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蒼天哭泣
“方才李立來報,言道今天波才必定突圍,而且是逃向汝南。你怎麽看?”
朱雋微微一楞,幾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轉過頭,卻隻看到李立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喃喃地對皇甫嵩發出感慨。
“此人不簡單啊。”
……
夏日的天氣,真是說變就變。白日裏萬裏無雲,夜幕剛剛拉開,一陣陣晚風驅散了白天的餘熱,吹得大地一片清涼。緊接著一片片烏雲布滿了夜空,快到半夜的時候,竟然下起小雨來,淅淅瀝瀝的,不一會,房簷下就開始往下滴雨。
陽翟城中,縣衙門口,黃巾軍士兵們焦急地站在小雨之中,任憑雨水灑落在他們的身上,白天汗濕的衣服,此時被雨水一淋,和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不少的士兵忍不住打起了噴嚏,更有些體弱的打起了哆嗦。
周圍還有不少士兵在向這裏匯集,十幾萬人啊,整整站滿了幾條街道。聽說要突圍,晚上幾乎把所有的糧食都一餐吃了,盡管還是沒有吃飽,可比前些天要強多了,總算有了些力氣,大概這就是最後有晚餐。
波才佇立在縣衙大門口的高台上,左手牽著戰馬,右手提著長刀,神色嚴竣,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遠處的天空。小雨飄落在他的臉上,順著他臉上的溝壑往下流,甚至流進了他的脖子,他也沒有感覺到。
他怔怔地望著天空,仿佛想從那滿天星空中找到一絲啟迪。可惜,盡管他望穿雙眼,然而天空太高,宇宙太大,浩瀚無窮的天際,除了滿天的星星,他什麽也看不到。
“報告大帥,將士們全部到齊了。”
彭脫和黃邵先後朝他走來,把他從遐想中拉了回來。波才收回目光,他沒有從星空中找到答案,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望著站滿幾條街道的黃巾軍士兵,滿腹的悲涼突然湧上心頭。
“兄弟們,朝廷無道,置我們百姓於水火,使我們的父母、兄弟、妻兒餓死村頭,拋屍荒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的朝廷難道不該滅亡嗎?我們為什麽要起事?不就是為了吃口飯嗎?不就是為了不被餓死嗎?”
他停了停,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清楚地知道,絕大多數參加黃巾軍的士兵就是為了吃口飯,不至於被餓死。他掃視了一遍擁擠在街道上的黃巾軍士兵們,深吸一口氣,他那宏亮的聲音,立即響徹雲霄。
“兄弟們,就在城外,朝廷官狗們集聚了幾萬大軍,把我們堵在了城裏,企圖餓死我們。兄弟們,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在長社投降的兄弟們已經被官狗們全部宰殺,他們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兄弟們,決戰的時候到了,拚命是死,投降也是死,反正都是死,前麵就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也要帶著兄弟們去闖一闖。”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把大刀和戰馬交給身邊的親兵,緩步走下台階,來到將士們中間。他首先走到斥侯隊長大柱的身邊,伸出手,在大柱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後將前排的將士逐個拍了一遍,然後又回到高台上。
“兄弟們,你們說,你們敢不敢跟著我去殺死官狗,報仇雪恨?”
那些黃巾軍士兵們的情緒“騰”地一下被波才點燃,對死亡的恐懼突然變成了一種豪情,這完全是一種集體催眠,十幾萬人象中了魔一般,十幾萬雙手臂指向天空,迸發出最原始的呐喊。
“殺死官狗,報仇雪恨!”
東城門突然打開了,十萬多黃巾軍士兵象決堤的洪水,呼嘯著向前奔騰而來,大地發出了振動,倦縮在深洞裏的蟲豸都渾身顫抖,連天上的雲層也跟著抖動,雨水竟然變得更急了……
“殺啊……”
鋪天蓋地的黃巾軍,就象一片移動的黃色蟻群,高舉著明晃晃的大刀、長矛,無盡的殺機在天地之間肆虐、喧囂,漫過荒原,漫過山丘,為著他們的生存,向著生命的方向,滾滾向前……
“嗚……”
低沉的號角聲迅速在荒野上回蕩,那聲音淒曆,而又悠長,就象送葬的悲號,令人毛骨悚然。黃巾軍的士兵們對這號角聲太熟悉了,聽到這號聲他們就知道戰鬥就在前麵。如果是在平日,聽到這聲音也許會膽怯,然而今天再也不會了,他們今天將勇往直前。
毫無疑問,這是朝廷大軍準備戰鬥的號令,早以嚴陣以待的朝廷大軍,在陽翟的東城門外,擺出了重在防守的圓形大陣。前麵是刀盾手,中間是長槍手,後麵是弓箭手,兩旁邊是遊動的三河騎士,為大陣的側翼提供保護。
皇甫嵩的防守陣形是最簡單,又最實用的戰鬥陣形,這也是皇甫嵩幾十年戎馬生涯中戰鬥經驗的結晶,經過多次實戰,不斷改進,戰果越來越好,皇甫嵩對此有充分的自信。
朝廷官軍的大陣裏,皇甫嵩、朱雋兩個將軍的旗幟在陣中高高飄揚,兩個人看著奔逃出城的黃巾軍,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絲微笑。他們心裏清楚,曆史將記住陽翟,是皇甫嵩、朱雋在陽翟城外的荒野裏,冒著小雨,將不可一世的黃巾渠帥波才全部消滅。
然而波才比他們更加自信,那滾滾而來的黃巾軍士兵已經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戰士,而是一群屁股上掛著火把,急於奔命的野牛。在他們的眼中,前邊別說是槍兵箭陣,就是刀山火海,他們也要衝上去。就象赴火的飛蛾,明知是死,也義無反顧。
一場歇斯底裏的絞肉戰拉開了序幕。
陽翟東門空曠平坦的原野上,一大群黑壓壓的騎兵正朝著官軍大陣席卷而來,這郡騎兵身穿著朝廷官軍的盔甲,手持著官軍的長槍,就連他們頭盔上的那束紅櫻,也和官軍的一模一樣。
這些最先撲上來的就是波才的騎兵,這可是波才最後的精銳,不是斥侯,就是親兵,也是一群最勇敢的士兵。他們身上的裝備都是從官兵身上繳獲的,那是他們戰勝官軍的紀念品。
“殺啊……”
那些騎兵就象輸紅了眼的賭徒,眸子裏灼熱無比,就象有團烈火在裏麵熊熊燃燒。他們平端著長槍,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加速,加速,不斷地加速,狂亂的馬蹄重重地敲打在地麵上。誰也不想讓開,誰也不能讓開,不讓開是死,讓開了更是死,要想在滾滾的洪流中轉身而逃,轉眼間就會被洪流吞噬。
這完全是一種自殺性的衝鋒,皇甫嵩對黃巾軍俘虜的屠殺使他們看不到一點生的希望,更激起了黃巾軍士兵的凶性。橫豎都是死,與其象狗一樣的被宰殺,不如轟轟烈烈的拚一場。他們抱著必死的信念,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轟轟轟……”
當他們衝上來的時候,其實是撞在一起,沒有戰術,沒有攻防,而是實實在在地撞在一起。幾乎沒有間隔,一千多騎兵前赴後繼,一批又一批,連人帶馬撞了上來。
奔騰的鐵騎終於撞向了官軍大陣,刹那間濺起一片片絢麗的血花。義無反顧的黃巾軍騎士們,就象一群撲向烈焰的飛蛾,用自己的生命閃現出最後的輝煌,不知道誰撞了誰,也不知道誰殺了誰,隻看見滿天的血流在噴射……
漫長的衝鋒線上,不論是騎兵,還是步卒,連同那無辜的戰馬,都化作了冤魂。無論是黃巾軍,還是官兵,其實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平民,他們甚至不知道為了誰在拚殺,沒有輸贏,沒有對錯,沒有正邪,隻有遍地的肉沫在飛濺……
馬蹄踏碎了刀盾兵的腦袋,失去平衡的馬身繼續向前,撞上長槍手的槍刺,馬身隨即就被紮穿,好些個長槍兵被壓在馬身之下。而馬上的騎兵飛得更遠,直接撞上了弓箭手,長槍刺了個對穿,騎兵與弓箭手大多同歸於盡。
“殺啊……”
裴元紹大聲吼叫著,灼熱的雙眼布滿了哀怨和仇恨。饑餓奪去了他父母的生命,豪門搶走了他的妹妹,他帶著滿腔的怨恨參加了黃巾。眼看著平日裏的兄弟一個個赴向了深淵,他猛地一夾胯下的戰馬,義無反顧地衝向了官兵的大陣。
他的長槍猛地向前疾刺,鋒利的槍刃挑開了官軍的胸膛,一股熱血激射而出,映紅了滿天的飛雨。他順手挑起那個官軍,朝著官軍大陣狠留地砸去,嚴密的官軍大陣立即被打開一個缺口。
戰馬奔馳著衝進官軍大陣,他手中的長槍洞穿了官軍的一個弓箭手,可不知從哪裏來的一支長槍早已刺進了他的胸膛,他隻是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絲絲的冰涼,渾身的力量象潮水般地迅速消退。迷離的雙眼再也看不清任何景象,卻浮現出母親那枯瘦的麵龐。臨死之前,他隻發出了一個聲音:
“媽媽……”
不知什麽時候,小雨已經變成了大雨,雨絲變成了雨滴,一個勁地下著,劈裏啪啦地砸在地上,那堆在天空中的厚厚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人們的心頭,天地間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沉悶,草色已經轉入憂鬱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
緊跟在騎兵後麵的,就是黃巾軍的步卒。一千多騎兵飛蛾撲火,完成了他們最後的升華。這悲壯的一幕極大地刺激了那些黃巾軍步卒的血性,一個個象打了雞血一般,瞪著發紅的眼睛,狂吼著撲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