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忘
第十三章
不忘
轉過一天便是遠珩的股東大會。康宸卻沒有來敲門。他前一晚扶她回房間,風度依然很好,給她關上房門的時候看了她一眼,最後按照慣例,道了一句晚安。
杜若蘅閉著眼,裝作已經睡著。今晚她說的心裏話太多,比過去三年都要多。這讓她很難再回應給他相同的兩個字。
杜若蘅的酒醉真正漫上來,很快就沉沉睡去。再醒來已是中午,她在朦朧裏摸到手機,才發覺她委托過的律師給她撥了無數個電話。
杜若蘅頓時清醒。
她在來到T城之後找到一位律師,兩人簽訂了授權委托書。這個律師以杜若蘅全權授權的名義參加股東大會,行使表決權。杜若蘅同意幫忙,卻不想出現在股東大會上。
那裏應該會有不少熟悉麵孔,皆是以前的舊人。她不想出現。在昨晚之前她與律師的決定一直沒有變動,昨天晚上她在酒醉之後與康宸挑明,卻將這件事全部忘記。
杜若蘅把電話撥過去,那邊傳達過來的消息果然跟預想的一樣:“杜小姐,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給相應的董事投了票。”
“……”
杜若蘅一直不說話,終於令對方覺出不安穩。他試探問:“杜小姐?”
杜若蘅回過神來,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知道了,沒什麽事,今天麻煩你了。”
她收拾行李去了機場,買了回S市的機票。
杜若蘅在候機樓一邊等待登機,一邊敲著辭職報告。蘇裘在去年得知杜若蘅與康宸開始嚐試交往的時候曾經建議她跳槽,她的理由很直接:“這樣很容易公私不分。上司與下屬,男朋友與女朋友,你當是夫妻小賣部,可以分得那麽清楚的?說句讓人不高興的,萬一哪天因為私事鬧了矛盾,你倆連上司跟下屬都很難做。”
但是康宸當時不同意。他的理由隻有一句話:“我就是喜歡公私不分。”
那時候他眼神款款地望著她,裏麵全是淡淡笑意。康宸能說出這種話,無疑有情人之間甜言蜜語的意味,除此之外應當也有對未來自信的成分。那時候他們相處很和諧,在處理酒店事務的時候一向步調一致。但最終還是走到這一步。
如果說沒有傷心,那是假話。
再是無關緊要的一個人,朝夕相處四年,也會在心底留下痕跡。更何況杜若蘅曾經是真心實意想要接納一個人。
他們彼此給過安慰,也共同解決過一些困難,還曾經一起在醫院陪護生病發燒的周緹緹。這三年裏康宸給過她很多輕鬆愉悅的感覺。假如沒有一場換屆選舉,也許兩人可以繼續風平浪靜地相處下去。
有時候成年人的感情固執而又世故。經不得試探。再是情意款款,也很難一往而深。並不能說這場分手就全是康宸一人過錯。很多事情都能夠消弭原有的甜蜜的感情,杜若蘅若從一個與己無關的角度來看,她能夠理解康宸的利益在先感情在後,這是很多男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有的選擇。
也很難因此說康宸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壞人。隻能說他們不是一路人,也沒有那麽長久的時間可以慢慢磨合成一致。杜若蘅的出現比康宸精心幾十年的謀劃要晚,她令他在一定程度上動心,可是對於康宸來說,大概事業才更像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
飛機抬升進入雲層的時候,杜若蘅看了看舷窗外的雲朵。她揣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覺得很空,同時又比當初與周晏持離婚時來得平靜。
遠珩股東大會的投票進入收尾階段。選舉投票結果公示時,張雅然都不太敢去瞧周晏持的臉色。
董事會成員十三名,周晏持推舉的一位候選人在名單上。除此之外,周晏持最想剔除出去的兩個人也赫然在列。有人過來跟周晏持握手,他微微一點頭,臉色很平淡。
不遠處康宸笑得溫和,正在跟過去慶賀的人一一握手言歡。輪到杜若蘅的委托律師,兩人接耳說了幾句話,康宸微微一怔,隨即笑得更深。
最後是康宸走過來與周晏持握手。他看著沒什麽勝利的驕矜感,笑容還是很謙和,伸出右手,說:“周總恭喜。”
周晏持格外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予回應。
康宸若無其事將手收了回來,笑了笑,低聲說:“承讓。”
張雅然對康宸第一眼的印象並不算差,畢竟他比遠珩其他大多數董事會成員都多了年輕美貌這一條,而相較於她的老板來說又多了千倍百倍的和藹可親。這樣一個紳士味道十足的男子甚至還在她差一點崴腳摔倒的時候及時扶住了她,張雅然若單純從一個女性角度來講,對康宸的印象評分不能更好一點。
但對於周晏持來說康宸就是眼中釘肉中刺一樣的存在。康宸在三年之前借周晏持車禍的機會以總票數第五的結果進入董事會,隨即受到了其他成員的熱烈歡迎。他不露鋒芒,尊重長輩,辦事妥帖有親和力,不管從哪方麵看都是周晏持的反義詞。而與周晏持相同的是他一樣富有決斷力與前瞻性。康宸的出現簡直就像是一縷清風,迅速聚攏起人心,董事會成員紛紛倒戈,恨不能立刻擁立新王紓解多年以來的積怨。
最重要的是,康宸還追到了一個女朋友,名字叫杜若蘅。
張雅然覺得,如果沒有最後一條,周晏持雖然厭惡康宸,也不至於產生把他追殺到天涯海角的想法。
三年前康宸進入董事會,後來又跟杜若蘅成為一對。沈初當時這樣勸鬱鬱寡歡的周晏持:“把你的身段降一降,脾氣收一收,康宸怎麽可能有機會。你這些年遇到的挫折全都是因為這個你就沒想過。”
周晏持冷淡開口:“我遇到的最大挫折是離婚。離婚的原因不是這個。”
康宸慢悠悠回道:“沒關係?我早就跟你提過杜姑娘肯定在意你在外麵消遣,你偏不信。你要是早聽進去勸,也不至於到現在這地步。”
周晏持終於不發話。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周晏持確實嚐試做改變。他在董事會會議上盡量尊重其他元老的意見,以前董事會隻用半個小時就開完,那次周晏持忍著聽了兩個小時的廢話連篇也沒打斷;然後他在接受員工尊敬打招呼的時候反常地停下了腳步,盡管仍然居高臨下,但還是微微頷了頷首。最後連張雅然也受到了禮遇,周晏持那天態度和藹地把她叫去辦公室,問她最近忙不忙累不累,有沒有生活上的問題需要公司幫忙解決。
張雅然對周晏持的轉變完全不適應,差點沒活見鬼一樣跑出辦公室。她痛哭流涕說老板我做錯什麽了我改還行不行您別拿這話嚇我啊,您是不是看上哪個新的活潑漂亮的年輕小秘書了想辭退我啊?
周晏持開始揉眉心,說你亂七八糟說些什麽,我好心好意問你,你快點兒回答。
張雅然哆哆嗦嗦說我沒什麽需要組織幫忙的,我自立自強著呢。
周晏持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張雅然望著天花板想了半晌,周晏持終於等得沒耐性:“你究竟還說不說?”
那態度根本不像解決問題,倒是挺像刑事審訊。張雅然小腿肚一軟扒著桌沿差點跪下,淚眼汪汪反過來跟周晏持哀求,說老板我真的沒什麽要幫忙的啊您別逼我了行不行。
周晏持終於擰起眉心,他稍一抬手,跟她吐出一個字:“滾。”
於是張雅然滾了。帶上辦公室門的同時確定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八個字。周晏持連這點耐性都懶得施舍,他肯定不是真心想改。
果然過了沒半個月,張雅然就聽說了周晏持在董事會臨時會議上動怒的事。他將康宸的提案批得體無完膚,中間還不容康宸插一句話。周晏持在會議上說了二十分鍾,全是他自己對公司未來發展所做的意向,然後直接宣布散會。
沈初對周晏持的勸告最終證明沒什麽效果,相反改變得越多反彈得也就越大,說到底遠珩還是周晏持自己的一言堂。
所以張雅然偷閑下來的時候忍不住揣測,周晏持這一年半來所謂肅清了花花草草,究竟是真的打算金盆洗手改邪歸正了,還是他修煉的手段更進一階,已經臻於眾人皆不能察覺的化境了。
若是就張雅然目前所掌握的線索,從周晏持一年半前徹底斷絕緋聞到現在,他確實沒有再跟任何女性有過什麽親密行為。
三年前周晏持出的那場車禍在被人陸陸續續知道後,張雅然曾經代為接聽過無數個紅顏女子的電話。其中有蘇韻有溫懷有藍玉柔,還有連張雅然都不曾聽過名字的各路女子。張秘書盡著本職責任把這些名字全記在了小本本上,後來她把這些女子的名字一一說給周晏持聽,後者隻等她念了兩三個就擺手叫打住。那會兒已經是春分,大地嫩芽抽綠,可周宅裏還供著熱得熏人的暖氣。張雅然穿著薄薄的毛衣進屋,頓時就是一額頭的汗。周晏持闔目歪在沙發上,唇色發白了好多天也不見血色,周身裹著密不透風的厚厚毛毯。
張雅然都替他熱,周晏持卻滴汗未出。他慢慢告訴她:“以後這種事別再跟我提起。”
張雅然覺得有點不太敢相信,她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把握住老板的準確心意。所以她站在那裏遲遲沒走,片刻後小心翼翼地問:“您說的這種事……是專門特指打電話這一件事,還是從此以後這些女人您都不想理會啦?”
周晏持擰著眉瞥她一眼,那眼神充滿了鄙視,連一個滾字都懶得回她。
回頭張雅然自己分析了一下午,沒什麽信心地覺得周晏持指的應該是前一種。但事實證明周晏持踐行的卻仿佛是第二種。周晏持從車禍中徹底恢複是在三個多月後,從那開始張雅然就沒再見過周晏持身邊有其他女子。沈初曾經叫周晏持一起去茗都,連著幾次全被他拒絕。
沈初也終於覺察出他的變化,笑問哪裏出了毛病是不是他元氣還沒恢複。
他沒什麽正經道:“茗都有美人美色美不勝收,你哪裏不順了保管給你舒舒服服地打通筋骨。你多久沒去過了?難道就不想念啊。”
周晏持說:“我把張雅然叫來,你當著她的麵再說一遍。”
沈初閉嘴。過了一會兒,跟張雅然一樣的不太敢相信:“你當真打算從今往後清心寡欲了?”
持有懷疑看法的不止這兩人。周圍一圈朋友都對周晏持的行為覺得詫異。對他們而言他的態度無疑轉變得有些快,周晏持像是一夜之間突然收斂,對所有的聲色場合都不再前往,連發小聚會也是一樣。
但他不迎合,照樣有一些女子主動。沒有聲色場合,總還有其他地點。周晏持的口碑中一直帶有似有若無的曖昧,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真的從此就坐懷不亂。說不定他隻是一時良心發現,又或者是其他原因,總之過不了多久周晏持必定還會恢複原狀。
張雅然確認周晏持徹底斷絕掉緋聞是在又過了多半年之後。那天張雅然與一個年輕姑娘聊天,對方提起周晏持反常的一臉敬畏,張雅然問了很久她才吞吞吐吐說出口:“聽說你們周總對主動上前的女孩子厭惡至極?”
張雅然覺得在聽笑話:“……啊?”
“我們公司有個姓楊的同事嘛,長得很漂亮,前兩天在飯局上認識了周總。就給他發了幾條短信而已,結果昨天不知怎麽臉哭得腫成桃子,還被突然辭退了。”
“……”
張雅然跟周晏持的二秘討論過這個問題,結果因為都覺得沒什麽信心,賭約隻好作罷。她們一致認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對於周晏持來說是條普適的理論,傲慢專斷的脾氣他改不掉,招惹花草的本性也就沒多少可能徹底改掉。不管表麵上做什麽都是一樣。
越是克製越是反彈,就算已經過去這麽長時間,秘書室集體認為的這一想法還是不太敢動搖。
杜若蘅回到景曼,把平時相處最融洽的財務部經理叫到辦公室,細細交代事情。說了半天對方終於覺察到不對勁:“杜經理這是什麽意思?你要離職?”
杜若蘅微微一笑:“是有這個打算。不過還沒辦理離職手續,先別說出去。”
對方睜大眼呆滯半晌:“……為什麽?!”
杜若蘅輕描淡寫:“在一個工作地點呆得久了,就想換個環境。你有沒有做行政崗位的意向?你的工作能力很強,我可以試著幫你引薦。”
對方搖了搖頭:“我可做不來這個。你覺得我工作能力很強?”
“能沉得下心來對付那些財務報表,人際關係處理得也挺好。”杜若蘅笑言,“這樣工作能力還算不強?”
對方突然說:“強什麽強,我那都是不得已。這已經是極限了,你再讓我做行政崗還不如要我辭職。”又說,“你已經有了新東家?”
“我是裸辭。”
對方又是呆滯半晌,最後說:“那太可惜了。你比其他幾位副總經理就更適合做這個職位。”
杜若蘅笑著說:“因為我耐心細致懂事明理識大體?”
對方重重點頭。杜若蘅雙手托腮看她半晌,嘴角弧度越來越大,最後終於笑不可抑。
到了傍晚,杜若蘅想著T城的股東大會投票應該已經告一段落,便在離開景曼之前把辭職郵件給康宸發了過去。沒過多久她接到電話,康宸那頭背景略略嘈雜,有開懷大笑的聲音,還有人隱約說著恭喜康董之類的話。隔了一會兒那邊安靜下來,康宸走到僻靜處,跟她說:“你不必這樣。”
杜若蘅正在開車,輕聲回答:“還是辭職比較好。”
康宸停頓片刻:“你如果很喜歡這個職位,我可以提出辭職,向總部推薦你做總經理。以你的處事能力和工作經驗,足以把一家酒店管理得井井有條。”
杜若蘅說:“沒事。就這樣很好。”
晚上杜若蘅跟周緹緹打電話,跟女兒商量接她回S城的時間。周緹緹正在玩堆木房子的遊戲,隨口說康宸叔叔什麽時候走我就也什麽時候走好了。
杜若蘅柔聲說:“媽媽去接你。定在周日晚上好不好?周一你還要去上學的。”
“為什麽不是康宸叔叔接?他已經回S市了嗎?”
“他有他的事情。媽媽去接你。”
周緹緹想了想,突然說:“媽媽,我可不可以在T市再待幾天?”
“為什麽?”
“爸爸這兩天心情好像不太好。今天晚上回來之後他就進了書房,晚飯都沒吃多少。”周緹緹說,“吳爺爺剛才跟我說如果我走了,他會更難受的。”
杜若蘅沉默了一會兒,說:“叫管家爺爺聽電話。”
過了片刻有人將話筒接了過去,卻是聲線低沉的一聲“喂”。
杜若蘅停了停:“我想問問管家這兩天緹緹表現得怎麽樣。”
“她很好。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很好。”周晏持說,“周末跟管家出去還碰見了幼兒園時候的前桌,兩人互相認出來,玩了一整天,最後分開的時候還很不舍。”
杜若蘅停了一會兒。說:“你怎麽樣?”
周晏持沉默片刻,淡淡開口:“不是很好。”
周晏持的打算本來十分明朗。三年前如果沒有那場車禍波及,康在成早已被他從董事會上剔除出去,同樣康宸也不會進入董事會。這麽多年遠珩都一直朝著周晏持謀劃的方向在走,直到三年前發生變故。
如果康宸不出現,遠珩對於周晏持來說就是河清海晏的狀態。康宸出現後,各方麵的表現都讓周晏持十分不痛快。
今天尤甚。
杜若蘅想了半晌,突然說:“對不住。本來已經不想投給康宸了,轉過眼忘了,今天醒過來的時候受委托的律師已經投完了選票。”
周晏持沒怎麽聽見她後麵說的話。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杜若蘅的那句對不住上。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一樣。杜若蘅多少年沒給過他好臉色,今天晚上她跟他道歉。
周晏持難得愣怔半晌,半天才想起來杜若蘅剛才說了什麽。他很快問她跟康宸怎麽了。
杜若蘅平淡開口:“吵架了。”
周晏持把聲音壓低,就像哄一歲時候的周緹緹別哭一樣:“因為什麽吵架了?”
“觀念有衝突,想法不一致,性格不合。”
“哪方麵的性格不合?”
杜若蘅終於不耐煩起來:“你哪來這麽多問題。”
如果真是一對心平氣和的普通朋友,這時候大概會說一句“情侶之間哪能不吵架,過段時間自然而然就和好”之類的話,但現在要周晏持這麽說一句簡直能要了他的命。這是他今天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他隻差沒脫口一句“吵得好”。
周晏持沉思了半晌,說了一句別生氣。
“周緹緹想在T市再多呆兩天,但是她的學習課程不能再耽擱。馬上就是期中考試。”杜若蘅轉移了話題,“我在周日晚上帶她回S市。”
周晏持說:“康宸做了什麽事讓你生氣?你們兩個吵架跟這次董事會選舉有沒有關係?”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周晏持琢磨了一會兒:“你在股東大會上投票,是康宸跟你主動要求的?”
杜若蘅冷淡說:“再說一句這個掛了。”
周晏持轉口道:“好,不提。”
兩人都安靜了一會兒,杜若蘅先低聲開口:“今天的投票結果對你的影響很大?”
她少有的平心靜氣,周晏持不可能打破這一氛圍。最後他輕聲回答:“不是很大。”
“說實話。”
周晏持還是那句話:“確實不是很大。”
“那麽你現在的位置會受影響?”
“不會。”
杜若蘅又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也沒有很對不住你。投票給誰本來就是個人自由。”
“我知道。我也沒有這麽想過。”周晏持柔聲說,“如果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當然我不鼓勵。但是從你的角度來說,我能理解。”
杜若蘅說話很少顛三倒四邏輯不通,如果變成這樣,總會有特別緣由。她隻要肯開口跟他搭話周晏持就有一定辦法,就像現在,他隱約能覺出她心裏在苦惱。
他讓她思考,等她開口,聽見那邊有樹梢隱隱拂動的聲音。周晏持說:“你在陽台上?”
杜若蘅恍若未聞,突然輕飄飄說道:“沒什麽好理解的,已經分手了。”
周晏持懷疑是自己沒聽清楚的緣故,下意識反問了一句,杜若蘅沒有回話。周晏持停了好半晌,仍然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又重新問了一遍:“你跟康宸分手了?”
杜若蘅無聲回應,表示默認。
“真的分手了?”周晏持問道,“怎麽分手了?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分手的?”
然後杜若蘅的口氣就又變得不耐煩:“你煩不煩啊這些你一個都不能提!”
“好好,不提,我們不提好吧。”周晏持這一天的心情簡直複雜到難以形容,忽上忽下就像欲揚先抑一樣,他過了良久才勉強平複心境,“分了也好。分了也好。”
周晏持想了想,又說:“景曼的工作以後打算怎麽辦?”
杜若蘅有些後悔跟他提這些話題,周晏持追問出的每一個問題都讓她有莫名惱火的感覺。她的回答冷淡下來:“已經辭了。”
周晏持半天沒回話。今天一晚上杜若蘅和他講的話比曾經一年都多,更何況她的每一個回答都超出他的意料之外,有如一支支巨大煙花在眼前爆炸。很難找到合適的反應和言辭,周晏持最後斟酌著說出口:“可以趁這次機會好好出門散心。你之前工作很忙,還要照顧女兒,不如這回款待自己,緹緹由我來照顧。”
“她在S市上學你要怎麽照顧。”
周晏持說得溫柔而自然:“讓她轉學回來T市讀小學。等你散心完,也一起回來T城。”
杜若蘅反問:“我為什麽要回去T市?”
周晏持柔聲說:“工作哪裏都有,也不一定要在S市找。”
杜若蘅沉默了一下,忽然輕輕笑了一聲。她說:“你搞清楚一件事,我在五年前來到S市不是為了景曼跟康宸。”
話音落下的同時電話被掛斷。周緹緹正蹲在一旁蘑菇狀偷聽,聽見那邊很幹脆的哢嚓一聲。父女兩個麵麵相覷,最後周緹緹雙手托腮,一雙眼睛晶晶亮地自下而上望著他,嘴巴一開一合:“爸爸,你又把事情辦砸了,對不對?”
杜若蘅前一夜睡得晚,第二天醒來便有些遲。汪菲菲給她打電話,問她什麽時候能過來景曼一趟,有人給她寄了一封信。
汪菲菲說:“郵戳上蓋著的是甘肅那邊的地址。”
杜若蘅想了起來。前段時間沈初以周晏持代理律師的身份請她簽字財產轉讓協議,兩人說了幾句,第二天杜若蘅便當真開始尋覓捐贈的渠道,她往西部山區的幾所希望小學捐贈了課本,還資助了兩個山區的孩子讀書上學。
杜若蘅準備去一趟景曼,在樓下聽到有人輕咳一聲。她回過頭,周晏持站在不遠處正看著她。
兩人對視片刻,周晏持麵不改色地開口:“出差。路過。”
十分鍾後兩人坐在附近的快餐店內吃早餐。杜若蘅咬下一口漢堡,周晏持接到一個電話,他看了一眼,隨後掛斷。然後對著食物一臉嫌棄的神色。杜若蘅慢悠悠說:“不吃就走。”
周晏持閉著眼把東西吞下去。杜若蘅問他:“真的出差?”
周晏持看了她一會兒。“假的。”
杜若蘅哦了一聲。又說:“那為什麽騙人?”
“……”
“你都來了S市,怎麽不把緹緹一起帶過來?”
“……”
周晏持又看了她一會兒。說:“剛才是張雅然的電話。”
杜若蘅淡淡一記挑眉:“所以呢?”
“沒有所以。”周晏持說,“就是說一說。”
“不用。”
這回她倒是很和氣,連譏諷都沒有了,就隻是平鋪直敘地跟他說不用。如果換成另外一種表達方式,無非就是——我知道你是要跟我報備,雖然跟我沒什麽關係,但說不說是你的自由,你實在想說我也沒辦法。但真的無所謂。
這種態度就比對待個路人稍微好一點,純屬客套,沒摻雜什麽私人感情的跡象。這讓周晏持招架不住。盡管他在剛才做了很多準備,現在卻依然很難再把下麵的話題繼續下去。
他斟酌著說出口,從頭到尾仿佛都很艱難:“這三年裏,我沒有再找過別的女人。”
杜若蘅的動作停下來,抬頭看向他。
她不說話,僅僅是看著他,目光讓人很難看懂,仿佛帶著一點研究的意味,又像是在沉思。周晏持幾乎不知道應該再怎麽說下去。他的話說出口,莫名其妙就變了味。尤其現在是在快餐店,環境熱鬧而嘈雜,他不能保證杜若蘅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最後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杜若蘅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想的是什麽樣?”
周晏持從來沒覺得講話有這麽困難過。他又沉默了半天才開口:“我沒有別的意思,也沒有惡意,隻是想告訴你,這三年我在改變。”
杜若蘅垂目不語。周晏持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如果你稍微打聽,可以知道現在我連緋聞都沒有。”
兩人都不再說話,各懷心思。對於周晏持而言,他很難再說出像“我們兩個重新開始”之類的話,就算可能已經在心裏演練了無數遍。杜若蘅的表情平淡如水,讓他不能不把大半的情緒都掩飾下去。
而且提起這樣的話題,杜若蘅注定也不會有多好的反應。在今天之前兩人還沒有正經聊過忠貞這兩個字。十年之前雙方各自都認為這毋庸置疑,三年之前這是禁忌,杜若蘅最血淋淋的一道傷疤,就算離婚兩年也沒能愈合的疙瘩。那個時候她見著他都要生氣,更不要想麵對麵互相坐下來探討這個話題。
更何況就算那時真的坐下來探討,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那個時候的周晏持還沒有什麽徹底悔改的跡象,如果他真的是旁人說錯就是錯,就會立刻改正的人,他們也不必離婚。同時杜若蘅也不必在跟他攤牌之後受到他兩個多月的冷落。那個時候他音信全無,之前所有的和好跡象都戛然而止,除了周晏持拒絕改變之外,不作他想。
杜若蘅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她把手上的食物放回到了餐盤裏。
她問:“什麽時候改變主意的?”
“你指什麽?”
杜若蘅說得很平靜:“修身養性,忠貞不渝。”
周晏持對這八個字並不適應。隔了一會兒才說:“三年前。”
“三年前什麽時候?”
他又停頓,然後說:“車禍之後。”
“車禍之後怎麽會突然想起來這事?”
“……”
杜若蘅突然笑了笑:“不方便回答?不妨聽聽看我說得對不對。你出了車禍,人都要去了也沒人去醫院看你一眼。你醒過來以後一定覺得不好受。大概你本來並不覺得身心分離是多大的事,可是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你肯定不喜歡。這三年裏,你在繼續維持原貌跟做出改變之間權衡,最後可能覺得,周緹緹的分量,或者說,周緹緹跟我加起來的分量比藍玉柔溫懷之類的人要重那麽一點,所以你現在選擇了妥協——我有沒有說錯?”
周晏持看著她,說:“阿蘅,不要低估你自己對我的影響力。”
“我不敢高估。”杜若蘅說得很誠實,“以前可能會,但現在早就沒了這個自信。”
這話讓周晏持沉默下來。杜若蘅看著窗外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算了,是我不該太較真。”
她往外走,周晏持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杜若蘅要回景曼,周晏持也跟著她到了景曼附近的公園,然後停下腳步。杜若蘅下意識扭頭瞅了他一眼,他輕描淡寫地解釋:“你才和康宸分手,我和你一起出現,可能會對你的聲譽有影響。”
杜若蘅像是聽了一記笑話,忍不住挑眉打量他。然後嘴角往上彎了彎:“我居然能從你這裏聽到這句話,真是讓人吃驚。”
她的潛台詞意味明顯。離婚之前他與別的女人曖昧時,基本沒有考慮過她的聲譽問題。離婚五年之後他卻說出這樣的話。如果當時也能考慮到她的處境,大概他們也不至於到現在這個地步。
周晏持無言,對於她的指責他無話可說。
杜若蘅回了景曼,拿到信封,在大堂休息區用鋼筆一筆一劃工整地給山區的孩子回信。她寫得很仔細用心,也很慢,刻意拉長時間。一個半小時之後她跟汪菲菲一起去員工餐廳用午餐,兩人閑聊了一會兒。
當時康宸與杜若蘅確定交往關係,汪菲菲是第一批知情人中的一個。女人與女人之間往往通過分享品味建立友誼,繼而通過分享秘密鞏固關係。汪菲菲在這兩點上很是知情識趣,與杜若蘅的關係也一直算是不錯。兩人一起吃飯的空當,杜若蘅把跟康宸分手的事告訴了她。
汪菲菲發怔半天,才說話:“我就說你怎麽突然辭職……你們鬧了什麽矛盾?”
杜若蘅簡單回答:“性格不合。”
“不能挽回了?”
杜若蘅說:“應該是這樣。”
汪菲菲哎了一聲,有點兒感慨萬千的意思。她沒有再刨根究底,片刻後轉而問道:“以後有什麽打算?”
這個問題杜若蘅其實也茫然。她發呆片刻,然後還是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在家認認真真照顧女兒可能也不錯。
汪菲菲替她想了一會兒,說:“你前夫不是在T城?要麽你帶緹緹回去住一段時間也好嘛。小姑娘在爸爸手心裏那麽受寵,這三年都沒怎麽見麵,嘴上不說,心裏一定很舍不得。”
“單親家庭的小孩都不容易。”汪菲菲接著說道,“我表姐之前離婚又結婚,以為女兒乖巧懂事能接納新的父親,對女兒的心理工作也就沒做好,結果隔了好幾年我表姐才發現她女兒得了兒童抑鬱。”
杜若蘅說:“讓我考慮考慮。”
汪菲菲察看她的臉色,最後試探著問:“你現在對前夫還是很厭惡?”
“沒有。”
汪菲菲有點兒不相信,目光一直在她的臉上琢磨。杜若蘅笑了笑:“是真的沒有。”
平心而論,她確實已經不怎麽恨周晏持。不管是因為他的態度,還是時間的磋磨,或者兩者皆有。總而言之,杜若蘅三年沒有提及周晏持這個人,三年後她發現,周晏持留給她的教訓遠比恨意要深刻。雖然提及往事的時候仍然還是忍不住想出口諷刺,但情緒與態度都已經比以前要溫和許多。
杜若蘅想,這應該算是好事。如果能更輕鬆一些活著,誰都不想負重前行。
不能不說兩人現在還能有關聯,全都是周晏持單方麵不肯放棄的結果。兩人離婚後五年,周晏持對待她還跟以前沒有區別,這樣的感情實話來說,比杜若蘅原本認為得要深一點點。這三年裏極為偶爾的夜深人靜時杜若蘅也曾夢到過周晏持,當然全都是噩夢,夢見他沒了她過得比以前更開心快活,一會兒是緋聞遍地,一會兒又是新的美人嬌妻。
所以今天上午周晏持坦白這三年的處境時,杜若蘅其實有點驚奇。
下午兩點杜若蘅才離開景曼。遠遠就看見周晏持還等在公園外麵,手裏握著一杯咖啡坐在長椅上。
杜若蘅等走得近了,問他什麽時候回T城。
她跟他晃了晃手裏的電話:“張雅然給你打電話,一直都是關機狀態,剛才催問到了我這裏,她可能確實很著急。”
周晏持直接說沒什麽事,不用理會她。
杜若蘅瞧了他一眼:“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的作為還挺讓人受不了的?”
周晏持說:“我什麽作為你說說看。”
杜若蘅說得很幹脆:“目中無人,剛愎自用,狂妄,傲慢。獨裁,暴政。”
這幾個詞匯讓周晏持消化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如果你想讓我改的話,我可以改。”
杜若蘅詫異看他:“跟我有什麽關係。這都是你自己的毛病。”
她去超市買了幾瓶酸奶,到了傍晚時分回家。周晏持一直跟在她身後,代為結賬的時候被杜若蘅冷淡地盯了一會兒,然後他收了手。他跟著她一路到了家門口,杜若蘅開了門之後把他擋在外麵:“你今天回不回T城?”
周晏持表示不回。
“那就去住酒店。”
他微微低頭看著她,背著走廊的光線,勾勒出一個成熟男子的身形輪廓。目光很平和,泄露出一絲溫柔意味,輕聲問她:“我住在這裏行不行?”
杜若蘅說:“你想得美。”門已經砰地在他眼前關上。
杜若蘅給自己煎了塊牛排,這是她最近的拿手菜色。房間中全都是食物的香氣,等她品嚐完是在兩個小時之後,外麵早就沒了聲響。杜若蘅走過去,從貓眼往外看了看,周晏持仍然等在外麵,一直沒走。
他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偏過頭來,隔著門板跟她對視。然後叫了她一聲蘅蘅,聲線緩緩低回。
杜若蘅說:“你直接走好了,我不會開門的。”
他說:“我有點兒頭暈。”
“別使苦肉計,你知道沒什麽用。”
“我是真的頭暈。”
“你還不如直接說你胃疼更真實一點兒。”
周晏持靜了一會兒,有幾分無奈:“你回想一遍,這些年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謊話。”
過了幾分鍾,門被從裏麵打開。杜若蘅站在門口問:“你這回來S市做什麽?”
他輕聲開口:“我不想讓我們兩個之間再產生什麽誤會。”
“你放心,我沒什麽誤會。”
周晏持看了她一會兒:“還想來看一看你。”
杜若蘅突然說道:“你是不是還希望能複合?”
她問得很直接,讓人沒法防備。反應過來的周晏持很輕易便點頭承認:“是。”
杜若蘅想了片刻,回過神之後說:“這是不可能的。”
周晏持沒有回應。看她的眼神包含很多意味。
杜若蘅冷著臉:“你不應該這樣。這不是最優選擇。”
周晏持開口:“沒有什麽選擇。你最重要就是。”
這話被他說得像呼吸一樣很自然,也沒有包含什麽百轉千回的柔情蜜意在裏麵。周晏持不懂情話,隔了這幾年仍然不懂。以前他翻來覆去跟她講過的也隻有寥寥那麽幾句,並且很少說得款款甜蜜,杜若蘅想聽的時候他也會配合氣氛地講一些,但大多數時候都不加渲染,隻是行雲流水一般地說出來,往往反而是眼神與肢體動作裏的感情比言語之間要更濃一些。
杜若蘅不知想到了些什麽,她沒再開口,側身讓他進屋。然後一言不發轉身進了臥室,反鎖上門,把周晏持一人晾在客廳,過了很久都沒理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