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愧疚和愛
穆笑笑的幻境是什麽。
少女眼神怔怔, 在那裏她看到了個婦人,穿著件還算齊整的粗布裙, 袖口上打了補丁, 正坐在桌前,笑眯眯地看著還在扒飯的小男孩。
“來來來, 大寶多吃點兒。”
滿滿的一碗粳米飯上麵堆了厚厚的肉油渣子。
那個被稱作“爹”的男人也在笑, “等回頭開春了, 就拖個關係, 把他送到張先生那兒念書去, 也不用去考試, 念幾個字就行了, 到時候好在鎮子裏找個活兒幹。”
而坐在這兩人之間的小男孩, 吃的油光滿麵,笑彎了眉眼。
看上去是多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突然間,那婦人眼神一瞥, 似乎是留意到了站在一邊的她, 立刻就變了臉色,粗聲粗氣不耐煩地厲喝:“傻站在這兒幹什麽?!衣服洗了嗎?!!”
她……她也想吃弟弟碗裏的肉油渣子。
“穆笑笑”怔怔地咽了口唾沫,絞緊了手指。
婦人似乎更不耐煩了, 罵罵咧咧的說著什麽。
“好吃懶做的逼崽子。”
說著說著, 那原本在笑的男人,火氣突然上來了,怒氣衝衝地一把將筷子拍在了桌上,變了臉色衝了上來, 一巴掌就扇了過來。
後來呢。
後來怎麽樣,她記不清了。
隻記得她在寒風裏打著森冷刺骨的井水洗衣服的時候,聽見屋裏爹娘在商量著,要把她嫁給附近村裏三十多歲的鰥夫,給弟弟換娶媳婦的錢。
弟弟從小就會討爹娘喜歡,近乎貪婪地牢牢地保護著他的東西。
僅剩的一碗粳米飯,僅剩的一顆雞蛋,哪怕是一口湯……
那是她還沒入昆山,沒有眾星拱月之前,最不願也是最恥辱的回憶。
素霓仙子一來,抽出神識,這就意味著她作偽證的事,都會公之於眾
不行!
穆笑笑立刻慌了神,揪緊了身上蓋著的軟被,一個踉蹌差點兒從榻上栽了下來。
“堂……堂主……”
馬懷真冷冷的眼一掃:“怎麽?可是頭又痛了?”
男人冰冷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可堪稱和藹的表情,笑吟吟道:“既然頭又痛了,那就躺回去休息吧,素霓仙子一會兒就到,到時候等抽出你的神識,不消片刻,就能還你公道。”
周衍:“笑笑?”
聽到周衍的嗓音,穆笑笑心跳漏了一拍。
師……師父……
回頭看見周衍兩條長眉緊蹙,俊美無儔的麵容,更是忐忑不安。
喬晚看了眼麵如死灰的穆笑笑,心裏一沉,抿緊了唇。
而在帳篷外麵,不少昆山弟子還都在暗搓搓關注著裏麵的動靜。
“怎麽樣了?”有人好奇地問。
離帳篷最近的昆山弟子收回身子,眼神複雜低聲道:“馬堂主說素霓仙子一會兒就到。”
喬晚和穆笑笑各執一詞,這兩人中勢必有一個人在說謊。
“那看來,就隻能等素霓仙子到了。”
“等等,”某昆山弟子抬手示意,把臉又往帳篷前湊了湊,“這裏麵又有動靜了。”
不大的帳篷裏麵,傳來了蕭綏的聲音。
“將神識從識海裏抽出,對方的神識勢必會有所損耗,穆姐姐神識受創在前,如今又要抽出神識,豈不是傷上加傷。”
“蕭小公子放心。”馬懷真沙啞磁性的嗓音響起:“我昆山有最好的醫修弟子準備著,我知道蕭家小公子擔憂自己這未過門的嫂嫂,但切莫輕視了我們昆山的醫修才是。”
蕭綏臉色難看,但心裏卻跟明鏡一樣十分清楚。
絕不能讓素霓仙子抽出穆姐姐的神識,否則這麽一來,他今天所作的一切都將會功虧一簣。不過這馬懷真,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就這麽老神在在地坐在輪椅上,實在讓他有點兒無從下手。
“過不了多久,穆姐姐就要嫁進我們蕭家。”眼看好言不成,蕭綏冷聲道:“這中間出了什麽差錯,堂主也一力擔之嗎?”
沒想到,男人麵色不改,嘴角噙著抹笑,定定道:“這中間出了什麽錯,我當然一力擔之。”
就在這時,一直看著手上玉簡沒開口的周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了口。
“今天這事麻煩堂主了,但,這場鬧劇就到此為止吧。”
話一出口,帳篷內外頓時安靜了下來,一片寂靜無聲。
馬懷真斜眼看了過來。
“這事算是我管教不嚴,”迎著馬懷真的目光,周衍不為所動,但眼裏顯而易見地露出了點兒疲倦之色,“在眾位同修麵前鬧了笑話,我這兩徒弟惹出來的事已經夠多了,今天這事就到此為之吧,稍後,我會將她兩人帶回玉清峰,好好管教,也麻煩馬堂主剛剛替我這兩徒弟裁決此事了。”
穆笑笑驚訝地張大了嘴,星眸瀲灩,軟軟地低聲叫喚了一句:“師父。”
喬晚身子一僵,麵無表情地看向了坐在不遠處的周衍。
這話聽上去雖然沒什麽可指摘的,但話裏的立場卻很明顯。
光靠劍術,缺心眼的畢竟也坐不上玉清真人這位子,事到如今,這裏麵有多少彎彎繞繞,周衍都看得明明白白。
喬晚之前不願意殺穆笑笑,這次當然也不會在穆笑笑識海裏動手腳,而蕭綏一言一行中隱約透出點兒勝券在握,咄咄逼人甚至於趕盡殺絕的戾氣。
笑笑說得是假話,他心裏當然也清楚。
這孩子不會撒謊,剛說出口,就怕得忍不住掉眼淚,臉色也紅了大半。
但這畢竟是他一手養大的徒弟,眼角餘光瞥見,少女烏黑的發頂,和那半截柔軟纖細的脖頸,猶如一隻惶急的兔子,迎上來的目光滿是依戀。
素霓仙子一來,將這事公之於眾,笑笑承擔不起眾人的非議。
他倒也不是全為了穆笑笑,還為了代表著蕭家的蕭綏。
想到這兒,周衍又看向了喬晚。
她神情還算沉靜,一動不動地平靜看著他。
所以,就要犧牲她?
帳篷不大,兩人之間的距離也不算遠,但這短短幾步的距離,中間卻好像隔著幾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這事兒不清不楚到此為止,在別人看來,隻會是周衍顧忌到她的名聲,這才有意讓事情在這兒畫上休止符。
但她呢?
一時間喬晚嘴裏發苦,鼻子一酸,一股莫名的委屈浮上心頭。
她這段時間以來,辛辛苦苦為的就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其他人麵前。
她……她好像有點兒想前輩了。喬晚木木地想。
蕭綏心裏也有點兒掙紮。
要說這事到此為止,好不容易做到這一步,他不甘心,可要是任由素霓仙子過來了,這事兒就難收場了。思索再三,蕭綏往周衍身邊一站,呈保護之姿,和周衍並肩將穆笑笑納在了自己的保護範圍之下,算是同意了周衍這說法。
“不如這樣,先讓穆姐姐回去休息。”蕭綏看向馬懷真,“等穆姐姐神識已無大礙之後,再請素霓仙子抽出神識作證,堂主你看如何?”
馬懷真一時間沒吭聲。
喬晚抬眼看向周衍。
這位昆山的玉清真人垂袖站著,四目相對之間,男人神情依舊淡漠高貴,寬袍大袖將穆笑笑擋在了身後,目光相撞的刹那,露出了點兒顯而易見的抱歉。
少女如同離巢的雛鳥,緊緊揪住了周衍的衣擺。
兩個徒弟,孰輕孰重,幾乎一目了然。
雖然他對她感到歉疚,想要補償,但這僅僅隻是愧疚,並無多少師徒情誼在裏麵。
相比之下,穆笑笑才是他門下珍之,重之,愛之,護之的小徒弟,也是曾經和大師兄同甘共苦的小師妹。
迎上周衍眼裏的憐憫和歉疚,喬晚沉默不語地握住了劍。
“我方才已經通知了素霓仙子回宗門,”周衍收回視線,沉聲道:“也吩咐了辟寒就來接笑笑先回山休養。”
……
“怎麽樣?這裏麵怎麽樣了?”
帳篷外麵的昆山弟子,皺眉催促著問最前麵的弟子。
最前麵的弟子神情猶豫地轉過臉來:“玉清真人說話了,說是這事兒算他的錯,是他管教不嚴,希望到此為止,別查下去了。”
別查下去了?
昆山連同崇德弟子都愣了愣。
難道說,喬晚真的在自家師姐識海裏麵動了手腳,否則玉清真人周衍怎麽會出手阻攔呢。
沒一會兒,雲外突然落下了一道劍光,伴隨劍光一並落下的是個病懨懨的年輕男人。
男人臉色青白,瘦骨嶙峋,仿佛下一秒就會斷氣,唯獨一雙眼像是寒火一樣,透著股勃勃的,生命的堅韌和執著,使人不敢多看。
剛剛禦劍而來,受了不少寒氣,陸辟寒咳嗽了兩聲,蒼白寬大的手撩起了簾子。
一踏入帳篷裏麵,一眼就將眾人各異的神情收入眼底。
那雙冷冰冰的眼,平靜地從喬晚身上掠過,沒再多看一眼,垂下眼,病懨懨地上前行禮。
男人的視線,像火一樣刺痛了喬晚的肌膚。
“師尊。”
“我來帶笑笑回去。”
陸辟寒的目光隨之落在了周衍身後的穆笑笑身上。
盯著這道寒火般的視線,穆笑笑突然有點兒慌亂,怔怔地上前一步,訕訕道:“師……師兄……”
看著少女紅通通的眼眶,和耳畔那細而壓抑的嗓音,陸辟寒眼神幽深。
周衍:“晚兒,那是你師姐。”
話裏的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那她呢。
她沒上山之前,沒恢複記憶之前,也經曆猥褻,經曆過所謂的“宗族”打著為你好的名義要將你賣給別人做妾。這都不是做錯事的理由。
雖然她不記得前世爸媽長什麽樣了,但她還記得似乎是她媽跟她說過的話。
成年了,就要對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了。
“慢著。”
就在陸辟寒帶著穆笑笑即將走出帳篷的那一刹那。
“慢著。”
喬晚定定開口。
陸辟寒停下腳步。
“除了素霓仙子,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作證。”
迎著馬懷真看來的視線,喬晚沉聲道:“蜃龍,那條蜃龍能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