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宅(一)
從津京衛碼頭到西涼大宅,馬車轆轆地行駛,又走了一個多時辰,非晚靠在西涼嫻身上,昏昏欲睡。
“快看,大宅的正門。”西涼嫻挑起一角簾子,在午後淡薄的秋陽下,望見街北一座華麗的宅邸。
“大小也有數十畝地,這在京城也不算普通人家了。”非晚若有所思地說。
馬車繼續向東,走不多久拐了道彎,停在東角門外。
來接人的是陸十媳婦,大伯母的陪房之一,將她們領進了繼祖母的萱暉堂。
“這是老太太,二位姑娘還不快行禮?”
還不等站定,陸十媳婦就催促見禮,絲毫不注意語氣。
非晚看了一眼坐在上麵的老太太,小韓氏總是這般氣色紅潤,七十來歲年紀,瞧著不過六十許人。
頭發用烏發膏染成黑色,不見一絲白發,包圓髻上插戴兩枚金釵,穿著通體紫紅色織金緞子的襖裙,燈下華光閃爍,富態尊榮。
“這就是四房的兩個丫頭?”小韓氏漠然看了過來,那渾濁的目光卻驟然亮起來,在非晚身上停頓了數息,這才移開,“都長這麽大了。”
接下去就無話可說了。
祖父十年前就沒了,上頭隻剩下這位繼祖母,卻並不是親的。
當年祖父去逝之後,為了減輕公中財政負擔,繼祖母早早地分了家,讓二伯與父親兩個庶子出去單過,各自另立門戶。
分家產時,隻劃給她們四房一座三進的小宅院,簡陋低矮,依附在廣廈富麗的西涼大宅旁。
隻是大宅這邊誰都不曾料到,就在分家之後不久,原本官職卑微且為人耿直不懂變通的父親,竟會一舉得了皇帝青眼,竟連升四級,一飛衝天,外派至揚州擔任鹽務上的要職,連任七年。
比大伯的官階甚至高出了兩級。
“老太太,老太太,四姑娘傷著了。”一個嬤嬤突然匆匆進來。
隻見小韓氏騰地彈起身來,神色猝然轉為憂急“什麽?怎麽傷的?媚丫頭人呢?有沒有請太醫?”
西涼嫻才磕了頭,起身已熱淚滾下,不過喚了聲“祖母”,就陡然被人橫插一杠,一時有些懵圈。
那嬤嬤低下頭,聲音輕了些“四姑娘趕著來瞧新來的堂姑娘,走的急跌了一跤,把腿兒磕青了。”
“她急什麽?人都回來了,什麽時候不能見?”小韓氏口中責備,埋怨地橫了非晚姊妹一眼。
“老太太,我過去瞧瞧媚兒。”
旁邊三伯母急忙站起來。
小韓氏連連點頭,又吩咐那嬤嬤“前頭帶路。”
一麵拔腿往外走,一麵口中喋喋不休“四丫頭身邊那些侍候的小蹄子也是死的麽,怎麽都沒扶著,都罰一個月工錢,再打二十板子。”
登時丟下這裏。
於是大伯母也跟著站起來,緊接著是二伯母,浩浩蕩蕩一群人簇擁著走了出去,一屋子人幾乎全走空了。
西涼嫻神色不安,以為出了什麽了不得的狀況,於是拉著非晚跟了上去,要一同前去探望,非晚扯住她袖子,不緊不慢地綴在最後。
四姑娘西涼媚是三房嫡女,那是老太太的心尖寵。
事實上西涼媚這次沒有受傷,隻是追她養的那隻貓的時候,不小心腿磕到了椅子角,根本不是對外宣稱的那樣,因著急迎接她們才摔到的。
果然不過須臾,大門口響起一串笑聲,一大群人又烏壓壓地折回了。
走在人群最前麵的小韓氏,手攜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一路說說笑笑走了過來。
西涼媚粉麵含春,嬌笑著說“祖母總是大驚小怪,我一點傷都擔心,倒是冷落了剛回來的堂妹們。”
後麵的大伯母含笑打圓場“老太太哪個都疼,哪個都不落忍。”
小韓氏歸了座,這才看見非晚姊妹倆還站在地下,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大伯母見了沒有?”
看見了!
非晚指尖微顫,腳像釘在地麵上,如置身冰窖。
她看見自己一聲聲淒厲的恐懼哀求,提醒大伯母她有暈水症,卻仍無法避免被惡毒地沉塘,大伯母還在旁邊不斷叮囑下人綁牢手腳,親自指點該選怎樣的麻繩才夠結實。
“可憐了這兩孩子。”
和藹可親的聲音將非晚的思緒拉回眼前,她看見花如雪拿起手帕擦拭著沒有的眼淚,目光溫柔似水。
非晚都不曉得自己是如何笑出來的,上前一步端莊安靜行過禮。
“小七比你姐姐生的好。”
花如雪端坐在那裏,華服高髻,充滿大宅女主人的威儀,在細細地打量了她們姊妹幾眼之後,點頭稱讚。
就是不問她們舟車勞頓之苦。
非晚回以孺慕的微笑“大伯母,我在大運河上撿回一條命,幸有陳嬤嬤仗義,將我救上船來,陳嬤嬤的忠心叫人敬重。”
“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她不救你們,誰救你們?她做奴婢若是沒有一顆盡忠的心,將來也不會有好下場。你們都別往心裏去。”
花如雪輕淺含笑,不慌不忙,眼珠子卻骨碌碌轉個不停。
“嗯,姐姐與我也重重地打賞了她。”
非晚明眸皓齒,無辜無害,靜靜地望著她。
花如雪眼皮猛地一跳。
“後來也多虧陳嬤嬤一路上細心照應,還與我們說了許多大姐姐出嫁之後的事兒。”非晚猝不及防地提起了不在場的西涼姝。
花如雪一怔之下,登時警覺地坐直了身子,目光銳利地看過來。
是那種不錯眼珠逼人的寒芒。
非晚乖巧地點到為止。
“你來,過來。”
一抬眼,就瞥見小韓氏在上麵對自己招手,那滿麵慈愛的笑容叫人一陣眼花,還以為那是在叫西涼媚。
來了!
陳嬤嬤在路上沒弄死自己,花如雪隻得另辟陰招,隻不過手法更加隱蔽。
非晚低眉淺笑,分毫不露,聽話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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