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告別

  第九章


  告別

  一直到進入年尾,周晏持都沒有再在杜若蘅麵前出現。她靜下心神,與此同時將副總經理的位子坐得越來越順暢。


  她渡過了一段時間的適應期,決定從此硬下心腸對待同事的時候,態度與當初的康宸同樣堅決。這樣的轉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確切來講,是在那一晚將臉頰都哭腫之後。在那之前康宸也曾經建議過她轉變處事手腕,杜若蘅始終不忍,她對他說,狠心冷麵當然不是不可以,但與人為善是條處事準則,她不想自己變成孤家寡人。


  康宸微笑,說這話沒錯,但等你做得久了就會知道,不管與人為善還是與人為惡,你與下屬的關係再和諧,你終究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真正的朋友不能來源於你的下屬,除非他們升遷到了與你同等職位。


  時隔不久就證明康宸所言無失。不管杜若蘅如何作為,也無法改變昔日同事成為下屬的事實。因這一事實而拉開的人際距離絕對而且不可逆轉,不是她以一人之力就左右得了的事。康宸聽她感慨,又寬慰她說,哎你不要隻看他們啊,你試著結交結交我嘛,咱倆相依為命不是很好麽。


  杜若蘅在那晚過後的第二天請假,因為眼睛紅腫不能見人。第三天回去上班時神色已經看不出異樣。她在第二周請來了外麵的審計事務所,對酒店財務狀況進行仔細審核。最後查出的漏洞以園林綠化部最為嚴重,負責人付經理無可避免地被撤職。


  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半個月,酒店上下不少人暗暗咋舌。甚至有骨幹人員直接往總經理辦公室進言,康宸隻當耳邊風,自始至終對杜若蘅的行為沒有說一個不字。


  兩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既有工作上的合作,也有閑暇時的消遣。有一次蘇裘過來拿東西,正好撞見康宸斜倚著杜若蘅的辦公桌,手裏晃悠著車鑰匙跟她談笑。蘇裘背站著輕咳一聲,兩人的對話才戛然而止。


  康宸跟蘇裘客客氣氣打完招呼才離開,禮儀與風度無懈可擊。蘇裘目光追著他走出門口,才回過頭來跟杜若蘅說喲,第二春哦。


  杜若蘅說沒。


  蘇裘說就算有也挺好的呀,真的,也許順便還能治一治你那該死的感情潔癖。


  蘇裘一直說杜若蘅有死心眼的征兆。換句話說,杜若蘅現在總給人一種無欲無求的感覺。就算她對周晏持死心,也輕易不會再對別的男人動心。這是心理作用,旁人怎麽開解都沒有用。周晏持該是幾輩子積來的福氣,才能遇到這麽個人。


  但是杜若蘅不承認自己有感情潔癖。她跟蘇裘說,她相信自己能再遇到一個更好的人。假如她能活六十歲,那麽她現在才過了人生一半不到,她對自己的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蘇裘輕飄飄說我相信你理智上對你自己有信心,但情感上可就不一定了。


  過了幾天,康宸下發年終獎金,中高層管理人員他一個個地派送紅包,送到杜若蘅手上的時候她說了句謝謝老板。


  康宸問元旦都過去了你許了新年願望了沒。


  杜若蘅捏了捏紅包的厚度,說我許了,我希望明年的年終獎能像蘇裘一樣達到十三個月薪水的數額。


  康宸笑著道這個實話講難度真的有點大,你就不考慮考慮你的姻緣轉機。


  杜若蘅終於直白地回答了這一問題。她說,我元氣大傷,需要緩緩。


  兩人頭一次談及杜若蘅的婚姻。康宸此前一直小心,他避免觸到她的傷口惹她不快,直到這一次杜若蘅主動提起。她輕描淡寫地將自己與周晏持的十年過往與離婚原因說了說,康宸聽罷不語,過了一會兒可憐巴巴說那我要怎麽辦呢,你看你不管離不離婚都不缺人追,錢說不定比我還多,我現在對於你還有什麽吸引力,我自己想想都不容易啊,難不成真的隻剩下近水樓台不要臉厚臉皮能用了。


  杜若蘅說也對呀,聽你這麽一提,突然覺得我一個人過也挺好的。


  康宸立刻說你別這樣,你一個人過我可怎麽辦。我在元旦零點的時候是許了新年願望的,希望四十歲之前能找著一個人。這個實現的可能性全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了。不如這樣,我們做個約定怎麽樣,約定等到四十歲,你還未嫁我還未娶,我們就攜手以度餘生。


  杜若蘅說這個事,再議吧。


  康宸笑著說別再議了,你直接答應好了,我要是真耽誤到那時候,就死乞白賴要求你負全責,就這麽說定了啊。


  杜若蘅在離婚後第一次好好審視了一番自己名下的財產。她把離婚時律師讓她簽的那些股權讓渡書財產轉讓協議等等翻了出來,認真考慮如何理財。她在離婚時分走了周晏持的一半財產,這其中不僅包含數量可觀的遠珩股份,還有數額龐大的現金以及幾處不動產。以前她對這些沒有什麽概念,離婚的時候也沒有仔細看一眼,離婚後更是動也不曾動,結果當天晚上翻文件翻到半夜,滿眼的數字都在無聲向她昭示周晏持龐大的身家。


  杜若蘅決定不再虧待自己,她在第二天就用這些財產中的一部分給母親買了大批珠寶和衣服,還給自己置辦了一輛奢侈品牌的車子,拉風地去接蘇裘下班。後者在一群同事豔羨的眼神下鑽進跑車,跟她說恭喜啊,你終於開竅了啊。


  杜若蘅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問去哪兒。


  蘇裘想都不想說去酒吧,夜色如妝,我們也去玩一玩男人嘛。


  杜若蘅一直到進入酒吧,也沒有發覺身後有人在跟隨。事實上周晏持從她步出景曼花園酒店的那一刻起就跟在了她身後,他從今天上午就等在景曼對麵的咖啡店裏,隔著玻璃窗遠遠看她偶爾下來大堂視察,接著等到傍晚時候看著杜若蘅去接蘇裘,又進入酒吧,在吧台邊與上前搭訕的男子談笑,這一天他始終保持在她的五百米之內。


  他沒能戒掉跟蹤的習慣。距離上一次他來S市已有三個多月,連秘書張雅然都覺得兩人已經從此後會無期,以至於她在前一天收到他要訂飛機票去S城的命令時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然後周晏持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你看什麽。”


  張雅然哪裏敢回話。


  倒是管家對他的行為沒什麽驚訝。甚至他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不等周晏持吩咐就已經給他不知從哪兒拖來了一隻行李箱,畢恭畢敬地問,您打算去幾天?要是四天之內的話這裏麵的東西就夠了。


  周晏持一言不發,搭著眼皮看他。管家跟著欠了欠身,說祝您早日心想事成。


  周晏持終於發話,說你知道我心想的什麽事成。


  管家心裏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你怎麽可能事成,你弄成這樣還能事成太陽就該打西邊出來了。一邊愈發地語氣溫和,回說不管什麽您都一定能事成的。


  周晏持在管家心口不一的祝福之下離開T城,他跟蹤杜若蘅一整天,始終掩藏得很好,沒有讓她發現他的打算。


  他不想再體會一遍兩人重新見麵的場景。想都不用想一定不會有什麽樂觀結果。周晏持這些天將兩人之前的每一次爭吵都回顧了一遍,結合那天杜若蘅同藍玉柔解釋的離婚原因那四個字,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張雅然坐在辦公室裏,每天都能發現老板的臉色比前一天更加陰鬱。


  除此之外讓人煩亂的還有沈初間歇性跑來遠珩辦公室發出的聒噪。他問他究竟想通了沒有,究竟是為了一棵樹放棄一片森林,還是反過來。


  周晏持不想向他回答這個問題,即使他心裏已經隱隱有動搖。沈初於是繼續自顧自聒噪下去,說想想也對,杜若蘅有什麽好的,這世上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又不是沒有,比她可心溫婉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她想散你就讓她散嘛,大不了你再找一個就是了。


  周晏持根本聽不得這樣的話,他叫來張雅然要把人請出去,沈初一把骨頭在沙發上躺得老神在在,說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周晏持揉著眉心,說你知不知道就算撇去別的不談,我跟她之間還有過去十年回憶。


  沈初啊了一聲,極為驚訝的語氣,說是嗎,可她就是不要你了怎麽辦啊,難不成你還要再開發個有回憶存儲功能的機器人?


  沈初說的每個字都有意戳周晏持的心窩。他這些天已經足夠不暢快,沈初的言辭無異於火上澆油。而他今天來到S城也不能感到輕鬆半分,他甚至煩悶更甚。


  周晏持在僻靜處的一張沙發上坐著,看蘇裘同杜若蘅喝得不多,與前來搭訕的異性言笑晏晏。三男兩女挨得越來越近,一伸手指就可以觸得到對方衣袖的距離。過了一個多小時兩人終於要走,蘇裘說都喝酒了可怎麽開車,幾個異性立刻表示可以由他們來負責親自送回家。


  周晏持垂著的眼中眸色如墨。


  蘇裘說謝謝不用,等打發了人離開,她對杜若蘅說不如讓康宸過來表現一下,一邊已經伸手去掏她的手機。後者搶奪的空當裏電話被接通,蘇裘說是康宸麽,杜若蘅現在在邂逅酒吧,喝了點酒無法開車,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不過二十分鍾,酒吧的門被推開,一道人影立在門口,修長而挺拔。康宸邁進來,燈光下映出的麵孔清俊帶有笑意,跟擺手的蘇裘禮貌致意。


  蘇裘說康總辛苦了,從哪裏來的。


  康宸態度相當好,說從景曼打車過來。


  蘇裘又說杜若蘅不太好意思所以我幫打了,麻煩到你很抱歉啊。


  康宸回道她一直都是這脾氣,我懂。


  三人一起往外走,沒有人注意門口拐角處背對著的半個人影。周晏持坐著始終不動,麵色清冷。過了足有半個小時,他才抬手,叫來服務生買單。


  已經臨近年關,到處都是喜慶氛圍。從機場回遠珩的路上,連廣告牌都是恭賀新年的中國紅。張雅然大清早來接機,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家老板眉心緊鎖的神色。車子裏熱風打得很足,她都冒汗,可周晏持卻仿佛仍然覺得冷,在後座嚴嚴實實地披著黑色羊絨大衣,眼底因疲憊而微青,合著眼沒什麽興致的模樣。


  想到他一把年紀為情所困,張雅然就生出一點“想不到您也有今天”的感慨。


  年底總有各種躲不過去的活動,與各方的聯絡是其中之一。周晏持與周緹緹同桌的父親習先生是多年的合作夥伴,平時聯係一般,到了年底卻是一定要拜訪的對象。尤其對方去年出國遊玩沒能會麵,今年周晏持挑了個周末,帶著張雅然和禮物親自登門看望。


  習先生正在陪兒子在院裏玩踢球,一副休閑打扮。黃色的皮球不慎滾到周晏持腳邊,習睿辰跑過來從他手裏接過皮球,小紳士派頭地說了一聲謝謝叔叔。


  片刻後幾個大人在客廳落座。習夫人給客人倒茶,淺笑間不施粉黛依然明麗動人,與兩年前周晏持見到的沒有分別。若是按照沈初的說法,這是婚後女人足夠幸福才能有的溫潤模樣。她無名指上戴著一顆鑽戒,不大,卻十足耀眼,周晏持隻瞥過去眼角餘光,就立刻不聲不響別開了視線。


  他近來心理脆弱,格外看不得這些和睦與融洽。不得不說這是嫉妒心理作祟,偏偏習先生不了解他的處境,禮貌指著旁邊的張雅然,跟周晏持詢問說這位是?

  周晏持簡潔回答:“我的秘書。”


  習先生笑著說:“怎麽不見周太太?我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在三年多以前,但是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她在聚會上字字珠璣,溫婉聰慧的印象。聽說周先生和妻子是彼此初戀,十年多相濡以沫的感情是不是?這是天大的福氣,旁人羨慕都來不及。”


  周晏持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然而對方接著說:“正好令愛與睿辰還是同桌,也算緣分,不如借著年關,我們兩家聚一聚。”


  周晏持到了不得不開口的境地。他輕描淡寫:“我已經離婚兩年。”


  習先生挑眉啊了一聲,看他片刻,說了個對不住。


  周晏持從習家告辭,進入車子的時候臉色比天色還陰沉。他最近心情降至頂點,沒有人能讓他有什麽好臉色,連副總辦成了事興衝衝來跟他邀功,也沒能博得這位老總紅顏一笑。而方才那位習先生攜夫人送他們到門口,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更是讓周晏持心情不佳。


  他說:“請周總幫忙轉告,就說睿辰跟我們都很歡迎周緹緹在有空的時候到家裏來玩。”然後又笑著補充道,“如果以後能有機緣,結成兒女親家也不錯。”


  這話在以往任何時候對周晏持都很有舒緩效果,隻除了最近幾天。就貼身秘書張雅然所知,周晏持最近屋漏逢夜雨,兩個他最重視的女性都在跟他鬧不愉快。前妻杜若蘅直接是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周緹緹則因為母親的緣故,對他這位父親大加討伐。


  她隻有四歲,尚不能完全理解兩個大人波折的離婚過程,隻從旁人的閑言碎語中拚湊出了結果,便是周晏持因為別的女人與母親離了婚,並且將母親趕到了S城。不管周晏持如何解釋她都不信任。杜若蘅態度明顯地排斥周晏持是周緹緹看在眼裏的事實,這比周晏持的說辭更有說服力。


  周緹緹已經放了寒假,本來有大把的時間陪伴父親,可現在她對他不理不睬。除此之外,她還威脅周晏持,說既然媽媽不再回來,那麽她就要離家出走。甚至她居然真的這麽做了,一天大清早周晏持正在樓下吃早餐,就看見周緹緹背著一個小書包從樓上下來,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路過,雄赳赳氣昂昂地邁著小腿往外走。周晏持眼明手快抓住她,為此招致了好一頓踢打,周緹緹憤怒表示她要走著去S市找媽媽。


  無法掌握主動權讓周晏持難以高興得起來,尤其對手是他一向溺愛到沒邊的小女兒。從某種程度上說周晏持處理人際關係上的棘手問題時方法很簡單,便是順者昌逆者亡,他已經應用這條法則多年,十分熟練,相對地也就對其他辦法不甚熟練,麵對突然叛逆的周緹緹,他變得毫無辦法。


  張雅然開車送周晏持回家,從後視鏡裏又看見老板揉著眉心的動作。這兩天他頻頻做出這個舉止,都有快要把鼻根揉塌的趨勢。路過一家糕點店的時候周晏持叫她停車,張雅然隔著玻璃窗看他進入店中,仔細為周緹緹挑選她最合意口味的蛋糕,一口氣拿了三個。張雅然心想,不知一會兒周緹緹是像昨天那樣一口氣扔三個,還是像前天那樣隻把鬆露口味的留下然後扔兩個。總之不管怎樣,周晏持勢必都是要眼睜睜看著女兒把他的愛心蛋糕扔進垃圾桶裏的。


  這麽看起來她一貫傲慢不可一世的老板突然有了一絲被同情的意味。這個可憐的父親目前看起來已經無計可施,隻剩下物質一條途徑來討好女兒了。


  離新年還剩下一周左右的時候,周晏持去了國外市接父母回來T城過春節。他事先沒有加以通知,事實上,他是當天早上才決定做的這件事。


  前年這個時候的周宅盡管氣氛欠佳,卻到底還有一家三口。去年這個時候周晏持正和周緹緹兩人一起打掃周宅,為杜若蘅時隔半年後第一次回來周宅緊張做準備。那時杜若蘅是看在周緹緹的麵子上才肯回T城過春節,今年連周緹緹也無法具有足夠的說服力,杜若蘅在電話裏跟女兒說,媽媽除夕夜可能無法回去T城,酒店加班,她要值班至少四天。


  周緹緹為此傷心了一個晚上,在睡著的前一秒還在踢打周晏持說一定都是怪你。然後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後,站在餐桌旁跟周晏持一臉鄭重地發通知,說她要去S市陪媽媽過春節,她不要跟爸爸一起過節。


  周晏持早餐隻喝了小半杯牛奶,剩下的一口沒吃下去。


  周晏持抵達市已是深夜。深冬寒冷,他敲了半天的門才有人來應,周父對他千裏迢迢深夜造訪的行為沒什麽太好的反應,甚至不滿說你來之前怎麽也不通知一下。周母倒是態度好一些,給他找鞋子找洗漱用具,末了告訴他今晚他隻能睡沙發因為客房有若蘅在睡。


  周晏持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才問道:“誰?”


  “若蘅來了啊。你不知道啊?”周母輕聲告訴他,“那你倆真夠巧了。她今天下午才過來這邊,說過年前來探望探望我們兩個老人。”


  周晏持一個晚上沒有好睡。沙發太鬆軟,還有時差問題,此外他又惦記著許多事,導致合眼都困難。到了第二天早上快七點,他聽見客房門把手有輕輕被轉動的聲音,才重新閉上眼。


  杜若蘅看見他也超出預料。她這回飛來市,其實存了最後一次從此路人的想法。她隨行帶了很多貴重禮物,若是單純以價格計,已經超出周家二老曾經給她的那些禮物的十倍不止。她其實是想憑借這些補償周家二老曾經待她的那些情意,並打算在最後告訴他們,這可能會是她對他們的最後一次拜訪。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周晏持。他鄉遇故知不應當是這麽個方式,她並不樂見。周晏持來市的幾率實在太小,卻偏偏碰上。這樣的巧合讓她無言以對。


  杜若蘅在原地靜滯了片刻,周晏持閉著眼,卻幾乎可以察覺出她掃過來的視線。他身上的毛毯有大半掉在沙發下,她看過來,最終又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兩人一直到坐在同一張餐桌前用早餐,都沒有相互打一聲招呼。他們坐在最遠的斜對角上,甚至相互看都不看一眼。周父往周晏持身上扔了一記白眼,抖著報紙重重哼了一聲。氣氛冷到角落的鸚鵡都難受,在那邊低嘎地叫了一句“恭喜發財”。


  周母終於打破沉默,跟杜若蘅說晏持這回來市其實是打算接我們去T城過春節,不如你也跟著我們一起。


  自十五歲出國留學後,杜若蘅便很少再與杜家父母一起過春節。她雖被判給與母親一起生活,然而杜母身邊不乏愛慕者,春節往往是她與旁人一起出國度假的時候。杜若蘅幼年時往往與父親一起過年,但他在她十歲後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杜若蘅呆在父親家裏總有種外人的錯覺。因而自從她與周晏持結婚,春節便全都是在周宅過。


  杜若蘅隔了一會兒,溫聲說今年就不回去T市了,不方便。


  周晏持終於開口。他說:“緹緹很想你。”


  “我知道。她給我打了電話,說要來S市跟我一起過春節。”杜若蘅回應,“如果你們同意,就讓她過來。如果你們不同意的話,就讓緹緹陪著你們。”


  她的態度溫婉而堅決,眼神平靜,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回去T市的意思。聽不出轉寰餘地。周母給她夾菜,末了輕歎一口氣。


  早飯過後周晏持被周父叫去書房。父子倆已經很久沒有過正式的對話,一對上就是滿滿火藥味。周父敲著桌子說你挺行啊,把康在成曹宜春全弄去M城那種破地方,你是不是不把遠珩拆成破爛不算完?


  周晏持坐在沙發上翻報紙,隨口說現在遠珩我說了算,您既然已經到國外來享清福了,就別再插手我的事了行不行。


  周父大怒:“我不插手?我像你這麽大可沒離婚!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話,妻離子散這像是三十多歲男人該有的成就?下一步你可不就打算家破人亡了?你還讓我享什麽清福,你沒把我氣死我都該謝謝你哪!”


  周晏持動作停了停,然後漫不經心道這種話您都講得出口,為老不尊啊您。


  周父氣得拚命往後仰頭,顫抖指著他:“我是不是還管不了你了!這是你來接我跟你媽回去過年的態度?!”


  周晏持揉著眉心心煩意亂,他說:“您不是早就管不住我了麽。”


  書房極好的隔音將兩人的爭執消弭無形。周晏持從書房出來,耳根都被周父吼得隱隱作疼,客廳裏卻安謐靜好。杜若蘅正陪著周母坐在窗邊看刺繡的走針,單手托腮的模樣古典恬靜,讓人聯想到古代的仕女圖。


  杜若蘅性格宜動宜靜。周晏持這些年見過她無數模樣,或刁鑽嬌蠻,或無情冷淡,也有熱情似火甜美如桃的時候,更有冷若冰霜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一麵。每一麵都真實得美麗,讓他懷念。


  這世上隻有她拿捏得住他的骨頭。杜若蘅最懂得什麽時候讓他熨帖,若是她樂意,一句話就足以令人心花怒放。同時也最有本事讓他著急,上一刻他還身處天堂,下一秒已入地獄。


  他曾經在不動聲色中養成讓她仰仗的習慣。可沒有他的時候,杜若蘅照樣也可以過得很好。她的骨子裏本來就有獨立和倔強的因子,一旦環境適宜便破土而出,毫無顧忌就可以拋棄他遠走高飛。


  這麽多年過去,他覺得他需要她的程度已經甚於她依賴他。


  她也會害怕,卻同時也會勇敢。第一次正式拜見周家二老的前一夜,杜若蘅緊張得半夜睡不著,第二天卻照樣表現得很好。後來兩人在教堂中舉辦婚禮,曾舉手鄭重發誓不離不棄。他給她套上結婚戒指的時候,她在微微顫抖,下一瞬她抬起眼眸,盈盈有淚,卻衝他笑得璀璨甜美。


  周晏持微微出神的空當,周母已經看見他:“站在那裏做什麽,去給我們倒杯茶來。”


  周晏持依言從廚房倒了兩杯茶回來。一杯遞到周母手上,一杯向杜若蘅遞過去。後者沒有看他,也沒有接過,與他不冷不熱地僵持。過了片刻,周晏持首先將茶杯輕輕放在桌幾上。


  周母仿似沒看見這一幕,問周晏持在這裏要呆幾天。


  周晏持說後天早上走。


  母子兩個也沒什麽話說。周晏持生性與人冷漠疏遠,對待父母也習慣禮貌多於親情。周母與他長年溝通不良,吹著茶思索了一會兒,突然轉向杜若蘅,問她是不是還在生周晏持的氣。


  “哪裏生氣就講出來,”她說,“別人的他都不聽,包括我們,他隻聽你的。你講出來,他會改正的。”


  杜若蘅垂著眼安靜片刻,笑著答:“您讓我怎麽回答才好呢。我總不可能生氣一輩子。再者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他現在過得也很好,這就可以了。您覺得呢?”


  “你們之間畢竟還有緹緹。”


  杜若蘅動了動唇,最終笑而不答。


  下午兩個長輩堅持出門去超市采購,把杜若蘅跟周晏持留在家中。後者去廚房洗了一點水果出來,就聽見杜若蘅在窗邊接電話,對方是康宸。


  那頭說話聲音不大,可客廳安靜,還是可以勉強聽得到,康宸問杜若蘅究竟什麽時候才回來,末了說哎喲你知道麽這才兩天不見我就有點兒想你啊。


  周晏持端著果盤,沒察覺自己的腳步早已停下,還因為對方那種撒嬌又哀怨的口吻而狠狠皺眉。杜若蘅說越洋電話很貴你好好講話。


  康宸回答得行雲流水:“我就知道你要這麽說。所以我剛剛幫你充了話費。”


  “……”


  他在那頭笑了一聲:“我剛才突然想到,你既然今年準備在S市過春節,正好我也沒法回去T城,不如就咱們兩個孤零零的人湊一起過年好了。除夕夜一起值班的時候順便吃頓年夜飯,就當是開開心心過完年了,你看怎麽樣?”


  杜若蘅停頓半晌,最後說,這樣好像也不算是個差主意。


  她難得能同意得這麽幹脆,對於康宸來說是意外之喜。他笑說那就這麽定了,然後問她年夜飯是想在酒店吃還是自己在家做。


  杜若蘅一切隨意:“你看著辦就好。怎樣都可以。”


  最後敲定是在家裏做,康宸掛電話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杜若蘅他今天下班後就去挑排骨。客廳重新恢複安靜以後杜若蘅在離周晏持很遠的地方坐下來,根本不理會他。


  她隨手按遙控器,神色冷淡,也不碰他洗的水果。最後是周晏持先出聲:“要不要下棋?”


  以前杜若蘅很愛國際象棋,這一度是在周晏持有閑的時候陪她玩得最多的活動。後來漸漸疏懶,就像兩人之間的感情。現在旁邊就放著副棋盤,周晏持看著她的目光隱隱溫柔,可是他心裏根本沒底。


  杜若蘅拒絕他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況且現在她對他大概早已沒有感情。她對這世上任何一人的容忍度都大於對他,這樣的事實讓周晏持不適,而更想到方才電話中的對話,他對康宸的嫉妒之情瞬間達到無以複加。


  杜若蘅回應他以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兩人最後擺出棋盤。杜若蘅下得心不在焉,周晏持則是小心翼翼。他盡力避免過快地走完一局。事實上他希望一局能下到天黑甚至天亮。


  兩人對弈,再遠也還是有些近的距離,周晏持恍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香水氣息,帶著溫暖體溫,有種讓人悸動的熟悉。


  從某種程度上說,離婚後他需要她的程度與日俱增。這不僅僅是望梅就可以止渴的範疇。那一晚在會館,兩年多來他第一次能親吻她,沒人知道當時他的情緒,是三十多年來少有的劇烈波動。


  他抱有很多想法,卻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康宸近水樓台,在周晏持的眼裏,他們之間儼然已緊密如戀人。而他如今連跟她對一句話都要想辦法。


  這麽多年的時間慢慢流逝,兩人居然到了現在這種地步。


  黃昏透過窗子,映得人臉龐線條分外柔和。周晏持抬頭去看她,杜若蘅低著頭正思考棋局,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她發際上的一點絨發。


  他下意識想要伸手,還未動作又收回去。半晌,終於還是出聲問:“康宸與你進展到什麽程度了?”


  杜若蘅抬眼瞥他一眼,又低下去,沒有要回應的意思。


  周晏持斟酌著詞句開口:“康宸在外麵的風評算不錯,比他父親康在成和兄長康深好一些。為人比較可靠,做事也還算有分寸。他以前隻交往過一個女朋友,還是在五六年前,兩人交往時間不長,斷得也很幹淨,在這一點上你可以放心。但他是康家二公子,又繼承了祖父的遺產,未來野心不小,注定不會在景曼做長久。總之不管怎麽說,你如果有意向,可以與他相處試試。”


  杜若蘅抬手下了一步棋,就跟沒聽見一樣。


  隔了片刻,周晏持又說:“但是有一點,除非他對待你比我要好得多,並且肯持之以恒,否則沒必要太輕易答應他的要求。隻有時間才是檢驗真相的標準,他畢竟是個半路出來的陌生人。”


  杜若蘅不鹹不淡說:“你說這話就沒覺得也在諷刺自己。”


  周晏持長久不答,室內一片安寂。杜若蘅下棋下得無趣,打算起身離開,突然聽到他語氣緩慢地開口:“之前是你說得對。這些年我不應該那樣做。”


  她停下動作,抬頭看向他。周晏持避開了她的眼神。他的語氣艱難,但最終完整說了出來:“老實說我對康宸覺得嫉妒。但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已經不想再忍受我,這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後果。我不再奢望你還能像以前一樣跟我毫無芥蒂,你做什麽都是應當。我隻希望以後你能過得好一些。”


  讓他講到這種地步不算容易。周晏持鄭重承認錯誤本就少有,更何況現在他服軟的事不是一時的失誤,周晏持在扭轉他幾十年塑成的道德觀。沒人知道這些天他做了什麽心理活動,也可能他僅僅是妥協,或者別的其他,但無論如何,他確實在用他的方式跟她道歉。


  杜若蘅覺得自己本該至少覺到一點激動。不可否認她確實希望有這樣一天。從知曉周晏持婚內不忠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抱有此時此刻這一幕的想法。她曾經出離憤怒,心髒冰冷仿佛靈魂抽離,急切需要這樣想象中的一幕來稍以緩解。可是等了這麽久,現在周晏持終於說出來,並且是主動提及,她又覺得已經不太重要了。


  所有事都有保質期。若是周晏持說得再早一些,至少是在那晚黑暗中她斷念大哭以前,她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反應平淡。整個人都沒什麽波動,就像是與她無關。


  隔了半晌她才開口:“你不出現我就能過得很好。”


  周晏持停留一瞬,說:“我知道。”


  兩個人都不想說話。室內長久靜寂,隻有光線在平轉,最後一絲殘陽血紅耀眼,在地平線邊緣拚命一掙,終而沉降下去。


  昏暗裏讓彼此低垂著的眉眼氤氳一半。周晏持不知想了些什麽,最後他輕聲問她:“有多喜歡康宸?”


  杜若蘅不想給他想聽的答案,也沒心情撒謊,索性不說話。


  周晏持過了片刻,說:“康宸看著慈眉善目,所作所為卻能看出是個征服欲很強的人。最近他憑著祖父那點遺產,正試圖插手遠珩董事會。康深已經被他弄得一蹶不振,下一步他的目標應該是康在成。不知道他有沒有和你提過這些。但對於康宸這種人,吊著他比順著他更好。”


  他的嘮叨本性又發作,杜若蘅冷淡說:“你剛才不是還誇他?”


  周晏持不予回應,抬手走了一步棋。他總不能說他再裝得寬宏大量,也還是忍不住深深嫉妒。這種話以周晏持的性格說不出第二遍。他差不多已經瀕臨極限。


  杜若蘅沒有興致咄咄逼人,也跟著走棋。棋盤上兩方沒什麽明顯勝負,都是半死不活的殘局。一旦對峙就是這樣,不會有兩全其美的局麵,要麽你死我活,要麽兩敗俱傷。


  周晏持突然說:“有多恨我。”


  杜若蘅捏著棋子發怔半晌,最終說了實話:“離婚以前很恨,巴不得你下地獄。現在隻要你不出現,就想不到這回事。”


  雙方走到這一步,算是真正告別。激烈的爭吵乃至打罵兩人之前不知進行過多少次,到了現在反倒比較心平氣和。第二天一早杜若蘅離開,周晏持去送機,他一直送到候機樓,兩人始終默默無語。最後他把行李遞還給她,輕聲說:“一路平安。”


  杜若蘅用鼻音嗯一聲,低著頭接過行李。周晏持卻又沒有放開,他思量著說出口:“以後如果有解決不了的事,還是可以給我打電話。”


  杜若蘅抿著嘴唇,聽完之後轉身離開。她步伐很快,沒有回頭,因而也就沒有看見周晏持一直跟著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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