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承諾
第十七章
承諾
晚上兩人擠在條件艱苦的宿舍裏,蓋著棉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周晏持跟她絮叨這幾天T城的事,還有周緹緹的成績,還有遠珩,一般情況下杜若蘅都不想聽他嘮叨,他的話老是比她還多,這總讓她心煩,但今晚兩人相處得實在融洽,她不忍心打斷他。
周晏持揉捏她的手,觸感仍是細膩綿軟的一團,和記憶中多年前一樣,讓他連心都發軟。昏暗裏他的指腹摸到她的鼻尖,然後傾身吻上去。他的動作小心,試探的意味更多一些,可杜若蘅沒有推開他。過了半晌他才挨著她錯開一些,深深歎息一聲。
杜若蘅發出聲音,破壞了他心中一時的感觸:“你什麽時候走?”
他無言,半晌開口:“你不能過會兒再問這個問題?”
杜若蘅在黑暗裏歪著頭看他。
“我不走。”他低聲說,“我就在這裏陪著你,一直到你也離開的時候。”
杜若蘅默不作聲。這是最好的回答,到目前為止,她曆數心中的相識,也隻有周晏持一人能這麽回答她。
這一時刻說不動容是假話。這種條件艱苦的地方,他的陪伴已經不止是錦上添花。
又過了良久,周晏持突然輕聲開口:“你不想複婚的話,隨你就是。我也沒有逼著你非這樣不可的意思。”
杜若蘅後背一僵,聽見他接著說:“你不打招呼跑來這種窮鄉僻壤,寧肯呆著也不想回T城,我要是沒猜錯,你應該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杜若蘅全身都僵硬。周晏持輕輕摩挲她後背,有些無可奈何的語氣:“你有什麽想法不能跟我溝通?我什麽時候為難過你。”
兩人已經太久沒有這樣和睦地對過話。杜若蘅隔了半晌才開口,有些冷淡地回答:“你怎麽沒有逼婚的意思,你本來就打算逼婚。你那種口氣就像是假如我不同意複婚,就對不起你一樣。好像以前所有的事都隨著你財產轉讓已經抹平,我就得接受這樣雲淡風輕的事實。接下來如果我不同意,反而就是我對不起你。我既然拿了你的財產,就要相應有所回應。否則就是不識好歹,不通人情,過分,自私。不就是這樣。你們的想法多勢利。”
周晏持敏銳問:“你們?我跟誰?”
杜若蘅懶得回答他。她想翻身,但被他強勢固定在懷中。她不得動彈,有些惱怒,耳邊聽到他說:“你的母親又給你打了電話?”
杜若蘅在黑暗裏冷冷地看著他。周晏持將她摟得愈發緊:“我什麽時候有過這種想法。你別冤枉我。”
她試圖推他遠一點:“你有。”
他索性不再解釋,隻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剛才的氣氛難得的很好,他不想以吵架的方式結束這個晚上。
過了良久杜若蘅終於漸漸放鬆。有月光斜過窗角,帶著深深淺淺的影子。難得寧謐的初秋天氣,聽得見樹梢沙沙的聲音。兩人挨得親密,他的動作漸漸停下來,杜若蘅微微動了動,像是不適應,他便又重新恢複慢慢摩挲的姿勢。
她的呼吸淺淡,讓他錯覺以為她已經睡著。冷不防聽到低低的聲音,有些澀:“你以後一定會反悔的。”
聽到他說:“我不會。”
他掌住她的後腦勺。兩人在黑暗裏眼睛對著眼睛,鼻尖對著鼻尖。他看著她,聲線低沉,隻兩個字,卻仿佛包含無數情感,又重複了一遍說:“我不會。”
杜若蘅長久不言。她垂下眼,內心在一瞬間油煎火燎似的疼痛。最後她低聲說:“你應該知道我說的不止是精神層麵。”
“我知道。”他緊緊抱著她,不停親她的額頭和眼瞼,“我知道。我不會。”
杜若蘅沒有再說話。
其實她就算鼓足勇氣問出口,也未必能就此相信了周晏持的保證。彼此之間的信任究竟有多牢固,隻有當事人最清楚。杜若蘅第二天早上就將周晏持趕回了T城,像是前一天晚上彼此之間的含情脈脈都在做夢。
她的理由是T市還有緹緹和遠珩需要他料理,他不能一走了之。而她仍然不肯同他一起回去,因為她已經答應了村長要教這裏的孩子們讀書,就不能出爾反爾。
這仍然隻是一部分實話,周晏持心知肚明。但他隻有暫時離開,並允諾了半個月後會來看她。
結果十天後周晏持就出現,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助理。兩人帶了四個行李箱,全都是杜若蘅吃穿用度各種東西。她翻了翻他的行李,沒有發現課本鉛筆之類的教學用材,也沒有孩子們可以穿的冬衣。於是有些不太滿意,叫他下次再來的時候想得齊全一點。
一個星期之後周晏持又來了一趟山中,文具衣服和藥品帶來得比較完備。杜若蘅說他其實不必親自過來,讓人寄到這邊就足夠。周晏持無聲看著她,眼睛裏的情感讓她的話說到一半便不得不停下。
每次周晏持呆的時間都比較短,一兩天就走。路上折騰的時間反而比兩人相處的時候要長。三番五次後杜若蘅總算生出一些不忍心,勸他不必這樣。
她敷衍允諾他會時不時打個電話。
然而山中的手機信號就像秋冬時節幹涸的溪流,約等於無。鎮上的固定電話也離得太遠,一星期都難得過去打一次。杜若蘅改由信件聯係,收信人下意識寫的是周晏持,意識過來後又劃掉,換成周緹緹的名字。
她在信中用淺顯的語言囑咐女兒好好學習,然後又囑咐女兒要好好照顧爸爸,父女兩個都要早睡早起鍛煉身體。此外,還要注意不準爸爸多喝酒,以及如果醉酒之後記得給爸爸端一碗醒酒的湯水。
管家收到來自郵遞員的信件,跟周緹緹一起讀完。然後一臉慈祥地告訴小公主,說你就跟媽媽回,請她放心,爸爸一直清心寡欲,把她的懿旨都奉行得很好。懿旨不會寫是嗎?沒事,爺爺教給你。
周緹緹還按照大人的意思,在回信裏附了兩張近照。杜若蘅對女兒想念得厲害,每天晚上都要對著照片睹物思人。
在大雪封山之前,最終還是沒能有支教老師抵達。周晏持仍然會過去看望她。幾千公裏的距離,被他往返得有如家和公司之間一樣熟練。有一次她一臉悵然地跟他說想吃布丁,結果第二次他再過來時果然帶來了布丁。妥善包裝,一點沒有碎掉,味道也和在T市時的一樣。
冬天到來,山中愈發寒冷。杜若蘅為打發時間,有時候會去找村民聊天,順便幫忙做一些手工,回去宿舍後手背往往都被凍得通紅。這時候若是周晏持在,她的雙手便會被強行按在熱水裏,防止凍裂。
有些時候杜若蘅也會心軟。幾次他動作熟極而然地幫她暖腳,或將她雙手揣進他懷中的時候,她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看著他,都差點脫口而出,跟他說一個好字。
若是此時此刻她說出口,隻這一個字,他也一定能懂她的意思。
有很多次她想這樣說出口,取悅他也取悅自己。尤其是夜深人靜,她在他懷中醒來,周身溫暖,像是所有的冷與暗都被他與外界相隔時,這樣的想法都尤其強烈。卻每每又在開口的一瞬間乍然驚醒,又硬生生將話咽了回去。
周晏持去山區跑得太勤快,沈初因此調侃光是聽到甘肅兩個字,周晏持的耳朵就可以豎起來。
周晏持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這段時間晚出早歸,兩點一線的生活過得很平淡。並且二十四孝好父親的角色似乎比遠珩的執行官更重要,周緹緹被他照顧得很好,兩個月裏長高了好幾公分。沈初說你讓管家去接送她上下學就好了嘛,又不會丟。周晏持懶得理他,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說阿蘅比較喜歡我來接。
沈初一口血差點嗆進喉嚨裏,半天咳嗽著說反正她又不知道你至於。
周晏持瞥他一眼,用很肯定的語氣說了兩個字:“至於。”
沈初盯著研究了他良久,最後幽幽歎了一口氣,用格外感慨的語氣道,你掙紮了這麽些年,最後到底還是從良了啊。杜若蘅果然夠狠。
終於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周晏持不能再進入山中,連往來的信件也被迫變得時斷時續。每次都是他和周緹緹一人寫一封,再封進一個大信封裏一起寄出去,然而進入臘月後,周晏持寄過去的信件再沒有回訊。周緹緹開始想念媽媽,問周晏持什麽時候她會回來。周晏持與女兒對望,有些不忍心告訴她媽媽春節可能都趕不回來的事實。
又到了一年辭舊迎新的時候,杜若蘅卻始終沒有電話或者信件返回。周宅裏的每個人都要關注一遍新聞聯播,T市的天氣狀況先放一邊,每個人都在緊張關注甘肅那邊的降雪,幹旱,或者是否可能有其他自然災害雲雲。一定要在得知都沒有之後才能稍微鬆一口氣。
遠珩裏卻是一派喜慶氣息。周晏持今年大發慈悲,臘月二十七便給總部全體員工放了年假。張雅然簡直感動得淚流滿麵,隻差沒抱著周晏持的大腿高呼老板萬歲萬萬歲。
各處歸家的氛圍濃厚,空氣裏都仿佛飄著春節團圓的氣息,周晏持卻興致懨懨,擺了擺手叫她趕緊走。
張雅然抹了抹眼淚說您別這樣,老板我這是愛您啊。
周晏持搭著眼皮瞥她一眼,冷冷說真遺憾,我已經有家室了。
張雅然一邊打心底鄙視他得意個什麽勁,一邊摸著比往年更厚一遝的紅包還是覺得很感動。蒼天開眼,有杜若蘅坐鎮,就算她還沒回來T市,周晏持卻總算開始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了。
她相信未來還會有更美好的一天的。
下午五點的時候張雅然終於拖著玫紅色帶著卡通圖案的行李箱準備離開,臨走之前敲總經理辦公室的門,誠懇地對周晏持說老板我走了。
周晏持叫她快滾。
張雅然又說:“老板您這麽善良,上天一定會可憐您的。”
那一瞬間周晏持抬起眼皮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片片雪花刀。
晚七點,周晏持終於決定從遠珩離開。他其實不想回去,處處都是張燈結彩合家團圓,他被刺激得不輕。
他乘電梯下樓,保安不見人影,一樓大廳的燈光卻仍然大亮。周晏持心生不悅,走過去才發覺等候區的沙發上坐著一人。
肩膀瘦弱,頭發隨意挽到一邊。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一張再熟悉不過的明亮麵孔。讓他忘記自己的所有動作,靜止在原地。
杜若蘅站起來,手邊是小小的行李箱。
她的嘴角微微上彎,分外柔和的弧度。輕聲同他說:“我回家過年。”
杜若蘅從山區回來的當晚,是周宅幾年來最熱鬧的一晚。
因為女主人的歸來,宅子裏難得有點像要過年的樣子。管家指揮著人把杜鵑花從院子搬進客廳,還說第二天要去買兩盆蝴蝶蘭回來。周緹緹本來正在小書房裏寫寒假作業,扔了筆噠噠噠跑下來,抱住母親的腿就往書房裏拖,然後指著寒假作業上的一道道數學題開始問。周晏持在後麵跟上來,看了一會兒說:“平常我在家的時候怎麽沒見你有這麽多作業要問的?”
周緹緹當做沒聽見。
當天晚上周緹緹要跟媽媽一起睡,杜若蘅沒有拒絕。女兒的臥室熄燈之後,周晏持在門口轉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有敲門。
管家看他有點可憐,安慰說:“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您也不用急在一時。”
周晏持看他一眼,沒說話。
管家咳嗽了兩聲,鼓足勇氣說:“您今晚還睡得著嗎?要麽我給您泡杯牛奶端去書房?”
第二天早上,周緹緹問杜若蘅還會不會走。她還沒回答,周晏持撕麵包的手先停了下來。
杜若蘅在他的目光之下把話吞了回去,含糊說:“看情況。”
下午的時候周緹緹和杜若蘅一起做剪紙,然後一起貼在周緹緹臥室的牆上。太高的地方由周晏持來完成,母女兩個給他扶著梯子。周晏持下來的時候杜若蘅給他搭了把手,她的手冰涼,遠遠不及他的溫熱,於是很快便被反手握住。
他給她揉搓指尖,垂著眼專注的表情讓人做不出抽手的動作。
晚上又是周緹緹和杜若蘅一起睡。
這樣一直到了除夕夜。周家向來有守歲傳統,杜若蘅逗著周緹緹把困意混過去,自己卻先睡著。電視節目無人理會,周晏持把杜若蘅抱起來,一直抱到樓上主臥。
回到樓下的時候,周緹緹已經醒了,抱著新洋娃娃望他。
父女兩個有一番會談。
“我要跟媽媽一起睡。”
“班主任放寒假的時候說過什麽?這個假期要學習獨立,自己睡是獨立的一部分。”
周緹緹說:“獨立就得一個人睡嗎?”
“對。”
“那你比我大多了,為什麽還不獨立?”
周晏持跟一向寵愛的小女兒默默對峙,思索接下來的回答。
最後他說:“每個人都會有一個人,可以一直睡在一起。但這要等到你長大,結婚之後。那時候你會有一個丈夫,就像我和媽媽的關係,他會陪你到最後,這和獨立無關。”
周緹緹揚起遺傳自父母雙方優點的漂亮臉蛋望著他。隔了一會兒問:“這麽說的話,爸爸你已經跟媽媽複婚了?”
跨年的第一天晚上,周晏持就被刺激得徹夜難眠。
他不能和杜若蘅討論複婚的問題,前車之鑒證明,一提及勢必就又是一場爭執。如果不想兩人的關係回到原點,他就隻有把這個念頭忍在心底。再者說,不要說複婚,現在能讓杜若蘅心無旁騖留在T城,別再離開就已經不容易。
好在頭一個問題雖然一直盤亙,第二個問題已經有了解決的跡象。
大年初七之後周緹緹繼續做沒有完成的寒假作業,杜若蘅在輔導過程中發現了問題。周緹緹雖然聰明,卻不能集中精神,做作業總是神遊天外。除此之外,她在與父親相處的時候還有些頤指氣使,應該是有些被嬌慣得過了頭,態度叛逆而且任性。
多年來杜若蘅頭一回跟周晏持心平氣和商量問題。她要周晏持注意教育方式,如果長此下去,周緹緹長大後的性格會受影響。假如沒有起色,她將考慮谘詢兒童心理教育專家,對周緹緹的心理健康進行幹預。
周晏持看了她一會兒,才說:“好。”
杜若蘅不滿他遲慢的反應:“我和你說正經事,你能不能態度認真一些?”
他神情不變:“我隻是想起你小時候,據說也同樣嬌蠻。現在比誰都冷靜有耐性。”
杜若蘅沒什麽表情:“你很懷念以前?”
他說:“你希望聽到什麽回答?我懷念以前,隻是偶爾,並不代表不想珍惜現在。”
杜若蘅沒再做聲。周晏持轉移了話題:“如果你有請教兒童心理專家的想法,不如明天就去。”
第二天兩個家長帶著周緹緹去兒童醫院掛專家號。診斷的結果跟杜若蘅的判斷相同,周晏持需要矯正自己和女兒的相處方式。
杜若蘅問周緹緹的性格轉變需要多久時間,醫生說這得慢慢來,雖然情況不嚴重,但也至少要兩三年。
另外醫生還說:“父母對孩子幼年影響最大,你們不能掉以輕心。陪伴是最好的讓孩子化解缺陷的方式,任何一方都最好不要離開子女太久,比如出差之類。”
杜若蘅聽得很認真,一直在思索。到了晚上回家後,則執行得很徹底。
結果導致頭一天周緹緹就開始哭鬧不休。
因為全家人的縱容,周緹緹的任性在無形之中一天天養成。也因為冰凍三尺,改變並不容易。當天下午杜若蘅和周緹緹商定做作業的規矩,周緹緹答應得很好。到了晚上,卻又故態複萌。
杜若蘅決定要周緹緹靜坐十五分鍾以示懲罰,周緹緹哭鬧著抱住周晏持大腿不鬆手。他剛想要妥協兩分,被杜若蘅冷冷看過去一眼,頓時身形定住。
周晏持閉著眼把小女兒從身上剝下來:“聽話。”
周緹緹大哭:“媽媽,你一回來就對我這麽嚴格,這很不公平。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爸爸也不帶我去見你。我這麽可憐,你都不可憐可憐我,還要懲罰我。我為什麽做作業就要很認真啊,一邊玩一邊做作業不可以嗎?”
杜若蘅被她吵得頭疼,但還是麵沉如水一言不發。一場哭鬧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最後周緹緹還是抽噎著去靜坐。
當天晚上周緹緹垮著一張小臉,趴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著了。
杜若蘅從主臥的浴室出來時,周晏持一臉儼然地問她:“最近機票不好買,需要秘書提前給你訂回程機票嗎?”
她花了兩秒鍾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她回去山區一事。
她考慮了一會兒,最後說:“我先不回去了。”
杜若蘅很早就睡了,周晏持則去了書房撥電話。沈初懶洋洋的聲音通過手機傳過來:“老趙今天怎麽說的?”
“一本正經說至少兩三年。”
“那不挺好,”沈初笑起來,“這就意味著兩三年裏杜若蘅都得呆在T城,還不夠你得償所願?”
周晏持不置可否:“替我謝謝他。”
“你放心。”
什麽叫得償所願。如果隻是兩人住在一起,十天之前就是。如果隻是兩人睡在一起,現在便是。但人都有懷舊美好的心理,欲壑難填。住在一起,相互依賴,像以前那樣沒有嫌隙,才是真正的得償所願。
離那一步還很遙遠,遠到幾乎望不到頭。但至少杜若蘅已經肯回來,呆在他身邊。這就是機會。
周晏持回到臥室的時候,睡熟的杜若蘅已經一如既往霸占了整張床。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卻還是把她弄醒。
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辨認著他。直到又有些清醒,才動了動位置。
他柔聲說:“你睡你的。”
結果她還是給他讓了大半張床。自己翻到另一邊,背對著他。
盡管沒有再其他多餘的動作,這個姿勢卻給人不準靠近的暗示。至少,並不是那麽樂意坦誠相見。
周晏持早有準備,這幾天都是這樣。
他輕輕上了床,關燈的時候,依稀嗅到她發梢間的清香。
好在第二天兩人醒來的時候,她是在他懷裏的。兩人麵對麵,以親密的姿勢隻占了床的一小半。她的手壓在他心髒的地方,那裏正沉穩有力地跳動。
他把她抱得很牢,姿勢卻在她熟睡的時候暗暗調整了多遍,觀察她無意識的表情,最後確定她最舒服的樣子。他看著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一點點神誌清明。他秉著呼吸等她的下一步動作,表麵不動聲色。
她垂著眼睛思索,也許是溫度正好,也許是姿勢太舒適,她終於沒有再像往常一樣推開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正月十五的晚上,全家人和和氣氣吃完湯圓。管家在心裏向列祖列宗許願,說感謝終於合家團圓。蒼天保佑,保佑以後的每一年都能像今年這樣完滿。
周緹緹漸漸懂得母親的意圖,覺察出父親也幫不了自己,隻好不再像往常那樣哭鬧引人注意。杜若蘅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周晏持晚出早歸,將應酬減到最少,和每天生活清閑隻呆在家裏的杜若蘅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兩人有時候在書房,會隔著一條辦公桌討論遠珩未來的發展,難得意見一致。
大半年過去,放暑假的時候周緹緹去國外爺爺奶奶那裏玩,家裏便難得隻剩下兩個大人。最常見的景象是杜若蘅穿著睡袍端著紅茶在家裏轉來轉去,她穿得再保守,也終究是夏天。周晏持心猿意馬,隻有盡量把視線放在窗戶,門板,或者壁畫上。
管家看他實在可憐,有一天便把沈初叫了來,請他好歹出謀劃策。
沈初笑說:“我哪有辦法。要麽給你買點菊花茶下下火氣?”
周晏持請他滾了。
天氣越來越熱。周晏持隻有每晚裝作忙很晚睡在書房。
有天晚上杜若蘅去敲周晏持的書房,問他要某本曆史書。周晏持取出來給她,杜若蘅穿著件低胸真絲睡裙,正握著水杯倚在桌旁發呆,無意識接過來,兩人麵對麵站著,一時默然無語。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問:“你最近有事?”
他張了張口:“沒事。”
她哦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打算往外走的時候,周晏持又說有事。
他說得難得遲疑:“最近一段時間,我打算分開睡。”
杜若蘅看看他,他似乎有些忍無可忍:“你知道為什麽。”
杜若蘅繼續默不作聲瞅了他一會兒。直到周晏持開始後悔剛才說出的話,她抿了一下嘴唇,看著水杯慢慢說出來:“我好像沒下過規矩讓你一直忍著。”
空氣瞬間幹涸,台燈被打落在地上。
周晏持控製著力道壓著她,聲音卻已經微微不穩:“可憐我?”
“你值得這兩個字用在你身上?”
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愛我?”
“別說蠢話。”
他叼著她的嘴唇含糊說出來:“那好,我什麽都不問。”
第二天早八點,臥室門緊閉,往常作息規律的兩人沒有任何要起床的跡象。九點的時候周晏持首先從主臥裏出來,端著早餐又回了臥室。一直到十點的時候兩人才一起出來。
廚師來問管家午餐菜譜,管家搭著手,微微動了動唇:“其他隨意,記得加一道海參鴨湯。”
兩人的關係有愈發緩和的跡象。
距離杜若蘅從山區回來已經將近一年,兩人大部分時候的相處還算和睦。她不會像以前那樣對他冷言冷語。他同她聊天,她不會不理他,有時候也許還會開個小玩笑。他們兩個一起去逛商場或郊外旅遊,舉手投足間也是說不出的協調。
像是回到從前。
但也有一些時候,一些事情難有進展。比如,無論如何誘導,杜若蘅也不會再跟他說心裏話。他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一致,但回歸到兩人之間的問題上,杜若蘅就無一例外地保持沉默。
她不會再問他在外麵做了些什麽,更不要提與女人的接觸,不管可不可疑,她連神情都漠然。同時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跟他分享一些私密的事,事事仰仗依賴他。可以看出杜若蘅一直在變化,不管是變得成熟還是變得冷漠,都是她心理活動的外在表現。但這些杜若蘅不會再跟他討論,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問他這樣行不行,那樣怎麽辦。
大部分時候她都是自己做決斷,實在需要求助的時候,會找蘇裘,或者聶立薇,甚至是一些他不熟悉的,她才認識了兩三年的朋友。
如果不是他發現之後主動開口,她肯定不會想起與她朝夕相對的他。
周晏持是花了一些時間才發現這件事。她好像有一層薄膜包裹起最核心的地方。就算近在咫尺,也難以觸及得到。
有一天他下班回家,聽到她在和蘇裘通電話。
對於蘇裘,他一直有種難言的情緒。一方麵蘇裘對杜若蘅很好,可是她的觀點卻對他有威脅。
他難以不駐足,在門外聽。
她同蘇裘說:“我叫你幫忙的事你弄好沒?”
“差不多了。你著急嗎?著急的話找周晏持嘛,他效率肯定比我快多了。”
“我不著急。”
“借口,你就是不想找他。”蘇裘說,“你跟他都在家呢?”
“他還沒回來,說加班。”
“真假?都這麽晚了。在公司嗎?你上次不是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八點之後回家了麽。”
隔了一會兒,杜若蘅才回答,有些猶豫的口吻:“應該是真的吧。”
“你還真信他?”
杜若蘅沒有講話。
蘇裘歎一口氣:“想想以前,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不說以前了吧。以前有什麽好說的。”
次日周晏持單獨去找聶立薇。
聶立薇說,否認過去,不想提及,無非是因為過去造成了痛苦。人有刻意掩飾的本能,已經結疤的傷口最好別碰,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傷疤便是女人方麵,建議周晏持絕口不提。
周晏持半晌不言,然後捏著眉心問除此之外還應該怎麽辦。
“我不能保證你們最終能夠完全回到從前。但可以一起創造一些新的回憶,以前你們沒有過的。”聶立薇說,“這種情況下不需要著急,也不能著急。”
當天晚上杜若蘅正在讀報紙,周晏持帶了一隻小金毛回家。
杜若蘅顯然喜歡得很,神情刹那軟化,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兩人還在國外的時候。她從他的手裏接過來,抱著小狗不放手,泡了牛奶引它喝,還詢問以前養過狗的管家的建議,又笑著同周晏持講第二天要他帶她去趟寵物店,置備更多的東西。
她有多久沒衝著周晏持這麽笑過。
他看著出神,半晌才說好。
杜若蘅和小金毛玩了一個晚上。到了睡覺時間,她還在客廳,蹲著和小狗一起玩。周晏持穿著睡袍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兒,走下去,跟她肩並著肩。
他聽她逗弄小狗時的語調,帶著快要化開的溫柔。這是他已經多年來沒有聽過的,讓他一瞬間心中五味雜陳。隔了一會兒,才說:“喜歡的話,明天再去買隻小貓,與它作伴。”
她終於偏過頭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最討厭貓,什麽時候轉性的?”
他是不喜歡,就是到現在也不喜歡。可架不住她愛。
他說:“先試著養。也許沒那麽討厭。”
她端正神色:“養活物要有責任,不能半途而廢。”
“那就養一輩子。”
過了些天,有場私人小聚。
周晏持和杜若蘅一起出席,遇到一位共同的朋友。對方前不久剛剛離婚,自稱原因是夫妻性格不合,但更多人傳聞是因為新的年輕女人。對方上前攀談的時候,杜若蘅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直到後來提及業務合作的可能,周晏持感到臂彎裏挽著的手拽緊了一下,他不置可否地說改天再議。
回家的路上車裏放了低緩音樂,周晏持在紅燈空當去看她的臉色,見她麵色沉靜,像是已經把剛才的一幕全忘記。
他沉吟片刻,說:“你放心,本來也沒打算合作。”
杜若蘅很快聽懂,詫異看他一眼。“用不著,私人感情和商場沒必要混在一起。”
他知道她在說違心話。
她一直在意,雖然從來沒有開口說出來過。雖然開誠布公談一次也許並不能解決症結,但如果不談,禁忌就永遠都會是禁忌。
他轉過臉,眼睛正視著她。聲線低沉:“四年來,我沒跟別人有過什麽,分毫也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杜若蘅一直沒有回應。直到綠燈亮起,車子駛出一段距離,她才低低出聲:“我知道。”
她究竟真的知不知道,或者相不相信,或者以後還會不會相信,周晏持沒有把握。
他能把握住的,隻有現在。
無論如何不能放手。給予更多,包括時間,關懷,全副身心,多到就算不能收獲依賴,至少也可能收獲愧疚。這樣下去,也許以後的某一天,兩人能夠恢複初婚時的親密。
也許不能。
沒有人能夠確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現在他們還在一起。杜若蘅在車子裏睡著的時候,會無意識抓住他的袖口,頭依在他的肩膀上。
華燈初上,車子裏的世界很寧靜。
隻要還在一起,就有美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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