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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十五從軍行

  和瞬間緊張的鬱行之、王如意不同, 目光落在閻世緣身上,馬懷真反倒老神在在地往輪椅裏一窩, 麵色不改道:“來得正好。”


  原本還顧忌著身後這三個小的, 不過既然對方都主動送上門來了,那馬懷真也不再客氣。


  看見二樓過道上那幾個被翻開的柳木箱, 閻世緣臉色鐵青。


  “誰準你們翻的?!如意, 是你?”


  對上閻世緣, 王如意本來就心虛, 聞言, 也不敢出聲兒, 趕緊擺擺手, 局促地低下了眼。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鬱行之不動聲色地拖著斷腿,往王如意身前邁出了一步,隔絕了兩人之間的視線交流。


  王如意瞪大了眼, 青年臉色算不上有多友善, 一言不發。從王如意的方向,隻能看見鬱行之硬朗的下頜線條。


  馬懷真掀唇一笑,不緊不慢地沉聲問:“我還想問問老板, 在客棧裏放這些東西, 就不怕把這為數不多的客人都給嚇跑嗎?”


  閻世緣往前走了兩步,臉色更加難看了:“這不是‘東西’。”


  馬懷真果斷道:“這是你戰友。”


  閻世緣一路走上二樓,將地上倒著的柳木箱重新扶起:“如果你們知道,你們就更該尊重他們。”


  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閻世緣的表情之後, 馬懷真竟然破天荒地主動軟化了態度,低聲道:“老板息怒,我們隻是有些事不太清楚,想請老板解答。”


  中年男人撿起地上的屍塊,一塊一塊重新放到箱子裏擺好。


  這畫麵由喬晚看來本來是十分驚悚的,但有了荊永鑫記憶加成,麵對這一箱屍塊,喬晚發現自己竟然再也生不出“害怕”之類的情緒。


  重新合上柳木箱,閻世緣看了一眼馬懷真。


  男人雖然殘疾,但這一身修為深不可測,明顯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


  在這兒和他起衝突,他要是傷到了那沒事兒,要是這間他精心料理的客棧傷到了……


  馬懷真主動讓步,閻世緣沉默了一瞬,也主動退讓了一步:“你想問什麽?”


  “這間客棧。”馬懷真道,“還有這幾口箱子。”


  “如你所見,這箱子裏裝的都是我戰友。”


  馬懷真問:“你是‘暑’字旗下的?”


  閻世緣臉上掠過了一絲詫異:“道友知道‘暑’字旗?”


  馬懷真:“幾百年為了對付魔域,修真界統共分了八支軍隊……”


  不瞞你說,”男人似笑非笑道,“我正是‘寒’字旗下。”


  閻世緣:“道友這一身傷,也是?”


  馬懷真淡淡道:“戰場上所傷。”


  “原來如此。”閻世緣喃喃,再一抬頭,眼裏的陰鬱和警惕頓時散去了不少。


  馬懷真:“暑字旗與寒字旗,分屬南北,暑字旗下的事,恕我知之甚少。不過我曾聽說過,當初暑字旗在扶風穀一戰中,損失慘重。”


  當初為了方便統禦,修真界把所有戰力,按照八個方向,分別分出了八麵旗,各守“八門”。


  東北方的“蒼”字旗,東方的“開明”旗;東南方的“陽”字旗;南方的“暑”字旗,西南方的“白”字旗,西方的“閶闔”旗;西北方的“幽都”旗;北方的“寒”字旗。


  玄霧宗、靈霄宗、青雲宗因為地處南部十三洲,都被一道兒劃分在了暑字旗下。


  這一戰,“暑”字旗中的雲煙派弟子“酆昭”叛歸魔域,導致扶風穀一役,修真界這方死傷慘重。玄霧宗、靈霄宗、青雲宗等小宗門精英弟子死傷過半,從此之後一蹶不振,沒過一兩百年,就被其他門派或吞並或滅門。


  如果說之前馬懷真還不大確定,但眼下結合這幾張玉牌稍加聯想,不難還原出大街上那支陰兵的真實身份。


  提及往事,被戳中了傷心事,閻世緣沉默了良久:“你說得都沒錯。我的的確確是暑字旗下的修士。”


  喬晚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坐直了點兒,靜靜聽閻世緣講述當初那段往事。


  她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說,碧眼邪佛和“聞斯行諸”。


  “我生性懦弱,雖然上了戰場也不敢衝殺。扶風穀一戰中也是如此,於是久而久之,打掃戰場之類的活兒就落在了我頭上。”


  ……


  扶風穀的罡風粗獷冷厲,四季不絕。


  魔域來勢洶洶,修真界損失慘重,戰局幾乎呈現一邊兒倒的態勢,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小宗門的練氣期弟子都被提溜上了戰場,甚至,這裏麵還有不少人才剛開了道域,學會引氣入體。


  “北邊兒,是大人物們的戰場。”


  某天傍晚,打掃完戰場,坐在一塊兒啃著幹饃饃的時候,曹路平意味深長的說。


  人分了三六九等,戰場也分了必爭之地和棄子。


  所謂大人物,那都是一劍搬山,隻手能當百萬兵的存在,和他們這些練氣弟子扯不上什麽關係。


  不過這並不妨礙停戰之後,一堆人坐在一塊兒,捂著傷口,啃著又冷又硬的軍糧八卦。


  “聽說,‘寒’字旗的玉清真人,憑著一己之力,硬是幹翻了魔域四百八十人,攪動得北境冰原大雪山崩裂。”


  北境大雪山後麵兒就是魔域大本營,因此修真界最頂尖的戰力大部分都歸屬於“寒”字旗下,也就是所謂的“大人物的戰場”。


  至於他們扶風穀的,沒北邊兒那麽天崩地裂,這裏,都是靠血肉衝殺出來的。


  “怎麽?”苗春輝笑道:“你還想和玉清真人比?”


  曹路平也笑:“我哪能和玉清真人比啊,我就想著,什麽時候要是這戰能打贏就好了。”


  “快了。”開口說話的是個紅衣圓臉姑娘,名叫張霞,膝上攤著一件正在縫補的戰甲。


  在這情況下,滿臉的血汙也擋不住清麗柔和的眉眼,張霞抿唇微微一笑:“聽說,最近上麵兒已經開始反攻了。”


  “反攻?”苗春輝好奇地問:“怎麽反攻?酆昭,你這兒有消息沒?”


  “聽說魔域的戰神,蘇不惑前段時間失蹤了。”人群中,一個麵容蒼白俊秀的少年微笑道:“最近,太平書院的山長孟廣澤聯合了昆山,決定打進魔域老巢,趁著這口氣,一舉封印了始元老賊,割了魔域的腦袋。”


  “這還是幾個月前的消息了,”張霞咬斷了線頭,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成功沒有。”


  曹路平:“這次封印據說是東到七嶽十嶺,西到昆山群山,北到北境大雪山,南到南部十三洲棲澤府,以天下靈脈之靈氣為供養的天地大陣。”


  “南部十三洲棲澤府?”虞寶成驚訝地問:“雲攀,這不是你老家嗎?那兒有靈脈?”


  被喚作雲攀的岑雲攀,莞爾一笑:“是,我家的確就在那兒,我府上的確有條靈脈。”


  虞寶成還想再說什麽,立刻被曹路平暗暗使了個眼色。


  岑府靠近南邊兒,這回總共來了三十六個弟子,到現在死了三十五個,隻剩下了岑雲攀一人。好端端地提這個幹啥。


  “要是能打贏了,”曹路平笑道:“我立馬就下山。”


  立馬就有人問:“你不修仙了?”


  “對啊,之前是誰想著要當劍仙的。”


  “不修了不修了,”曹路平擺擺手,“沒那個資質白在山上虛耗光陰。人這一輩子太短了,我能在山上耽擱一兩百年的,家中老娘耽擱不起。”


  修個幾百年,終於修成了,哪又怎麽樣?回頭一看,家裏灶台落了灰,茅屋破敗,光看門前多了幾堆墳嗎?

  “荊永鑫,你呢?”


  “我?”膚色黝黑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我想回家,我想我娘了。”


  此言一出,麵前的漢子們紛紛哄笑出聲。


  “都多大了,不想著媳婦,還想著你家裏老娘啊。”


  不過笑完,眾人又沉默了一瞬,不言不語地對著夜空一輪冷月,啃著幹糧。


  不知道是誰說了低聲說了句:“我也想我爹了。”


  “我想我娘,家裏就她一個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我想我女兒,我走的時候,她才這麽高呢。”


  “別說了別說了,說這些幹嘛,說得我眼淚都下來了。”


  又是短暫的沉默之後,眾人對視了一眼。


  曹路平嬉笑道:“要我回去了,我就用這一身術法,去混個什麽國師當當。”


  虞寶成拍大腿:“要我回去了,我要娶上三五個媳婦兒!”


  “要我回去了。”荊永鑫笑道:“我就帶我弟弟四處逛逛。”


  停了手中的活兒,張霞偏頭想道:“我想想啊,要我回去了,我就……”


  少女眼神微微閃爍,不知不覺間落到了閻世緣身上。


  “對了,老閻你呢?”


  苗春輝捅了一胳膊肘:“問你話呢,要是這戰打贏了,你想幹啥?”


  閻世緣一愣:“我?”


  “問你呢,”苗春輝笑道:“你怎麽不說話?”


  “你就別逼他了,誰不知道我們‘閻王爺’膽子小啊。”


  “哈哈哈是誰剛上戰場,嚇得一步也不敢動,差點兒尿了褲子,要不是老子我眼疾手快,你這脖子上的腦袋就不保了。”曹路平笑道:“別怕,你隻要保管好我們幾個的家書,等上了戰場,哥哥我罩著你。”


  他?

  閻世緣苦笑。


  他哪裏敢奢望這個啊,就現在這情況,三個多月了,被困在扶風穀三個多月了,連個援軍的影子都沒看到。


  不過氣氛這麽好,他也不願掃了戰友們的興,隨口道:“要我回去了,我就開個客棧。”


  看了一眼圓臉紅衣姑娘張霞身上,閻世緣喉嚨有點兒發幹。


  然後,讓張霞來當老板娘。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他們在這兒苦撐了三個多月,援軍一直沒到,也永遠不可能到了。


  誰能想到,這場仗,打了整整三個月,前後被包抄,整整三萬人就這麽被困死在了這山穀裏,大多數人是餓死的。


  如今彈盡糧絕,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停戰之後,遙望夜空這一輪冷月,給自己編織一場和平的幻夢。


  不知道是誰低低地歎了口氣:“如果能回去,我要在山前結一間草廬,再種幾枝桃花,最好門前還有一條山溪,平常釣釣魚,釣完了拿回去,燒上倆好菜,叫上你們幾個,我們一道兒喝酒。”


  “要是,要是玉清真人能到這兒來救咱們救好了。”


  “一劍搬山的大能啊……”


  交談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有人輕輕唱起了歌。


  “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鬆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漸漸地,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地望向了天際這一輪冷月。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援軍還是沒來。


  血色染紅了朝霞。


  誰都沒想到,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酆昭叛了,那蒼白俊秀的少年叛歸魔域了,夥同碧眼邪佛,給了他們致命一擊。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大能。


  一道金光,幾乎收割了小半個戰場。


  在這絕對的實力壓製之前,人命就像螻蟻不值分文。


  “還不快滾!!”曹路平渾身浴血,全身上下被箭紮得像個刺蝟,拚盡全力扭頭,聲嘶力竭地怒吼道:“快跑!帶著我們家書一塊兒跑出去!!”


  男人眼睛幾乎充血。


  “就趁現在!!給老子跑!”


  “你膽子小,沒本事,就別在這兒送死!”


  摸上懷裏這厚厚一遝的家書,閻世緣淚流滿麵。


  苗春輝死了。


  虞寶成死了。


  他們裏麵兒,年紀最小的荊永鑫也死了。


  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前。


  跑——


  閻世緣頭昏眼花,氣喘籲籲地想。


  跑出去——


  “閻世緣!”熟悉的怒吼再一次乍響,曹路平怒罵道:“當心!!“


  後半個字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嗓子眼裏。


  溫熱的鮮血突然飛濺了自己一身,閻世緣愣愣轉頭。


  在他麵前,曹路平替他擋住了那道奪命的金光。


  男人全身上下隨之蔓延開紅豔豔的血線,身軀寸寸崩裂,散落為一地碎屍。


  臨死前,男人目眥欲裂,眼裏幾乎流出血淚來:“跑……”


  “等上了戰場,哥哥我罩著你。”


  ……


  他跑不出去了。


  眼睜睜看著戰友接二連三的倒下,那抹穿著袈裟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閻世緣全身上下抖得像篩糠,顫巍巍地躲在屍山下麵,死死地咬緊了牙關。


  一邊摸上胸口的家書,閻世緣一邊閉著眼拚命祈禱,念到口舌發幹。


  別看見他,別看見他,別看見他。


  心跳如擂。


  砰砰砰。


  閻世緣眼皮掀開了一條縫。


  是那邪佛走近了。


  碧眼邪佛走得不緊不慢,腳踩一地屍山,猶如閑庭信步般蕭疏朗舉。


  青年僧人唇角勾出點兒笑意,碧瑩瑩的眼像是一陂春水般柔和。


  明明視線沒相對,但瞥見那碧瑩瑩的眼,閻世緣卻全身冰冷,覺得他一定看到他了。


  一道金光飛旋而出——


  閻世緣神魂巨震,手足冰涼之際。


  這道金光卻不是衝他而來的。


  伴隨著金光一道,他身上的屍堆也隨之四分五裂!

  他是躲在他戰友的屍體下麵兒,他頭上都是他戰友啊……


  將頭埋得更低更深,閻世緣哆嗦個不停,眼淚拚命往下流。


  是他……是他太懦弱了,膽子太小。


  是他不爭氣。


  到這個時候還躲在戰友的屍體下麵,把同袍的屍身當成自己的庇護所,苟且偷生。


  雖然那邪佛沒有看他一眼,但莫名的,閻世緣心裏清楚,他肯定發現了這個躲在自己戰友屍體下的膽小鬼。


  第一道金光,貫穿了苗春輝胸口。


  第二道金光,割斷了張霞那纖細白皙的脖頸,少女溫柔的笑意戛然而止。


  第三道金光,腰斬了岑雲攀。


  仿佛過了幾百年,又好像隻過了幾個瞬息之間。


  碧眼邪佛走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閻世緣推開了頭頂上的屍體,渾身是血的從屍堆裏爬了出來,回頭看見滿地的碎屍。


  八尺高的漢子,一個踉蹌,跪倒在地,絕望地哀嚎了一聲,瞬間泣不成聲。


  他要替他們收屍。


  他……他要讓他們好好安息。


  ……


  客棧裏。


  閻世緣沉聲道:“酆昭叛歸魔域之後,將這三萬人全都煉化成了行屍陰兵,這幾百年來,一直供他驅策奴役。後來我爬了出來,開始收集戰友遺骸,想要重新將他們收斂入棺,給他們一個安息之地。”


  於是這麽多年下來,他為了收集戰友的屍體,走過了很多地方。


  他帶著這間客棧,或者說這座墳墓,孤身一人四處遊走。


  因為聽說過隻言片語的傳言,他半夜挖過墳,遭到過冷眼、驅逐和虐打,他為此幹過不少錯事、壞事,到最後,他來到了鬼市。


  這幾百年間,他淪落鬼市,四處尋訪,早上出去,午時回來。


  他想找到他們。


  他……他還想讓張霞來當老板娘。


  他要讓他們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穩穩的,等到大家夥都聚起了,他就帶著客棧找個漂漂亮亮的,有山溪的地方住下來,再種幾枝桃花。平常釣釣魚,釣完了拿回去,再燒倆好菜,叫上兄弟幾個一道兒喝酒。


  這一箱子一箱子的屍塊,都是他的戰友。


  “你說得沒錯。”閻世緣看向馬懷真,“這客棧裏裏外外就是口凶棺。”


  “因為這是他們的安息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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