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完結章(中)
那道宛如流星般急速墜落的身影,刺傷了謝行止的眼。
他與陸辟寒,裴春爭,周衍隻能眼睜睜看著,喬晚,墜落,墜落,一分為二,二分為三……最後被獸潮的洪流卷入,消失了無影無蹤吧。
伴隨著一聲馬懷真一聲怒吼,天幕緩緩從中間分成了兩半。
那位鐵血煞神,紅著眼,抬手,“刷”“刷”“刷”,暮色的天際好像下了一場暴雨。
漫天的,數不清的箭矢,自天穹朝著獸潮鋪天蓋地的射下。
箭矢快而厲,精準地避開了天穹下那幾百道人影,密密麻麻地射入了獸潮中。
那是妖族帶來的援軍,妖族的精兵彎弓射箭,拉弓如滿月。
兩百多個殘存的修士,衣衫襤褸,沉默地望向天際。
天穹中,十多條雪龍夭矯升騰,翻飛,宛如匹練般的星河倒懸。
雪白的鱗片反射著天光,恍若星光星星點點地灑落在人發上,肩膀,身上。
楚桐徵愣愣地伸出手,接住了這星光。
真美啊,象征生的希望。
蕭博揚他們被這十多條雪龍載著,直入雲霄,越過了空間裂縫,終於離開了這個血色的地獄。
但沒一個人說話的,眾人神情疲倦,再冷硬再堅強的漢子,眼眶也是泛著紅,眼裏淚花閃閃。
就在剛剛,喬晚沒了。
為了救他們,強行運使誅邪劍譜,一劍砍斷了自己的脖子,撲向了獸潮。
戰後,馬懷真穿越空間裂縫,落在了魔域,清點戰損。男人坐在輪椅上,看著暗部弟子穿梭在大漠中,翻開這一地魔獸的殘屍,企圖從這蹄子上麵摳出來點兒血肉。
馬懷真他腳下,擺著個血染的儲物袋,一片零碎的衣角。
幾百個暗部弟子,忙活了半天,最終隻摳出來個指甲蓋大小的血肉,用布小心翼翼地兜著。
這就是喬晚了。
一個指甲蓋大小。
那化成人形的白龍麵色慘白,看著這指甲蓋大小的“喬晚”,禁不住嚎啕大哭。
那位妖皇伽嬰倒是什麽都沒說,平靜地指揮著手下幫著修真聯盟收拾殘局,遠遠看去,身形靜默地好像融入了這片血色夕陽中。
終歸是來遲半步。
王五沉默地看著馬懷真,這位冷硬鐵血的漢子,不忍心地默默別過了眼,嗓音啞得好像滲出了血,“行了,包起來吧。”
馬堂主是哭了嗎?
王五抽了抽鼻子,擦了把眼,錯愕地想,一瞥眼,隻看到馬懷真那血紅的幹澀的眼珠子,並沒有眼淚滑落,眼淚或許已經被他流回了心裏。
袁六用一架輪椅,推著宛如個血人的梅康平走上來。
他下半身骨骼盡碎,費盡力氣放出了始元,結果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梅康平冷眼看著忙忙碌碌的暗部弟子,一邊看,嘴角一邊有血不斷嘔出來,那是碎了的骨頭戳進髒器裏導致的,但暗部弟子個個恨不得咬死的,自然也不會好心幫他療傷。
沒死就行。
“我問你。”馬懷真嗓音淡淡的,“這獸潮是你放出來的嗎?”
梅康平本來不欲回答,但目光觸及那指甲蓋大小的碎肉時,嗓子忽而又哽住了。
他無端覺得一陣疲倦,閉上了眼,“不是我,是酆昭。”
“幾百年前,他得知扶風穀之戰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之後,就轉投了魔域,他是天下最好的傀儡師,把同袍煉製成了陰兵陪著自己。”
這馬懷真是知道的。
之前同修會上陰兵出來了一次,之後那幾年,這些陰兵讓修真聯盟吃了不少苦頭。無他,隻是因為眾人麵對不了從前那些同袍,好友,那些父輩母輩。
轉投魔域之後,酆昭就一直幫著梅康平煉製人牲,方淩青也是倒黴落到了他手上,被他一時興起改造成了個傀儡。
“我問你,”馬懷真目光炯炯,“善道書院那小子和他什麽幹係?”
梅康平:“他轉投魔域之後,就將自己的善惡念一分為二。善念是鬱行之,惡念就是他,如今純粹的他。”
他的確喜歡過王如意,由於自己身為修士,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了戰場上,他擔心王如意她老子王欽不同意,就瞞下了自己的身份。
後來,從扶風穀活著回來的他,已經是那個純粹的惡鬼,他騙了王如意,殺了她,本來想將她煉製成行屍長長久久地陪著自己,但因為正道的追殺,他時間太緊,隻能暫且將她砌入了牆裏,自己提前離開,隻等日後折返再將自己的新娘子取出來。
結果這一錯過,活下來的閻世緣買下了這客棧,將這客棧放在了芥子空間裏,帶著它四處雲遊,在鬼市落了腳。
同修會上他目睹了鬱行之的存在,他不欲他活下來,沒幾年,就幫著岑清猷,滅了善道書院滿門,隻是機緣巧合之下,又讓鬱行之跑了出去罷了。
現在看起來,這倒不是巧合,是岑清猷刻意放跑的。
馬懷真眼神平靜,一言不發地聽著。
“他人呢。”
心裏想的卻是,弄死他。
梅康平:“死了。”
男人木然地說,“被趕去救自家侄子的蘇瑞捅了一槍,丟進了獸潮,被獸潮反噬,死在了獸潮裏。”
酆昭就是個和始元一樣的瘋子,魔域和修真界他誰都沒放在眼裏,和他為伴的就隻有魔獸與行屍,最後落得個被魔獸人牲反噬的下場。
問完,馬懷真緊緊地看著梅康平。
他的確是想弄死他的。
但他不能死,他有許多顧慮,隻能憋著一腔殺意,閉著眼,讓袁六把他帶了下去。
接下來被帶上來的是蕭煥。
蕭煥形容狼狽,滿身血和沙,卻依然維持著一副雍容的體麵,苦笑道:“馬堂主,許久不見。”
轉投魔域之後,落得這個下場,誰能料到呢?
蕭煥靜靜地想。
他這半輩子苦心經營,到頭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誰叫那位妖皇出了兵,有妖族幫忙鎮著,此刻的魔域在始元死後,梅康平被流放,一盤散沙。
馬懷真懶得搭理他,沉聲讓暗部弟子直接將他掃倒在地上,拖了下去,等候發落。
至於岑清猷被帶上來的時候,四目相對間,少年隻說了一句話。
“師尊還有救。”
馬懷真眉心一跳:“你什麽意思?”
他看著那儲物袋,不卑不亢地說,“在得知師尊入魔緣由之後,我曾經在師父身上偷偷下了道禁製,保得他一縷生魂不滅。這道禁製,也是當初碧眼邪佛能輪回轉世的原因。”
“倘若集齊天下術士法修,為其尋魂,再將屍身放入寺廟中供養,受天下香火,師父就能活下來,非但能活下來,還能借此化解殘餘罪業。”
妙法尊者能活下來?!!
此言一出,馬懷真立刻驚了,愣了半秒,旋即皺眉問:“那喬晚呢?”
岑清猷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如果能集天下術士做法尋魂,尋得半縷殘魂,她和師尊一樣,或許猶有生機。”
“師尊死前曾經取出來了孟廣澤的神魂,隻要煉化一具肉身,孟廣澤不日就能活下來。喬晚是他用自己的血肉所孕育的,或許等他醒來他有什麽別的辦法也未可知。”
不管岑清猷說的是不是真的,馬懷真眉頭一擰,趕緊沉下聲讓袁六帶著岑清猷,拿著喬晚的儲物袋下去張羅。
傷員如今統統都被安置在喬晚琢磨打造的那鋼鐵飛舟裏,準備等明天一早就飛往昆山。
那兒專門設置了營地,接待這次道魔大戰受傷的傷員。
天花板上懸著溫暖的燈光,蕭博揚和方淩青幾個靠在船壁前,手裏捧著熱水,垂著眼看著忙忙碌碌的醫修。
岑夫人來了,看了他們的傷勢,柔聲安慰他們叫他們不要擔心。
修真聯盟的醫修們帶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路過,男人一身染血的道袍,身姿矜貴,道冠下散亂的頭發卻是一片霜白。
那是謝行止。
在離開魔域之後,眾人驚疑不安的發現,謝行止他頭發在一夕之間全白了。
他與暗部弟子前往船頭,聽著馬懷真等人商討出來的辦法。
他們要召集天下修士為喬晚和妙法尊者尋魂。
謝行止眼露茫然,怔了一怔,頰側肌肉用力地抽搐了一下,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伽嬰身上。
這位妖皇眼神觸及到他手上捧著的那小布包時,忽然頓住了,他移開了視線,沉聲說,“若有用的找妖族的地方,堂主盡管開口。”
他們能指責妖皇伽嬰不厚道嗎?事實上,最後要不是妖族與龍族反水,他們也不至於這麽快就結束這場大戰。
召集天下修士為妙法尊者和喬晚尋魂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命令下達之後,馬懷真坐在船艙裏閉目養神,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道粉色的身影在晃來晃去。
突然間,袁六的驚訝的嗓音傳來:“堂主!!你快看!”
對方手執著火把,驚訝地朝下麵看去。
這道消息剛傳達出去一晚上,北域就被蜂擁而來的修士所擠滿了,這都是聽說了魔域之戰連夜趕來的,什麽都沒收拾,有些人甚至還穿著單薄的衣裳,連件厚衣服都沒帶,直帶了尋魂要用的法器。
冰原上的火把匯聚成了溫暖的赤紅色的海洋。
他們站在風雪中,頭發隨風飛舞,有一個身形佝僂,一臉橘子皮的老者上前一步,彎腰行禮,說,他們都是來替尊者和喬仙子尋魂的。
法陣持續了整整四十九天,前前後後尋得了佛者幾縷殘魂。
但喬晚的殘魂卻遲遲沒有下落。
沒有。
沒有。
整整四十九天做法下來,眾人一無所獲。
等到第五十天的時候,馬懷真心知找不到了。
喬晚已經徹底地消散在了這個天地間。
這一次沒有任何奇跡,但沒有人願意相信這一點。
蘇瑞帶著裴春爭離開,少年走遍天下,說是要尋找其他辦法。
蕭博揚繼承了蕭家。
方淩青,白珊湖,孟滄浪,齊非道回到了崇德古苑。
甘南與伽嬰一直留意著其他消息。
鬱行之和王如意留下來一起幫著重新撐著不平書院。
謝行止帶著那指甲蓋大小的“喬晚”走了,剛認得的妹子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死在了自己麵前,青年一夜白發,一言不發地帶著“喬晚”離開了昆山。
陸辟寒時不時會去朝天嶺探望,回來時,路過寂靜無人的洞府,總是咳出一手的血。
南線戰場上的穆笑笑回到了昆山,回到昆山之後,她猶疑了一下,主動上了戒律堂,請求戒律堂放出了曾經的那段留影像。
這段留影像流傳很廣,少女不惜冒著入魔的危險,神識連接人麵蛛,又在最後關頭自斷雙臂,這一畫麵伴隨著她撲向獸潮的畫麵,深深地刻在了眾人心裏。
原來,一切隻是一場誤會。
三年後,前任魔域戰神孟廣澤蘇醒,謝行止將他與梅康平接到了朝天嶺,以“阿爹”相稱。
妙法尊者的塑像被送入寺廟,前來上香的修士,凡人絡繹不絕。
又三年後,岑清猷去看了一眼寺廟中的神像。
煙霧繚繞中,神像眉眼描金,合著眼,神情平靜。與寺廟中那些長耳垂,福相的佛像都不一樣。
神像身形清瘦,更偏向西方那所謂的犍陀羅風格。上半身半敞,六臂舒展。
身後墨綠,紅色的飄帶高高飛揚,蓮花紋路的杏色,鵝黃,墨綠色的衣裳如流雲般垂落在台上,以珠寶瓔珞裝飾。
或許用不了多久,這神像就能走下高台。
後來人們為這位喬仙子也塑了一座像。
少女衣袂如飛,手持長劍,劍光凜凜。
白玉的肌膚微微泛著宛如真人的紅暈,瞳仁為黑寶石,流光溢彩,靈動備至,猶如真人,雲鬢中斜插的玉釧鑲著兩顆明珠。
日光落下滿滿的斑駁的光影,少女烏發眉角朦朧著光暈,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竟然一時有些看不分明。
可是這個世界上,已經再沒了喬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