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絲連

  第七章


  絲連


  傍晚杜若蘅領著周緹緹離開,整個周宅的人相送。管家問她下周把緹緹送回來後打算什麽時候再來,杜若蘅說時間太遠暫時還沒有計劃。廚師劉叔在一旁搭話,說有空的話那就月底再回來一趟,到時候釀了一年的梅子酒味道正好。


  杜若蘅微笑不答,伸手將周緹緹的帽簷往下攏了攏。一直不說話的周晏持在一旁開口:“有空的話回來看看,提前打電話叫張雅然幫你訂航班。”


  “我還不差機票錢。”


  周晏持悶了一會兒,還是低聲補充:“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裏大家都想你。”


  管家在一旁鄙視他的口是心非,索性躬了躬身,直接說出來:“這宅子裏沒有女主人,一年多來一直顯得挺空。尤其每到晚上周先生回來,空空蕩蕩的房子裏都沒有個可以聊得上話的人。杜小姐如果有時間,不妨多回來轉轉。”


  回S城的航班上周緹緹始終乖巧安靜,抱著厚厚一本彩頁插本讀得很專注。中途她自己按鈴叫來空乘人員,告訴對方她想喝水。


  空乘很快領命而去,杜若蘅從月度總結中抬眼,不能不訝異於周緹緹的成長速度。她看著周緹緹神情自然地喝完水,又將水杯流暢遞回給空乘人員,說謝謝的時候姿態很好,簡直就像個小大人。


  可是實際上她明明還在讀小班幼兒園,前兩天兩個大人剛剛為她舉辦完慶賀四周歲的生日宴。


  周緹緹一直都是個有禮貌的小孩,但杜若蘅沒有指望過她懂事自立到這種地步。雖然省心許多,卻同時也能讓人生出一絲心酸。


  兩年前的周緹緹不是這樣。那時候的周家小公主朝氣蓬勃而又嬌蠻霸道。偌大一個周宅沒有能鎮得住她的人,從出生伊始她就是所有人的手心寶。她拿腳丫踹周晏持的臉龐時後者從來不說什麽,那時候書房的雜誌和書籍天天都被她扯得亂七八糟,有一次她甚至趁人不注意爬到書桌上,撕碎了周晏持一份尚未翻看的商業投標。


  周緹緹性情的轉變是從兩個大人離婚開始。兩人一致盡量減輕對女兒造成的傷害,但無論如何還是避免不了。周晏持與杜若蘅因離婚展開的爭執長達四個多月,連去年的春節都過得冷冷清清。周緹緹在中途被送去國外市與周家二老同住,杜若蘅再見到女兒是在幾個月後。她已經離婚,心情複雜地從S市返回T城周宅,周緹緹一溜煙從客廳跑到大門口去迎接她,她抱住杜若蘅的大腿喊媽媽,把人拖到客廳,然後自己跑到廚房,搖搖晃晃給她端來一杯紅茶。


  杜若蘅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的場景。周緹緹眼神烏黑清澈,雙手捧著茶杯跟她說:“媽媽,喝水。”


  小孩子的變化有時候比四季更替還要快。你尚未察覺的時候她就已經換了另外模樣。可是杜若蘅不願看到周緹緹變化得如此徹底。小孩子隻有在變得纖細敏感的時候才會早早明理懂事,甚至是討好大人。周緹緹隻是下意識這麽做,她什麽都不會說,兩個家長已經意識到各自的失責。


  杜若蘅跟周晏持探討過周緹緹的問題。這是他們離婚之後交流得最多的事,並且難得能達成口徑一致。他們都很努力地告訴女兒,爸爸媽媽始終最愛她,是這個世上她最能依靠的人,不管以後如何改變,周緹緹的世界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可是不管兩個大人如何講得婉轉動聽,周緹緹的眼神仍然清清楚楚地透著一百個不信任。


  女兒的懷疑證明了兩個家長可信度的坍塌。這是杜若蘅最不樂見的事,但它的確已經發生。


  母女兩個走出機艙的時候有些冷,杜若蘅把周緹緹裹得愈發緊。周緹緹乖乖張開手臂任她擺弄,隔了一會兒,杜若蘅輕描淡寫地問:“緹緹,你更愛爸爸一點,還是媽媽?”


  周緹緹回答得毫不猶豫:“兩個都愛。”


  杜若蘅隔著帽子摸她的頭,柔聲說:“可是,如果爸爸媽媽不能複婚,以後你隻能和一個人一起住,你最想跟著誰呢?”


  周緹緹明顯被這個問題所衝擊,表情眨眼間變得為難和遲疑,漸漸還有委屈和傷心,最後有淚珠不斷從眼眶湧出來:“你們不能在一起嗎?爸爸說媽媽和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他在騙人嗎?”


  杜若蘅無言,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裏。她隻有哄,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她不能給予任何承諾。


  第二天杜若蘅領著周緹緹去了景曼。本來打算帶去辦公室,正好給下樓視察的康總經理看見。周緹緹大概是對上一次巧克力的免費饋贈還有印象,又或者是康宸長相太好,總之她認了出來,在大堂裏朝他拚命揮手叫康叔叔好。


  康宸笑眯眯地走過來,把小女孩抱起,不顧形象地拎著轉了兩圈。周緹緹被逗得相當開心,康宸轉頭跟杜若蘅說你忙嗎忙的話我幫你帶會兒孩子吧。


  一個半小時後杜若蘅上樓,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半開,有兩個人影正盤腿坐在地毯上專心致誌打遊戲。周緹緹小身板坐得筆直,杜若蘅咳嗽了兩聲她都沒動靜,直到康宸推了推她:“你媽媽來了哎。”


  周緹緹正忙著吃掉前方高能金幣,頭也不回地隨口哦了一聲,催促康宸說:“你別停呀停了我怎麽辦哎呀我要掛啦!”


  康宸咽了咽喉嚨,轉頭小聲跟杜若蘅解釋:“我可不是故意要拖著你閨女墮落的,實在是我玩的時候她一定要搶我遊戲手柄來著。”


  周緹緹終於過了關,心滿意足轉身過來,說:“那是因為你玩太差。”


  “我今天才剛玩好不好!”


  周緹緹不以為然:“那也差。”


  杜若蘅打斷兩人對話:“副總經理的位置還空著嗎?”


  “一直都在給你留著。”康宸瞬間收了不正經的態度,看了看她,一記挑眉,“終於想通了?”


  杜若蘅想了想,說了一句:“感謝總經理栽培,以後我會更加努力工作。”


  康宸笑著開口:“那明天早上我就發人事任命通知。”


  不久之後杜若蘅領著周緹緹出來,兩人在電梯裏的時候她問女兒:“康叔叔對你好不好?”


  周緹緹點點頭。


  “很喜歡他?”


  周緹緹想了一下,又點點頭。


  杜若蘅柔聲說:“記不記得爸爸公司裏有個叫康在成的人?有一次他送了你一隻大的毛絨熊。康叔叔跟他是父子。”


  周緹緹搖搖頭。然後她忽然仰起臉望著杜若蘅:“媽媽,我想爸爸了。”


  父女兩個這才隻分開了半天,杜若蘅給周晏持撥電話的時候不免怨念。離婚後她跟周緹緹團聚的時刻遠遠少於周晏持,自然也就無法從女兒那裏感受到這等待遇。


  晚上杜若蘅給母親打電話,問她是否收到了她預訂的按摩椅。對方態度一般,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說早已收到。接著語氣為之一轉,有些得意地告訴杜若蘅,上個月她去參加老友聚會之前周晏持碰巧送來了一串祖母綠項鏈,終於讓她在聚會上眾人麵前揚眉吐氣。


  杜若蘅覺得疲憊,不由自主學著周晏持捏眉心:“我不是說過讓您不要再收他的東西嗎?”


  “我不是也說過讓你別跟晏持離婚?你就聽過我的話了嗎?”母親在電話裏責備她,“如果不是晏持那串項鏈,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去參加聚會。大家問我女兒的近況,我都不好意思提你已經離了婚,簡直讓我抬不起頭來。”


  杜若蘅冷淡說:“我上學的時候,每次填家庭情況的表格,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單親家庭。”


  杜若蘅與母親自小便有嫌隙。離婚後,這一裂縫便越來越大。杜母對她堅持離婚的行為十分失望,在離婚後她對待周晏持的態度甚至比對親生女兒要好。有一次杜若蘅實在不平,她把周晏持不忠的事實告知杜母,然而杜母的反應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除了這一點之外還有哪裏對你不好?這個世上凡事都不可能完美,你跟周晏持在一起,已經過得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要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非要離婚?”


  杜若蘅無法跟母親溝通這個問題。兩人的觀念早已存在根深蒂固的衝突,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得了的。


  但讓杜若蘅無言以對的是,周圍擁有這樣觀念的人並不少。以財務部已經離職走人的吳經理來說,據說他在痛哭流涕舉手發誓之後最終博得妻子原諒,然後兩人在結婚紀念日那天買了一對比結婚時更為耀眼漂亮的鑽戒,從此雙方的生活便歸於寧靜。


  有的時候杜若蘅被洗腦多了,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才是行為出格的那一個。也許在外人看來她不夠忍辱負重,她不夠臥薪嚐膽。她本該對周晏持風流倜儻的行為裝聾作啞,繼續做那個大方明理賢惠良淑的妻子和母親,總歸周晏持不會主動提出離婚,並且對她始終嗬護溫柔,拋開花心這個特點之外他作為丈夫無可挑剔,杜若蘅不應該僅僅為了這麽一丁點蟲害就放棄整片桃花林。


  她如果轉變了觀念,從此認命,說不定真的會比現在過得好。然後等十幾二十年過去,指不定周晏持有朝一日真的良心發現迷途知返,從此做一隻讓眾人感慨萬千爭相稱讚的歸鳥。那時她再站在門口笑著接納包容他,不知能收獲多少人的頌揚讚美。


  可是杜若蘅想來想去,認為自己確實做不到。


  她無法成為那樣的聖人。終有一天她還是會忍無可忍提出離婚。


  杜母顯然被她的態度氣到,正要掛斷,周緹緹從臥室跑了出來,抓過母親的電話,衝著話筒軟軟地喊姥姥好。


  杜母的口氣為之一變,立刻熱情開心地說哎呀是緹緹嗎現在是不是已經四周歲啦在幼兒園呆得如何啊,周緹緹乖巧地一一作答,一老一少聊了好一會兒,杜母又問今天是隻有你和媽媽在一起嗎爸爸呢。


  周緹緹說爸爸在T市忙,過不來,但他一直都想著媽媽呢。


  杜若蘅在一旁喝水,聞言咳嗽了一聲。瞪向周緹緹。


  小女孩恍若不聞,捧著電話說:“姥姥,你什麽時候來S市玩啊。我從周一到周七都在S市呢,媽媽和我都很想你的。”


  杜母笑著說:“什麽周七啊,那叫禮拜天。”


  周緹緹從善如流:“那你禮拜天能過來嗎?我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過你了,我好想你哦。”


  杜若蘅深切領會過周緹緹撒嬌的功力,小女孩的調調可以喊得人酥掉骨頭。杜母也無法抵擋這樣的請求,幾乎是忙不迭地答應:“好好,姥姥也想你。姥姥這周末就去S市看你好不好?姥姥這就買機票!”


  掛斷電話後杜若蘅正視周緹緹良久。然後她緩了緩語氣,柔聲問:“緹緹,實話告訴媽媽,為什麽想讓姥姥來S市?”


  周緹緹咬著嘴唇沉默半晌,不答反問:“媽媽,你跟爸爸離婚,是因為他有了別的女人嗎?”


  “……”


  “如果他以後不再有別的女人了,你還會跟他再在一起嗎?”


  “……”


  杜若蘅眼神複雜地看她半晌:“誰告訴你這些的?”


  周晏持在例會上公然走神。


  他走神得很明顯,斜倚在椅子內手撐著額角,目光微微遙遠,壓根沒落在正慷慨激昂發表反對意見的曹董事身上。這讓後者頓時不知如何是好,講完了站在那裏很尷尬,不知所措地望向身後康董事。康董事看了一眼正坐在周晏持手邊的張雅然。張雅然立刻垂頭,假裝專心致誌記筆錄,誰的什麽動作她都沒瞧見。


  開玩笑,不過是走個神而已,反正曹董說的都是不可能被通過的計劃。這都要讓她提醒頂頭上司魂遊歸來,她簡直是活得不耐煩。


  康在成輕咳了一聲,最終還是自己開口:“周董,曹董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我和程董都覺得可行,你看呢?”


  周晏持又花了半分鍾才回過神,然後翻看手邊計劃書,掃了十幾秒又幹脆合上,手肘撐在辦公桌上,言辭不留情麵:“半年時間就做出來這個?大家這兩年是不是過得太好,才想得出這種自尋死路的方案?明年要是按這東西行事,後年我們不如集體歇業去打秋風。”


  說完直接宣布散會。康在成的臉色已經不足以用難看來形容。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張雅然緊跟周晏持身後,跟他一項一項報備當天日程。前幾天周晏持上班上得太過隨意,天天忙著掛心前妻的後果就是這兩天積壓事務如山,讓她身為一個秘書都覺得壓力山大。周晏持聽得麵無表情,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腳步,問:“今天周幾了?”


  “啊?”張雅然跟不上老板的腦回路,半天張了張口,“周,周四啊。”


  周晏持的表情相當不耐煩:“怎麽這麽慢。”


  張雅然在一旁默默閉嘴,想著前天就訂好的周日去S市的機票,心中腹誹,何苦來哉。有本事罵得了康董,有本事你當初別離婚啊。


  兩人一直走到樓上辦公室,張雅然才來得及開始匯報私事。這本來也是周晏持日程中的重要一項,但近來周晏持仙風道骨,對那些鶯鶯燕燕罕見地沒有什麽興趣,導致張雅然需要匯報的內容少了許多,隻剩下比較重要的一件:“……蘇韻小姐打來電話,說她之前拜托您幫忙的那件事,不知您辦得怎麽樣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想請您吃飯以表感謝。”


  周晏持沉默片刻,說:“你打電話告訴她,就說這件事我幫不了,讓她去找沈初。”


  晚上有場同學聚會,周晏持席間喝得不少。包廂內氣氛很熱鬧,話題更是生冷不忌。但周晏持沒有興致。他中途離席,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打嗬欠,聽見車門重重關上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頭看向自家老板,周晏持揉著眉心靠在後麵椅背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去機場。”


  司機疑心自己聽力不及格:“……啊?”


  在外麵周晏持向來懶得將話重複第二遍。他抬起半隻眼皮掃過去一眼,經驗老道的司機下意識一個激靈,差點踩錯了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刹車與油門。


  三個小時後已經過了淩晨。杜若蘅還在整理前一任副總經理留下來的材料,忽然聽到門鈴聲響。


  一打開門便聞到一股酒氣。杜若蘅皺著眉把周晏持讓進來,看他在沙發上慢慢歪躺下,快要睡著的時候她踢了踢他的褲腳:“去洗漱。”


  周晏持掀開眼皮看她一眼,還是去了浴室。一個小時後杜若蘅從書房出來,周晏持早已在沙發上睡著。初冬的S城頗有涼意,杜若蘅歪頭瞧了他一會兒,還是從臥室抱了一床被單出來。她給他展平被角,將要起身的時候突然被輕輕拉住了手心。


  她低頭,周晏持沒有睜眼,可他也不放手,話語輕緩,像是在睡夢中:“我想見你。”


  片刻後,杜若蘅板著臉問:“想見女兒還是想見我?”


  他輕聲說:“你。”


  “如果我和女兒同時掉進水裏,你打算救誰?”


  他仍然沒有猶豫:“你。”


  已是深夜,客廳的窗簾尚未拉上,外麵早已漆黑寂靜。唯一開著的是沙發旁的落地燈,光線柔和,就像溫軟細膩的一雙手,將所有棱角都輕輕打磨。


  杜若蘅半跪在沙發旁,看著他發呆。過了一會兒,她扭過臉,低聲說:“那你以後別再找其他女人了,行不行?”


  有些話隻適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說出口。杜若蘅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把尊嚴都放在一邊,幾根手指扣在另一隻手的手心上,最後壓出隱隱血痕。


  她一向尋求平穩靜好,這大概是她這一輩子下過的最大一場賭注。


  徹底放下,重新開始。她在離婚之初有無數人這麽安慰過,但旁人輕飄飄一句以後會更好,並不意味著他們就對此言論負有全責。假若未來慘遭不測,除了自己咬牙忍耐之外,沒有人能夠給予任何實質性幫忙。


  很難說杜若蘅現在對周晏持的感情能夠壓倒一切。事實上她的理智更為清醒。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可能時光倒流重新彩排。她現在充其量不過是有三條路,一條永遠的單身主義,一條選擇回頭複合,一條尋覓到新的好感異性。


  任何的選擇都是賭注。每一條都隱藏巨大風險。尤其在她性格更偏向保守的時候,第三條路或許風景秀麗,可是如蘇裘所言,假如你選擇複合,你不能保證周晏持以後未必不會再給你“驚喜”,但假如你放棄他,你也不能保證下一個良人可以與你再如過去十年光陰那般的默契,即便是默契,也未必就可以如你所願地理解和包容你,大家都已是三十歲左右的成年人,所有對陌生的付出都有預算,沒有人肯不計較成本;即便假設下一個良人終有一天可以如周晏持那樣包容和寬解你,你也不能保證你自己就有那一份信心和耐心等下去;即便你擁有信心和耐心,你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再下一個十年變成第二個周晏持,同時你也不能保證你的女兒周緹緹可以悅納他一如悅納她的父親。


  所有的未來都是不確定。杜若蘅所唯一確定的是,她再也不能像多年前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個人。不管是周晏持,還是以後可能未知的任何一個。


  如果說周晏持最近的改變沒有令她動搖,那是假話。曾經交付得越多,也就越難以割舍。怨恨的理由也是來自這個。杜若蘅不能完全相信眼前這個人,可是仿佛目前為止,除了勉強相信他,她沒有其他更好從陰影中解脫的辦法。


  或者哀莫大於心死,或者從此相敬如賓。周晏持最大的優點在於他十幾年來始終兌現承諾。除此之外,他從未對她欺騙。若是重蹈覆轍,杜若蘅想,自己最糟糕的處境,大抵也僅僅是再比現在更差一點點。


  她下定決心,走了這一步。前途未卜的同時心想,這一次不管周晏持再做什麽,她都必定不會再給予百分之百的投入。


  已經有過一次難堪經曆,即便是口頭上同意,也會下意識開啟基本的自我保護。


  杜若蘅沒有太指望周晏持能當場回應她。他今晚喝得微醺,大概連那兩個“你”字都是醉話。她隻是已經將這些想法醞釀了許久,今晚不慎脫口而出罷了。但她等了半晌不見周晏持動靜,看他躺在那裏始終麵容沉靜五官恬淡,還是忍不住抽過抱枕向他砸了過去。


  第二天清早杜若蘅起床,在客廳看到周晏持在給女兒梳頭發。他做這個出奇的流暢,周緹緹發質黑亮順滑,在他的手中居然也相當乖順。杜若蘅看他不一會兒在周緹緹腦後編出兩條麻花辮,再綁在一起,最後如同一隻心形環甜美戴在頭上。


  周緹緹手裏正擺弄爸爸的移動電話,聽到她的腳步聲,心不在焉喊媽媽。


  周晏持終於把女兒弄得整齊漂亮,看到杜若蘅不掩訝異的表情,說:“我也給你編一個?”


  杜若蘅冷著臉:“不用。”


  周晏持再一次無故曠班,讓秘書張雅然無語凝噎。她本來安排的滿滿日程被周晏持一句“我在S市呆兩天你看著辦”輕描淡寫過去,張雅然對著電話痛哭流涕:“老板您不能這樣啊老板!您這個月已經是無數次這樣了!今天還有特地從國外趕來T城見您的劉先生!還有王部長的會麵!這都推到第三次了!您撒手人寰哦不,撒手不管了可讓我怎麽辦啊老板!”


  周晏持嗯了一聲,告訴她:“你幫我找個漂亮的理由。”


  張雅然盯著牆上一溜公司獎章,衝著電話視死如歸吼了一句:“追前妻有整個遠珩集團重要嗎!早知道這樣您當初做什麽去了!”


  說完她就後悔到肝腸寸斷,差點沒有拿頭搶地以死謝罪。聽見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鍾,周晏持默不作聲地把電話掛了。


  張雅然驚出後背一身冷汗,在秘書室裏繞著桌子團團轉。忽然聽見玻璃門被人輕敲了兩下。她抬起頭,董事會的元老級人物康在成站在門口,對著她笑了笑:“小張,大老遠就聽見你說話,講什麽呢?”


  張雅然立刻站直身體,恭恭敬敬說沒講什麽啊。


  康在成微笑:“我在底下看見了王部長的司機,你們周總呢?”


  張雅然說周總出去了。


  “去哪兒了?”


  張雅然神情茫然表示毫不知情。


  康在成看她一眼,笑得慈眉善目:“我來找你沒什麽事。隻不過王部長這都過來了,周總居然不在,他這事怎麽說得過去。以後遠珩還想不想拿招標了。”


  “……”


  康在成接著神色自然地開口:“既然這樣,正好我在,我就幫他把事兒談了吧。你回頭轉告他就是。”


  說完他就往外走,張雅然禮數周到地跟在他後麵。等到康在成進了電梯,她才心急如焚地給周晏持再次撥電話,這一次卻被告知對方已關機。張雅然根本無法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著底下有輛車子緩緩停下,有人邁出來,康在成正好趕到一樓大廳,以客套殷勤的模樣與對方握手笑談。


  杜若蘅年紀輕輕,又是女性,由康宸直接任命為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副總經理,同事中資曆深厚的長輩們固然口頭上不說,心中可想而知必定五味雜陳。


  杜若蘅在任命書下發的當天就察覺出他們的違心敷衍。人與人之間的平衡一直相當微妙,善良也隻限於一定的範圍。杜若蘅沒過多久便在酒店內部聽說了有關自己的流言,比如與康宸之間的曖昧關係,與前夫在離婚後的糾纏,甚至還包括女兒周緹緹。


  她的經曆本來就大有談資,如果有人樂意,將話題炒得風生水起也相當容易。讓杜若蘅稍感心安的是汪菲菲,這個一向八卦的前台服務人員在麵對杜若蘅的流言時卻相當嚴肅,表示信任她的人品,並勸慰所有的傳聞總有一天會過去,不必過度在意。


  杜若蘅倒是真的沒有太在意這件事。離婚時她聽過的傳言足夠猛烈,比現在區區一個酒店的指指點點要廣泛和複雜得多。她早就因此練就了東風射馬耳一笑而過的技能,現在她隻是有些擔憂自己能否駕馭這個職位,調遣她如今的下屬,曾經的同事,那些比她大十幾二十歲的威望長輩們。


  康宸對她說:“你看看我,半年酒店的工作經驗,現在照樣過得不是挺好。”


  這話不具任何安撫效果。康宸兵不血刃的手段杜若蘅已經在這段時間深切體會過。財務部吳經理被踢出景曼隻用了一周時間,中層管理者中的冗員辭退隻用了半個月,自然有人背地裏相當不滿,但康宸是總部直接任命,並且與此同時他給每個基層員工以當月紅包安撫,另外那張皮相在這個以女員工居多的酒店中不得不說也起了相當的鎮靜作用,懷柔政策與霹靂手段一樣成功。


  康總經理穩定大局的那些手段,參考意義基本為零,杜若蘅仍然如臨大敵。


  康宸又說:“有人不想配合,這個短時間內肯定要有。我說兩點。第一你不要覺得事情難辦,副總經理不止你一個,再說你們解決不了還有我。第二,有些閑言碎語不可避免,但你自身不必覺得這是任人唯親,其實不管從哪方麵來看咱倆也不是很親。你說對不對?”


  杜若蘅看他一眼,康宸微笑:“真的。沒有那麽難。有些事咬一咬牙挺過去,回頭看的時候會很有成就感。”


  杜若蘅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但康宸明明神情不變,他接著說:“如果你仍然覺得棘手,這樣,晚上加上另外兩個副總,還有兩三個中層,我們一起吃頓飯。交流一下感情和經驗。”


  到了晚上聚餐,一共七人,隻有杜若蘅與新上任的財務部經理是女性。自始至終氣氛還算圓滿。杜若蘅再一次見識了康宸的桃花手段,隻是一顰一笑便傾國傾城,把年逾四旬的財務部經理弄得眼神亂掃小鹿亂撞。


  宴席結束是在八點鍾。杜若蘅剛剛從會館出來便打了個寒戰。康宸看她一眼,解下自己圍巾來正要遞給她,忽然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媽媽!”


  杜若蘅抬頭,周緹緹騎在爸爸的肩膀上,渾身裹成一團毛球的形狀,正跟她興奮招手。


  等兩人走近了周緹緹才喊康叔叔。杜若蘅隔著帽子雙手捧女兒的臉:“在外麵等了多久了?”


  話音落下脖頸間已經被人圈了一條圍巾。帶著再熟悉不過的清淡氣息,兩隻手也跟著被人攥住,周晏持順手分別揣入口袋中。


  周圍的同事都在看,周緹緹也在一眨不眨望著她。杜若蘅咬了一記牙,忍下去了想踹人的衝動。


  周晏持淡淡開口:“康總喝酒了?開車不便的話,不如我們順路載一程。”


  康宸神色自如地把圍巾重新係上,笑意微微:“多謝,不必。馬上有司機來接。”一邊抱起周緹緹,柔聲說,“叔叔前兩天養了一條小狗,是白色的薩摩。想看嗎?”


  周緹緹果然眼前一亮:“想!”


  “隻有不到三個月大,還沒有取名字。回頭你可以幫它取個好聽的名字。”


  周緹緹說:“我也想養一隻。”


  “那就養啊。”


  “可是爸爸不讓啊,他對貓狗過敏的。”


  康宸給她出主意:“那就養在S市嘛。”


  周緹緹看向杜若蘅,後者不置可否的態度讓她神情明顯動搖,隔了一會兒,又搖搖頭:“媽媽以後還要和我們回T城的,現在養了以後就沒辦法了。還是不要養好了。”


  康宸停頓一瞬,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說:“別難過,既然暫時不能養,先來叔叔家看狗狗也可以。”


  把小女孩哄完康宸才又轉向杜若蘅,言笑自然:“我先走了。考慮一下今天下午我說的話。”


  杜若蘅點頭回應。康宸轉身要走,周晏持突然出聲請他留步。


  等康宸回過頭,他淡淡說:“聽說阿蘅最近晉升了副總經理。如果有時間,大家不如一道吃一次飯。我們一家三口宴請康總,感謝你對阿蘅這段時間的照顧。”


  康宸笑意微微,片刻後回應:“不忙。所謂的一家三口,也要等周總複得了婚才行。”


  回去的路上車子裏一度很安靜。


  周緹緹敏銳地覺察出兩個大人之間的暗流湧動,一直下意識緊閉著嘴巴。杜若蘅望向窗外,正好有時間考慮處於新職位後的人事關係。最後是周晏持破壞了沉默:“下午的時候康宸和你說了什麽話?”


  杜若蘅思路被打斷,皺著眉從後麵看他一眼:“與你有什麽關係。”


  周晏持靜了一會兒。“我不可以知道?”


  “公事而已。”杜若蘅漫不經心回答,“天天有那麽多事情那麽多話,我沒必要跟你報備,你搞清楚這一點。”


  一字一字清晰複刻自離婚以前的周晏持。因果輪回。他半晌沒有再回話。


  周日上午,杜母果然對周緹緹兌現承諾,千裏迢迢來到S城。


  盡責為母親接風洗塵的杜若蘅從接機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受待見。杜母遠遠走來候機大廳的時候,落在周緹緹身上的目光要比落在杜若蘅身上的慈愛千百倍。而等到發現杜若蘅兩米之外還站著一個周晏持,杜母一瞬間靜止在原地,隨即流露出來的驚喜是見到杜若蘅的上萬倍。


  周晏持給足了前嶽母的麵子。他將家庭聚餐訂在了一家菜色地道環境雅致的私人會館,服務生端上來的每一道佳肴價格,都足以抵得上景曼前台服務人員汪菲菲半個月的薪水。這樣的行為果然令杜母滿意,她與周晏持交談甚歡,後者說的每一句話她都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杜若蘅幹脆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直到杜母講到今年年初一次生病住院的時候她才抬起頭。


  “您做摘除手術我怎麽不知道?”


  杜母眼皮不抬一下:“告訴你又沒什麽用。我給晏持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他就派人弄好了所有事。你能做到這些?再說我住院住得很舒服,比你親自照顧我好上不知多少倍。”


  周晏持給杜若蘅夾過來一隻剝好的蝦肉,她看都不看一眼,隻覺得頭疼:“下次遇到這種事您好歹也告訴我一聲行不行?說到底我才是你親生女兒,再怎麽說我也應該享有知情權。”


  杜母說:“法律上沒規定母女之間有這項權利。”


  杜若蘅正好接到康宸的電話,她幹脆站了起來:“我出去一下。”


  康宸隻是來問她有關年終獎金發放的事宜,說了沒兩句話便掛斷。杜若蘅不想回去包廂,在附近來回徘徊。她穿著高跟鞋,後來走得有點累了,幹脆倚著走廊的牆壁仰頭發呆。拐角處安靜沒有旁人,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的身上突然被披了一件羊絨大衣。


  周晏持站在她麵前,柔和燈光之下,襯得一張臉孔麵如冠玉。


  他的聲線微微低沉,帶著溫柔:“正餐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在等飯後甜點。有你喜歡的鬆露布丁,回去吃一點?”


  “你先回去。我再等五分鍾。”


  這種說辭對周晏持不具效用。他看她一眼,然後伸手,在大衣底下找到她的十根冰涼手指,全部握在掌心。


  他輕輕揉搓,動作仔細。可以看到他的深長睫毛,和微微垂著的眼神。麵前的這個人擁有一張英俊臉龐,同時他心腸冷硬,待人傲慢而涼薄。可此時此刻他的眉宇間再是耐心不過,讓她終於從指端漸漸傳來溫熱。


  這不是心血來潮的偶然為之,十年來的每一個冬天,他都這麽做過。


  周晏持慢慢揉搓到手腕。他的動作越來越輕,像是絨羽的撩撥。兩人相知十年,讓他熟記她最敏感的那些地方。杜若蘅終於有些受不住,她的聲音不穩,叫他停下。


  周晏持沒有再繼續。但他抬起頭,遮擋住杜若蘅眼前視線的同時,一隻手扣住了她的腰肢。


  兩人距離之近,她隻看得到他的眼神。那裏麵溫柔而熾熱,又有如海水一般深沉。周晏持無聲著慢慢側下頭來,杜若蘅下意識要推開他,被他不帶力道地握住手心。


  他柔聲哄她:“試一試,好不好?覺得真正惡心,再推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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