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奶嬤嬤與姨奶奶
“……若那日船上有我,豈會教七姑娘跌落河裏?所以大太太非要我過來不可,說四房缺根定海神針。”
一道聲音又高又尖,劃破屋中靜謐。
是誰這麽不懂規矩?
非晚起床氣很大,身邊的人斷不會弄出這樣的動靜。
“王嬤嬤,您聲音幽著點,小晚睡覺呢。”這是西涼嫻的聲音。
王嬤嬤?
腦海之中閃過一張尖尖的錐子臉,將又小又瘦的自己高舉在半空,陰暗地奸笑著,地下赫然數株仙人掌,豎滿亮晶晶的尖刺……
非晚登時睜開睡眼,卻猛然對上一雙世故的眼睛,正貪婪地俯視自己,仿佛並非在看十三歲的姑娘,而是隻開了鎖的銀箱。
陳嬤嬤不來了,又塞過來一個王嬤嬤!
長長的睫毛猛地顫了顫,非晚揚起細細的手臂。
“啪,”
一記耳光,脆生生的。
用盡所有力氣。
緊挨著床前,王嬤嬤身子猛地後仰,登時連連後退,捂著臉站去屋子中央,手足無措地望向西涼嫻,哪還有來時的得意勁?
西涼嫻呆了呆,正不知這是什麽狀況,卻發現非晚垂下手,一下子縮進床角,身子瑟瑟發抖,目光露出戒備與害怕。
“小晚別怕,這是你小時候的奶嬤嬤。”西涼嫻快步上來給非晚輕輕拍著,軟語安撫。
非晚這才想起來似地“我都認不出來了,我剛做噩夢了。”
“王嬤嬤,你應該不疼吧,小晚不是故意的。”西涼嫻也沒原來那般熱情了。
王嬤嬤“……”
“嗐,七姑娘那時候才三五歲,不記得就不記得吧。”
王嬤嬤臉色黯淡,自認晦氣。然後那泛黃的眼珠隻一動,當即從桌上捧了一盞茶水,輕手輕腳地蹭過來。
“我既領了大太太鈞旨,自不敢懈怠,往後七姑娘這兒,就由我來照管好了——五小姐,別難過,一切都有我。”
她還緊張地拍了拍胸脯,一副有我兵來將擋的模樣。
果然西涼嫻心下感動,伸手替非晚接過茶水“有大伯母的眷顧,小晚,我們不是沒有依靠的。”
非晚聽了,這才嬌弱地微笑起來,親和如春風拂人“大伯母讓王嬤嬤過來,替我遮風擋雨,我再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姐姐,王嬤嬤是我的奶娘,身份不比旁的下人,請姐姐厚待些。”
“就單獨安置在老姨奶奶的南耳房吧,不必在後罩房和丫頭們擠一起。”西涼嫻豪爽地安排起來。
這位一直霸占著西廂房的老姨奶奶,就是父親的生母明氏。
“哎喲,五小姐客氣了,哎呀七姑娘,倒是我沒白疼你一場。”
忽然間峰回路轉,體麵到單獨給她一間屋子,王嬤嬤不由麵露驚喜,那一巴掌似乎沒有白挨。
非晚淡淡一笑,原來王嬤嬤這些年過得並不如意“我瞧著嬤嬤風霜多了,歲月不饒人,畢竟也有了些年紀。”
說得王嬤嬤感傷地低下頭去。
非晚似於心不忍“這往後哪能再讓嬤嬤吃苦?菱枝,再撥一個丫頭跟著侍候王嬤嬤吧。”
“是,恭喜王嬤嬤,嬤嬤以後還請多多指點我們呀。”
這大大超出了王嬤嬤的預料,喜得沒能一時回神,竟沒有聽出菱枝的揶揄。
畢竟都快成老封君了!
“嬤嬤的東西都搬過來了不曾,要不,我們去瞧一下屋子吧。”
王嬤嬤滿口答應,甩開腿腳,登時跟著菱枝去了。
西涼嫻拿起小銀鏨刀,正欲破開一個鮮紅的石榴,可又歪著頭,神色古怪地盯著王嬤嬤歡天喜地的背影,慢慢地蹙起秀眉。
“這麽大年紀,大伯母這是送她過來養老嗎?”
四房人手本就不足,西涼嫻隱隱露出了不滿之色。
非晚忍了忍,終於還是沒有告狀。
當年王嬤嬤沒少虐待她,若和人拌了嘴,必定暗地裏拿小小的她下氣——罵她不如大姐姐、四姐姐幾個,氣大了就拿那種撓癢癢的小棍子,啪嗒啪嗒抽她的腿。
她偷偷摟起褲腿一看,全是一條一條發青的,疼得摸都摸不上。
王嬤嬤怕她告狀,就說她不是長女,爹娘不會放在眼裏的。
若是哭狠了,就要把她扔到仙人掌上挨紮,她那會兒害怕,隻好都自己忍著,說不出的辛苦。
欺小淩弱。
隻是這樣一塊廢鐵,如今還能經得住火來煉?
……
等午後的秋陽透過窗戶打進來,送土儀的下人們都嘰嘰喳喳回來了,非晚抬眼瞧了下時辰,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去西廂房問候一聲了。”
“去她那兒做什麽?沒的添堵。”
西涼嫻登時冷臉,扭過頭去,給非晚看一個後腦勺。
“若不去,還不知她會鬧出多少故事來。姐姐,走吧~”非晚笑吟吟走過去,拿走她手上的針線放回笸籮。
“哎,我右眼皮在跳哎,她會不會罵我呀?”西涼嫻仰起臉,麵色發白,果然那右眼皮在不可控製地一跳一跳。
這也太神了吧!
非晚不由納罕。
“不怕,不是有王嬤嬤麽?”她頑皮地說。
西涼嫻拗不過她,便依言拿出四件厚禮,比小韓氏的略減了兩分,領著非晚沿著遊廊,往西廂去了。
一進屋,一股噴鼻的香氣撲麵而來,側間的地下放著個小爐子,老姨奶奶明氏正坐在旁邊的小椅子上,教小丫頭做桂花肉。
明氏中等個子,寬麵大身,大大的眼睛,肥肥的耳垂,精氣神也相當不錯。
“多年不曾回家,老姨奶奶一切可都安好?”
非晚隨著西涼嫻給明氏行禮問安,便撲簌簌地落淚。
“回來就好,別哭了,這都是命。”明氏也紅了眼眶,但很快抬起胖乎乎的手背揩去。
“來,這桂花肉好了,你們都嚐嚐。”
爐火赤紅,熱油沸騰,濃濃的肉香味飄逸出來。
西涼嫻用筷子夾起一片,非晚小嘴兒一張,又酥又脆,滿口流香。
這絲難得的溫馨,令非晚心下有瞬間的動搖。
昨晚在小韓氏那裏,別說新鮮出鍋的肉了,連片菜葉都沒吃到。
明氏起身去看丫鬟們擺在案頭的綢緞藥酒等物,一件一件拿在手中細瞧,問這問那,歡喜得點點頭。
“我記得你們離開京城的時候,隨身行李連人帶東西不過兩車,如今回京,馬車都有十來輛,隨身的箱籠都有百八十個了。”
“瞧著多,不過是家中尋常的舊物,不值錢的。”
非晚登時了然,昨日老姨奶奶定然蹲門口替她們點過行李了。
誰料明氏登時放下臉來,抱怨地長歎一聲。
“都是你母親肚子不爭氣,到死連個崽都沒生出來,還不許你爹納妾。可憐你爹這些年出息了,身後留下這麽多東西,竟沒個替他看家守業的人。”
這風涼話聽得非晚瞬間眼圈又紅了。
她重活一世,越來越聽不得人說自己親人不好。
“母親辛苦操持家業,照顧父親,養大我們姊妹,孝順那邊的繼祖母,還將姨奶奶接到四房贍養,如今隨著父親去了,可為何姨奶奶仍不肯放過她?”
非晚情緒激動,連聲音都在顫抖。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明氏很頑固,鐵青著臉坐在那兒,活像塊巨大的攔路石,搬都搬不開。
隻因母親沒有兒子,她就非要逼著母親離開不可,整日作天作地,給母親使絆子,不斷挑剔和爭執,惹得母親經常暗中落淚。
當年分房,小韓氏就是拿這當借口,可最信小韓氏的人偏就是老姨奶奶。
“別和她說了,不然又夾纏不清。”西涼嫻賭氣拉過非晚,抬腳就要離開。
非晚不禁回眸深深地看向明氏,帶著一絲委屈的哭腔“姨奶奶,做人要有良心。”
“她小門小戶出身,我西涼家留下她那都是她的福氣,她就得為這家披肝瀝膽,做什麽都是她應該的。”明氏說完,無情地撇開臉。
非晚不由高高地昂起雪白的小臉,死死咬住嬌嫩的唇角,目光隨之一片肅殺冷漠。
丫鬟的手掀起簾子的那一霎,一陣沁骨涼風翻卷著地麵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緊接著,就有淒烈的尖叫聲遠遠而來,頓時劃破了四房午後的寧靜。
“救命呀——”
“快來人——”
慌張的呼喊,飽含無限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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