑒於出院,我終於可以脫掉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鏡子裏的麵頰今天出奇紅潤,終於沒有了這些天來那種蒼白的感覺。進入車子裏的時候,我想了想,跟他說:“哎,突然很想吃城東那家的意大利麵,可以嗎?”
一個小時後,我們從城西拐到城東,車子緩緩停在那家意式餐廳前。
其實這些天被放化療折騰下來,胃口已經基本被毀到聊勝於無。即使今天狀態很好,胃口卻仍然如故,隻吃了幾口就放下餐具。大多數時間還是在跟顧衍之聊天。落地窗外的街道整潔安靜,沒有幾個行人。抬頭望時天青雲淡,陽光在空氣裏活潑翻滾。我和顧衍之並排挨著坐,說著沒什麽邏輯的話題。中間若無其事地去抓他的手指,很快被他反手握住。然後撓了撓他的掌心,被他攥得更緊。再熟悉不過的小動作,再熟悉不過的縈繞氣息,再熟悉不過的身邊人。
我說:“哎,一直沒有問過你,你有時候會不會覺得我話很多呢?”
他說:“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我說:“實話。”
他說:“實話說,是有點兒。”
“……”我盯著他望了一會兒,又說,“那你是不是有時候還會覺得我很幼稚呢?”
“這次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我斬釘截鐵說:“假話。”
他單手撐著下巴,有點好笑意味地瞧著我,側麵的模樣很好看。我說:“不管實話還是假話,你難道不知道其實別人問這種問題的時候,其實隻是想聽一些好聽的話的嗎?”
他說:“綰綰,我遇到的最幸運的一件事,就是十一年前在山裏找到了你。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合適我,就像你說話,不管是多是少,其實沒有關係,我都喜歡聽,這就很好。幼稚不幼稚,也是一樣。”
我說:“你這說的是假話嗎?”
他說:“是。”
我覺得此刻我一定滿臉的失望:“真的嗎?”
他漫不經心道:“假的。”
“……”
我們一直在餐廳流連到下午才回顧宅。然後一路被顧衍之抱上二樓。一起看了一場電影,再往外望的時候天邊已經有霞光流轉。被他抱回臥室的時候聽見他隨口問:“晚上想做什麽?”
我摟住他的脖子,看著他,說:“你。”
“……”
他低下眼來,看了看我。一邊將我放在床上,唇角露出一點笑容:“可以。我們先下樓吃點東西。”
我仍然摟住他的脖子不肯鬆手,兩條腿試著盤上他的腰身,這有一些耗費力氣,卻還是可以做到。一邊手臂勾著他用力,試圖讓他彎下腰。然後小聲開口:“哎,可是,現在就想要了,怎麽辦?”
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發軟。不太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聽見他低笑了一聲,話尾裏帶著一點鉤纏的意味,足以撩撥在心尖上。身體在慢慢往下倒,一直到後背挨上床單。麵前是他深黑的眼睛,有很明顯的笑意。話音伴隨親吻落在唇角:“這樣的話,為夫就笑納了。”
他用手指挑開我睡袍係帶的時候,我有些胡亂地去扯他上衣的領扣。被他抓住手指,在每根手指的縫隙裏親吻。這迅速地讓人發軟。我看見他眼底烏沉深邃,帶著分明的隱忍意味。兩手兩腳一起用力,緊緊貼住麵前他的身體。雙手攀在他的後背上,然後屈起手指,輕輕勾撓了幾下。
我聽見他很快變得不穩的氣息。下巴被不輕不重咬了一口,聽見他克製的聲音:“綰綰,你不用挑逗,我就已經很受不了了。”
我咽了咽有些緊張的喉嚨,小聲說:“就是希望你能更受不了一點啊。”
下一刻親吻鋪天蓋地一樣地落下來,帶著吮吸吻咬。仿佛要一口一口咽下去的錯覺。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想迎合上去,卻不知道除了更緊地抱住他之外,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他親吻得霸道,後麵的動作卻足夠溫柔。我被他抱在懷裏,一邊低聲哄慰,一邊輕柔逗弄。可以察覺到他的仔細和小心。窗外有夕陽漸漸落下去,猛然亮了一下,很快整張天空都陷進沉暗裏。又是一天的光景即將結束。今天明明什麽氣氛都很好,連此刻也是一樣。我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想哭。一抬眼看見不遠處櫃子上的相框上映射出現在我的表情,眉心微微皺起,有些茫然無措的模樣。
我雖然開始沒有意識到,經過一天的沉澱,也好歹能後知後覺地察覺出,這世上不會有毫無理由的痊愈,我現在這樣,並不是真的發生了奇跡。
回光返照四個字,用在這一刻才是恰到好處。
最後停歇下來的時候,我已經迷迷糊糊有些發困。連被他抱去洗澡也不記得。朦朧裏聽見顧衍之柔聲開口:“綰綰,張嘴。”
我下意識聽從他的話,感覺他把溫熱正好的白粥喂進來。勉強吞下去幾口,隻覺得喉嚨哽住,再也咽不下去。以往他總是會耐心勸我再吃幾口,這一次卻沒有強求,片刻離開後,又很快回來。一如既往將我從床裏麵撈過來,麵對麵地摟在懷裏。我勉強睜開半隻眼皮,還未看清楚他的臉龐,就很快又合上。過了片刻覺得他攬住腰身的力道比往日大了許多,忍不住動了動,他稍微鬆開一些,然而下巴抵在我頭頂,整個懷抱還是攏得滴水不漏的效果,比往日都要緊密,幾乎要嵌進去。我隱隱覺得他有些不同尋常,可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乖,睡吧。”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獨自一人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前方隱約有亮光,卻無論如何到不了那盡頭。也並不知道為什麽要走這一段路,周圍很冷,又空無一人。漸漸感覺身體變冷,腳步也越來越沉重,終於看到那束光線越來越近,隱隱有父親的麵容在後麵。他的臉上有些微笑,朝著我遙遙伸出雙臂。
我喊了一聲“爸爸”,這一次他竟然緩緩開了口,嗯了一聲。
恍惚有許多小時候的記憶湧過來。潮水一樣要把人淹沒。我聽到他又開口,帶著空蕩蕩的回響:“小綰,來。”
我小跑過去,想要去拉他的手。眼看就要夠到,卻聽見恍惚耳邊響起顧衍之的聲音。我從未聽過他這樣喚我的名字,有些微微顫抖,每一個音調裏都飽含濃鬱到滿溢出來的悲痛。
我硬生生止住腳步,抬起頭來望向父親。他的麵容在耀眼的光線後麵,隱約還是十多年前的模樣,黑發黑眸,眼神溫和。靜靜立在那裏,耐心地等著我走過去。
隔了良久,我說:“爸爸,我就要死了,對不對?”
他看看我,仍是有些微笑的樣子:“想和我走嗎?”
我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漉漉。伸手一摸,是滿臉的水澤。可我分明沒有掉眼淚。再抬起頭的時候,父親的身影正慢慢變得模糊,我立即去抓,卻差了一步。正要往前再踏一步,忽然整個人被緊緊抱住。渾身一震,終於醒來。
入目是顧衍之微微閉起的眼睛。唇色幾乎與臉龐一樣蒼白。我整個人都被他緊緊抱住,十指亦交纏,一分不得動彈,還是前一晚入睡時的姿態。終於知曉臉上的水澤是從哪裏來。顧衍之的麵色平靜,可是他眼角分明有淚水滲下來。
胸中突然像窒息一樣痛。張了張口,嚐試著喚他:“顧衍之?”
腰上的手臂驀地一緊,他緩緩睜眼,目光定在我臉上很久,才低聲開口:“綰綰。”
他的聲音帶著沙啞。深長的睫毛低了低,再抬起來的時候已經將所有情緒又重新掩住。古井無波。可是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更加緊地握住他,發覺他比我更冰冷。
我有些輕鬆地補充道:“你看,我還好好的,對不對?”
將這幾個字說完,隻覺得極度疲憊。可還是努力湊出一個笑容給他看。停頓了一下,又緩慢靠近過去,在他的唇上親了一下。發覺他的嘴唇也是冰冷。
我不知道剛才在睡夢裏,於他而言發生了什麽。他一直都那麽鎮定從容,從未有過半分失態的模樣。可方才他的眼角分明有濕意。
他在落淚。我真不想看到他這個模樣。
卻又不知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到他。房間裏半晌的靜寂沉默。接著聽見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剛才做了夢?”
我嗯了一聲:“而且是夢見了你呢。”
“夢見我什麽?”
我頓了頓,說:“夢見你叫我的名字啊,讓我回來,一遍遍地。”
他沒有講話。我又說:“你看,你真的是無所不能的。我真的回來了,對不對?”
隔了片刻,他終於笑了笑。我們十指交纏,聽見他低聲說:“是啊,我是無所不能的。”
有人說,人在倒數時間迎接死亡的時候,會突然頓悟,會變得豁達。塵世間諸多留戀不舍,歡笑淚水,在那一刻都顯得無足輕重,甚至連死亡都不懼怕。我卻做不到這樣。也許是因為執念太深,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如何說服自己,終究還是不想放手。
父親曾經與我偶爾提起,他在選擇去深山支教之前,在寺廟裏修行的生活。晨起早課,誦經,敲鍾,一日繼一日的參佛。他說那時他物我兩忘,不曾覺得清苦。我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麽會轉念來到山中,那時他摸著我的頭,笑著同我說,是因為他與塵世執念太深,緣分未盡。
假如這一生可以因為執念太深,而真的緣分未盡,也未嚐不是一件天大好事。然而命運總有不盡人意的地方。父親在我年幼時曾向我許諾,他會庇佑我,一直到我不需要為止。可是他在我十歲的時候便與世長辭。我十歲那年坐在山崗上他的墓碑前,曾經一度心灰意懶地想,也許是他對子女的執念無法敵得過死神的召喚。
可是從另一方麵,這些年來,我又仿佛真的始終受到父親庇佑。雖然幼年失怙,卻得到鎮長和村民的額外照應,又在次年遇見顧衍之,被他帶引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十一年,一直順遂平安。
這其中每一個變化,都與父親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杜思成這三個字,像是一道強大的護身符,我所熟悉的每一個人,連同顧衍之,皆與父親有著關聯。這樣的感覺很安心,仿佛他一直無形中照拂著我。盡管離開,卻又無處不在。
我在清醒之後的不久,很快又被送去了醫院。所謂的苟延殘息,用在此刻我的身上,大約很合適。印象裏顧衍之從始至終都在攥著我的手,我卻連回應他的力氣都沒有,也再說不出話來。身上被連接了數個醫療器械,有儀器發出的滴滴聲音。我聽見隔著門板有醫生聚在一起激烈討論,每一句話都透著不確定的可能。絕望大於生機。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感覺過死亡的臨近,幾乎可以聽見死神破風趕來的聲音。
蘭時也趕來醫院。同顧衍之安慰說:“杜綰現在還活著,這就是希望。什麽是奇跡,抓住哪怕零點一的希望,無論如何不鬆手,就可以發生奇跡。”
良久才聽見顧衍之的聲音。平淡得不同尋常:“要是能代替,我倒是挺願意這些事轉移到我身上。”
蘭時沉默了一會兒,說:“杜綰要求鄢玉對你心理控製,你沒覺得有什麽怨恨麽?”
“沒什麽值得怨恨的。”感覺一隻手輕輕撫在我的額頭上,顧衍之的聲音低沉回緩,“要是換做我,我也是會這樣做。”
這個世上有一個人,他這樣通透,我無需講話,他已經都懂。
我在恍惚昏迷中,眼皮發澀,腦海中則走馬觀花一般,有許多以前的事情掠過。
想起大學下課之後,他依我要求等在校門口。看見我後遠遠朝著我伸出手臂,笑著將我裹進懷裏。以及他曾經手把手教我玩桌球,卻在糾正我握杆姿勢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到後來突然被他一把掐腰抱起,擱在台球桌上。還有很久之前,初次約會時的忐忑,雖然隻是一次燭光晚餐,卻為此糾結了很久,在衣帽間發呆了一個小時也不知該穿哪件衣服。最後還是顧衍之敲門進來。我還記得那時他的模樣,穿著米灰色的上衣,襯得麵如冠玉,手指瑩潤修長。隨手指點了一件連衣裙,等我換完,他突然從手心裏掉出一件項鏈,把我拉到鏡子前麵,替我戴上。那時他的笑容很好看,隻是唇角的一點微微上翹,就叫人覺得心裏發軟。感覺他親吻我的發頂,聲線低低輕柔:“很漂亮。”
諸如此類等等。都是一些零星小事,可是襯著他好看眉眼,仿佛連記憶裏的光線都是明亮耀眼,每一處都清晰得有如昨日。
有這麽一個人。他一直在你身邊陪伴。他可以輕鬆解決你的所有難題。他把你的每一個細節都妥帖安放。他總是有一點小捉弄,卻足以依賴和信任。在你麵前,他始終笑容溫柔,從容沉靜。
他對其他人都漫不經心。他把你一人捧在心上。他是你一個人的阿拉丁神燈。
我恰恰擁有這樣一個人。他給我從十一歲到二十二歲的所有喜怒哀樂。在我被確診為骨癌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擁有這樣明晰可辨的幸福。
遇上顧衍之,已經花光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運氣。
我已經難能睜開眼,隻隱隱約約聽到有顧衍之同我講話的聲音。也許他並沒有停歇,可聽在我這裏,就有些低微,並且時斷時續。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完整的一句:“昨天回到家的時候你睡著了,就沒有鬧醒你。後來就也忘了告訴你,前些時間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在院子前麵那棵銀杏樹旁邊種了一棵石榴樹。秘書說那是甜的石榴。聽說,依照山裏的傳統,它寓意著多子多福,對不對?”
我想給他糾正,種石榴樹是以前母親那邊羌族出嫁時候才有的傳統。並不是山裏所有的人都這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聽他繼續緩慢地說下去,聲音沙啞,有些費力的意味:“管家給你熬了魚湯,晚上的時候會送過來。綰綰,你要在那個時候之前醒來。”頓了頓,又緩緩低沉重複了一遍,“綰綰,我請求你,你要像今天早晨那樣,朝著我張開眼,醒過來。”
我很希望自己能睜開眼,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樣。或者伸手抱住他,小聲告訴他我其實很好。然而我什麽都做不到。過了不知多久,聽見他自己又講下去:“你可以醒過來的,對不對?昨天在你睡著的時候,我跟上天打過商量,同他說,這世上有個叫杜綰的孩子,她的母親是中國西部的羌族人,一生勤勉勞作,美麗善良。她的父親是杜思成,在T城是個傳奇人物,卻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去了深山的村鎮,在那裏一呆十幾年,做過許多好事,最後因為救別人的孩子而長眠地下。這個叫杜綰的女孩子她故去的父母愛她很深,不忍她這麽早離開世間。而她自己平時又乖巧懂事,漂亮可愛,假如上天還有憐憫之下,就請這一次放過她。讓她再盡量看一眼這個世間。我那時跟他說,如果他答應,就讓你的手動一動。然後我看見你在睡夢裏,下一刻你抓了抓我的衣袖。”
他嗓音又低又緩,沙啞得不像話,和往日大不相同:“所以,綰綰,你總是可以醒過來。”
我被他說得很想哭,感覺他親吻我的額頭,鼻尖,和臉頰,每一寸都輕得仿佛蝴蝶振翅一樣。聽到他說:“等你病好,我們回去山裏,給父母掃墓。感謝他們的庇佑,這一次要好好的感謝。你說好不好?”
他說到後麵,聲音有微微不穩,已經不能壓抑住。我覺得心髒像是被豁了一道深口一樣的苦痛,不能自已。
我有多希望這隻是一場夢。什麽都沒有發生,包括癌症。我喜歡的這個人,他的眉眼間還是鎮定從容,不緊不緩的模樣。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他的手心有溫暖正好的溫度,唇邊的笑容依然好看得一塌糊塗。
我不想看他費盡心神到這地步。
意識沉入昏迷。恍惚中被轉移,被搶救,有忙碌的腳步聲,有對話,身體有將近麻木的疼痛。漸漸不能覺察到四周,連被顧衍之緊緊握住的知覺都停滯。我隱約知曉這是最後的一滴性命。或者死去,或者發生那祈望已久的奇跡。
覺得整個身體都被束縛著,幾近窒息的難受,夾雜著隱隱被抽離的疼痛。很努力地在掙紮。很努力地想要活著。不可以死去。我給自己發出這樣的命令。協調身體所有可以聽從的器官。拚盡全力想動一動。眼前卻漸漸有白光,迷蒙蒙的一片,籠著一層霧紗一樣。我以為會再次看到父親。心情不知如何形容的複雜。張了張嘴,低聲喊了一句:“爸爸。”
他卻沒有出現在視線裏。我提高聲調,又喊一遍,仍然沒有看到身影。這個地方並不熟悉,雖然有光線,卻很冷。試著往前走了一步,終於聽見回應,溫和地阻止我繼續前行:“小綰,別再走,停下來。”
我循聲回頭。沒有身影。
“爸爸,我看不見你。”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卻隻是空蕩蕩地浮在四周,尋不到源頭,和任何蹤跡:“小綰,以後要努力活下去。要過得好,知足跟快樂。”
我張了張口,隻這麽幾個字,卻莫名覺得這些話像是再也見不到時的囑托。莫名的恐慌,喊了一聲“爸爸”。卻沒有再被回應。又連著喊了好幾聲,卻都隻是周圍靜寂,再也翻不出一絲的聲音。
像是過了地老天荒那樣久的時間。眼前的白光一點點消失,直至徹底的靜寂。身體漸漸有些疲憊的感覺。帶著清晰可辨的疼痛。最後是意識的緩慢回籠。聲音漸漸從遙遠到鄰近,聽見儀器滴滴的規律聲音。以及窗外清脆歡快的鳥鳴聲。
被單下被攥住的手指下意識動了動,立刻被攥得更緊,緊到有些發疼。
卻同時可以讓人確認,這不是夢。
又過了很久,終於積攢出一些力氣,緩緩睜開眼睛。
入目一雙熟悉眉眼。有深長睫毛。明亮眼睛。眼神溫柔沉靜,唇角帶著一點笑容。
這個人。
動了動有些幹涸的嘴唇。用了最大的力氣說出口:“聽說,醒過來就會有魚湯喝的,對不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