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同時看完動畫腳本的, 還有仍留在包廂裏的李良工。
原本他也是要和眾人一同離開的，然而牧宿星這個忽如起來的動畫邀請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因為擔心腳本的具體質量, 李良工也顧不上回家再看了, 待眾人相繼離開後，他便急匆匆的翻開了腳本。
不看還好，這麽看完之後, 李良工頓時實打實的被震住了。
他自恃看過無數動畫腳本, 然而即使放棄動畫腳本這個限製，將範圍放大到文學小說、電影的範疇之中，李良工也敢說, 他再也沒有看過比眼前這份腳本更為震撼人心的作品了！
這份腳本情節有意思嗎？
不，或者說正好相反，倘若單純就情節來說, 這部《老人與海》可以說是他看過最無聊的小說，但這個無聊, 卻是相對於不同的人而言的。
對於被快餐小說、視頻慣壞了的普通人來說，這部作品可以說是絮絮叨叨，又臭又長。可對於他們這些同樣上了年紀, 曆盡風雨的老頭子來說，這部作品簡直就像是在刻畫他們艱難的前半生！
萬般思緒如氣泡般在他的腦海裏幽幽浮起，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 準備抽根煙清醒一下, 卻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自從生活逐漸穩定下來後，他便在妻子的督促下戒煙了。
“老了啊……”李良工自言自語。
他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什麽東西打動，然而眼前這份名為《老人與海》的動畫腳本，卻如同一把小巧卻鋒利的匕首，精準的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
一種前所未有的創作欲不受控製的從他的心底升起，促使著他加入這個企劃之中——哪怕隻能畫其中一個畫麵，他也心甘情願。
他心情複雜的看了對麵的牧宿星一眼。
毫不客氣的說，眼前的這份腳本，已經不僅僅隻是一部質量上乘的動畫腳本那麽簡單了——對於優秀的動畫製作人來說，這是一部足以流芳百世、使其由動畫製作人成長為動畫大師的頂尖腳本！
在李良工看來，牧宿星就算不拿出這份腳本，而是選擇獨立製作它，也並不是什麽不能理解的事情。一人獨立製作的經典，與多人合作製作的經典到底是兩回事，如果能夠成為獨一無二的那一個，誰又願意成為幾人之中的其中一個呢？
可偏偏牧宿星卻把它拿出來了。
仿佛想到了什麽，李良工問道：“你不會是打算利用這部作品誘惑他們來你的學校執教吧？”
事實上，就在此前牧宿星表示希望能夠邀請他們加入動畫企劃的時候，李良工就想過這個可能，但考慮到在座的幾人都不是會輕易被某個腳本俘虜的人，他最終還是將這個想法拋在了腦後。
然而此時此刻，在看完了《老人與海》後，李良工反而開始懷疑這個可能了。
他甚至覺得，倘若牧宿星真的將這個條件說出口，以這部動畫的質量，也多的是人心甘情願的送上門來。
牧宿星失笑：“怎麽可能？”他笑著搖了搖頭，似乎絲毫沒有考慮過對方話中的可能，甚至有心情反過來開玩笑：“在老師心裏，我難道就是那種罔顧他人意願利誘的人嗎？”
李良工沒有說話。
他自己教的學生，心裏多少還是有底的，當然不至於去懷疑對方的品性，隻是本能的感到了些許怪異。
難道真的就像牧宿星所說的那樣，因為他自己太過年輕，閱曆不足，擔心做成少年強說愁，這才邀請圈內的前輩藝術家們一同加入製作團隊嗎？
他想著《老人與海》的劇情。
對於商業類動畫，製作人的目標或許更多的在於盈利。可當一位動畫製作人決定製作一部藝術類動畫時，必然是這部動畫的主題，暗藏著他對於人生某種感受或心境。
可縱觀牧宿星至今為止的半生，盡管他與畫影也曾遭遇過諸般打擊，但總體來說，可謂順風順水，他不會，也不可能，去擁有和《老人與海》中的漁夫相似的心境或感受。
那他為什麽要做這部動畫短片？
如果不是暗示過去的話，那麽未來呢？
毫無征兆的，李良工忽然想起了那天在辦公室裏，他毫不客氣的訓斥牧宿星的辦學計劃時，對方所說的話——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對您來說都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所以我也沒什麽好解釋的——如果我真的有那個覺悟，和將它變成現實的能力，您總會一步步看見的。”
“真實的行動比任何語言都有意義，不是嗎？”
記憶中，青年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樣坦蕩，午後的陽光映在他平靜的臉龐上，暈染出一層溫暖的光，然而直視著那雙眼睛的李良工，卻隱約察覺出一絲莫名的冷靜和鋒利。
……這就是你的覺悟嗎？
想到這裏，李良工抬起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牧宿星不明所以：“老師？”
李良工想了想，最終還是將這個猜測壓入了心底。對於牧宿星的辦學計劃，李良工已不再那麽悲觀了，隻要這部《老人與海》能夠順利製作出來，到時候，即使牧宿星不主動邀請他們執教，以他對那幾個老家夥的了解，多半也還是會自己開口的。
至於有關部門那邊就更不用說了，辦學是好事，牧宿星又有足夠的資金，他們沒有拒絕的道理。
覺悟什麽的，應該隻是他的錯覺吧？
以畫影的資金儲備和盈利能力，總歸不會真的走到油盡燈枯的地步才是。
想到這裏，李良工也不再多想，轉而一抬手，對牧宿星揚了揚手中的手機：“還不是你這個腳本？我的手機都快要被那幫老家夥打爆了。”語氣像是在抱怨，然而結合內容來說，卻是怎麽看怎麽得意洋洋。
牧宿星也不揭穿自家老師，乖巧的等他說下文。
大概是因為電話沒打通，心裏又太過焦急，李良工同時還收到了幾十條短信，他粗略看了一眼，轉頭對牧宿星笑道：“看來這幫老家夥還真的是急了，他們說，隻要你同意他們加入製作組，提什麽要求都可以。”
牧宿星並不意外能夠收到這樣的回應。
無論是在哪個世界，《老人與海》無疑都是經典之作。不管是其本身的質量，還是它所能夠給人帶來的名譽，都足以使任何動畫製作人動心，更何況是這些本就醉心於藝術動畫的動畫大師呢？
話雖是這麽說了，牧宿星卻也沒有獅子大開口的意思，隻是笑道：“本來就是我提出的邀請，前輩們願意接受我的邀請，當然再好不過了。”絕口不提條件的事情。
李良工點點頭，也沒有對此多說什麽。
有他在，晾那幾個老頭子也沒臉理直氣壯占他學生的便宜，這邊牧宿星不提要求也不要緊，轉頭他總會替他要回來的。
將牧宿星的回應群發給眾人，李良工很快就收到了他們希望現在就能夠和牧宿星討論一下動畫企劃的事情，眼見幾個平日裏不能更沉穩的老家夥這會兒手忙腳亂得跟個小年輕一樣，李良工隻覺好笑，一麵將他們的意思轉告給了牧宿星。
於是中午時才分開的眾人，不到十分鍾後，便再一次在包廂內聚首了。
因為牧宿星表示是他自願邀請他們加入製作組，不必刻意感謝他什麽，眾人嘴上便不再提這個話題了，隻是心中記下了這個人情。
到他們這個年齡，金錢與地位都是次要的了，而《老人與海》，卻能夠讓他們被後人永遠銘記。
對他們來說，這比什麽都重要。
簡單的客套過後，幾人很快便進入了正題：
“你打算用什麽方法繪製？”
牧宿星沉吟道：“《老人與海》中會涉及到很多大海的鏡頭，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用油畫繪製的方法將它製作為成品。”
他話音剛落，尚未細說，譚青怡便是眼前一亮。在座的幾位無一不是動畫界的好手，這會兒牧宿星隻說了個開頭，眾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主意！”譚青怡一擊掌，興致盎然的道：“油畫色彩豐富，顏料多次複疊後立體質感極強，用來體現雄渾壯闊的大海正合適！”
“不隻是油畫，”牧宿星笑道：“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用指尖沾著油彩在玻璃板表麵上進行動畫製作，拍攝同一個鏡頭時，在一層畫麵上製作人物，在另一層畫麵上製作背景，這樣一來，畫麵的表現力度會更震撼人心！”
在玻璃板上製作動畫？
這還是真是……前所未有的製作方法。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眼中既有意外，也有詫異，卻並沒有對牧宿星的質疑。辛宗義更是當即閉上了雙眼，在自己的腦海中想象起按照牧宿星的做法所呈現出的畫麵來。
他越想越心動，卻也越覺得遠遠不夠，隻恨眼前沒有一塊玻璃板和油畫的工具，能夠讓他現場嚐試一二。
不僅是辛宗義。
在短暫的思索過後，譚青怡也反應了過來。她本就是美術出身，自身便是藍星赫赫有名的油畫大家，牧宿星這麽一說，她便很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對！沒錯，就是這樣！”
動畫製作本就是麻煩的事情，更不必說在玻璃板上進行動畫製作了。
但對於他們這些愛藝術如命的老藝術家來說，時間和精力都不是問題，或者說，正好相反，在他們看來，這些在外人看來麻煩不已的製作方法，隻要能夠達到最好的效果，根本就不是問題。
像《老人與海》這樣純粹的藝術品，本就應該用打造藝術品的方式去完成它！
倘若能夠將傳統的油畫藝術與動畫藝術完美融合……
想到這裏，眾人頓時都內心火熱起來。
這場以《老人與海》的動畫製作為主題的座談會，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了晚上十點。
麵對各自家人回家的催促，眾人都還有些意猶未盡，隻是眼見時間確實太晚了，這才不情願的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準備散場。
譚青怡回味著一晚上如火如荼的討論，隻覺心中的激蕩實在難以平靜，心情大好之下，也難得說起了玩笑話：“說起來，咱們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親自下場做過動畫了？回頭等消息曝光，估計整個動畫界都要地震了吧？”
“那恐怕不止，”李良工笑道：“你別忘了，我們雖然認識這麽久了，但貨真價實的合作，這可還是第一次。”
別說是動畫界的地震了，藍星政策上扶持動畫這幾年，商業動畫是有畫影這個標杆了，可藝術動畫卻始終半死不活，他們白送這麽大個政.績，估計負責動畫相關的官方部門也要樂瘋了。
想到這裏，牧宿星忽然有些期待公眾得知這個消息後的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