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牧宿星沒有在許安的動畫作品上耽擱太久。
事實上, 早在許安之前, 畫影便設立有專門的投資項目審核小組，他們負責對所有投稿遞交至畫影的動畫腳本做統一的審核評定, 畫影也會根據小組的評定結果，來決定是否投資和具體的投資金額。
是以，這會兒牧宿星也僅僅隻是將許安帶來的動畫腳本大致翻看了一遍, 確定沒什麽問題後，便將後續具體事項全部移交給了畫影審核小組。
送走許安，牧宿星也沒有了再返回網球場的心思，他坐在會議室靠窗的位置上，目光漫無目的地順著窗口往外看，一時有些出神。
“人都走了, 你怎麽還一副苦大仇深、悶悶不樂的樣子？”秦聲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也跟著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麽，他皺了皺眉，道：“還是說，對方獅子大開口了？”
畫影總部的選址本身距離騰空也不遠, 因為雙方在遊戲和動畫上均有所合作的緣故，兩邊的員工也沒少竄門，也正因如此, 這會兒見秦聲過來，牧宿星也不驚訝, 隻是搖了搖頭, 道：“不, 許安沒有提出額外的任何要求。”
不如說事實恰好相反——對於畫影合同中提出的種種條款，許安沒有任何意見便一口應下了。
雖然畫影的合同本身就比較合理，但許安的表現，確實顯得有些過分小心翼翼了。
聽說不是對方得寸進尺，秦聲這才鬆開緊蹙眉頭，轉而不解的看向牧宿星：“既然沒什麽問題，那你在愁什麽？”
他想了想畫影的近況。
一切順利，也沒有什麽需要牧宿星煩惱的地方啊。
牧宿星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他轉頭看向窗外。
從這個高度往外看，正好能夠看見辦公樓外不遠處的網球場，員工們三三兩兩的坐在網球場邊上的草坪上說說笑笑，不時有人起身上場活動活動筋骨。也許是臨近午時，方連甚至從幸平飯店裏帶來了好些食物，興致勃勃的在邊上野餐。
一個看起來就令人感到輕鬆愉快的場景——仿佛動畫人的日常，理應如此愜意。
但牧宿星知道，不是這樣的。
能夠像畫影這樣不愁薪水，不愁優質項目的動畫公司終究是少數，更多的動畫公司所承接的項目，都是以外包動畫為主。沒有自主製作動畫的資金，也無力承擔動畫撲街的風險，倘若碰上一個要求苛刻的甲方，有時一個鏡頭的修改，都可能被拖到公司資金鏈斷裂。
有網友寫對聯苦中作樂的調侃：
一天晚上兩個甲方三更半夜四處催圖隻好周五加班到周六早上七點畫好八點傳完九點上床睡覺十分痛苦；十點才過九分甲方八個短信七個電話居然要六處調整加五張圖紙四個小時交三個文本兩天周末隻睡一個小時。
要說有什麽比這對聯中的形容更淒慘的，大概是另一位網友為此寫出的橫批：用原來的。
大家都說：做動畫死路一條。
話聽起來是打趣的口吻，但恐怕也隻有玩笑般的說出這種話的人才知道，這條路究竟有多苦。
牧宿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我隻是在想，我能不能為這個行業做點什麽。”
“的確，畫影現在可以說已經完全走上了正軌，除非不可抗力，幾乎不可能有什麽因素能夠令如今的畫影倒塌，但是——”
“但是動畫產業的困境依舊沒有任何改善。”秦聲接口道。
注意到牧宿星略有些意外的目光，秦聲很輕的笑了一下，解釋道：“動畫和遊戲畢竟息息相關，騰空也有專門的動畫部門，每年招收的動畫人員也有十幾二十人，這點了解我還是有的。”
動畫從業者的危機是什麽？
截止至如今，雖說電腦技術已經可以部分代替人工，但動畫的製作基本還是依靠手繪。而與這樣高強度的工作量成反比的，是動畫從業者少得可憐的勞動報酬。
政府對動畫版權的保護確實提高了整個行業的收益，但同時也帶來了不計其數的外來資本。然而資本的狂歡過後，帶來的卻不是造福整個行業的產業鏈，而是滿目的瘡痍。單集價格並未上漲，人工成本和甲方的要求卻越來越高。
“不隻是這樣而已。”牧宿星說：“你沒有注意到嗎？這個行業人才枯竭的問題也越來越嚴重了。”
秦聲微微一愣，很快就領會了牧宿星的意思。他搖了搖頭，神色裏有無奈，但更多的是平靜：“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薪水少，工作強度大，帶來的後果自然是居高不下的離職率和始終低迷的職業滿意度。
實際上不僅是畫影，整個動畫行業的從業者平均年齡也不過才33歲而已。
換句話說，如今從事動畫行業工作的，基本都是以年輕人為主，本該屬於動畫行業中堅力量、經驗年數在10年至20年的人數占比卻極少。換句話說，如今支撐著這個行業的，是年輕人對動畫的熱愛與一腔熱血。
而那些經驗豐富的動畫從業者，卻因為過低的工資，而不得不離開動畫行業。
整個動畫行業的技術人才，其實已經出現了嚴重的斷層。
“這個問題不是畫影的問題，而是整個動畫行業的問題，”秦聲看著他：“想要改變這種現狀，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公司就能解決的……”他頓了頓，忽而，一個縹緲到近乎妄想的想法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等等，你不是想——”
“沒錯，”牧宿星爽快的承認了：“我想辦學。”
秦聲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老實說，自他一手建立騰空娛樂到現在，他也算是見慣風雨而麵不改色的人了，即使騰空娛樂發生什麽娛樂，大多也都在他的預料範圍之內，反倒是牧宿星的種種想法，時常令他感到荒謬又理所當然。
荒謬是這個異想天開的主意。
理所當然是因為說這個話的人叫牧宿星。
秦聲看著他。
牧宿星自然地回看他，眼中並無躲閃之色。
秦聲張了張嘴，有心想勸說兩句，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辦學和此前的創業不同，它不僅需要龐大的資金作為起步金，還需要在動畫相關行業具備廣泛的人脈，最重要的是——做好在至少十年內無法收回成本的心理準備。
即使是想提升畫影的名望，穩固畫影的地位，進而進一步發展畫影，也不是這麽個走法啊。
這是商業計劃嗎？做慈善還差不多。
兩人相識這麽久，秦聲自認為對於牧宿星也算是比較了解了，即使牧宿星偶爾靈光一閃冒出什麽奇怪的想法，他也有信心跟上對方的思路，但是建學校……
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好吧。”秦聲歎口氣，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的神情十分認真，先前漫不經心的神色完全不見了。這會兒他不再是以朋友的身份與牧宿星閑聊，而是以一個合作者的身份與心態，嚴肅的去評判其中的可能。
“既然你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我們現在就來談談實際問題。”
秦聲往台上走了兩步，將會議室多媒體屏幕拉了上去，隻留下一片空白的黑板。迅速進入工作狀態的騰空娛樂總裁從桌上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資金”兩個字。
“首先是資金問題，通常情況下，辦理一所私立大學的起步資金至少是十億，此後幾年還需要根據學校的具體情況追加投資，這個先不說，”秦聲說著，往下看向牧宿星：“畫影現在的流動資金可沒有十億。”
牧宿星看著，眼底卻露出一絲笑意，他反問道：“誰說畫影的流動資金沒有十億了？”
他說得這麽胸有成竹，秦聲反倒不太確定了。
“畫影的流動資金什麽時候有十億了？”他雖然沒有看過畫影動畫的年度報表，但很多東西，通過畫影這幾年的動向，也是能夠大概計算出來的。按照他的估計，畫影如今的流動資金，應該也不過八億出頭才對。
牧宿星肯定的道：“以前沒有，但是很快就會有了。”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秦聲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讚同的點了點頭。確實，雖然畫影這兩年在各個方麵都花了不少錢，但是其圈錢能力同樣令人歎為觀止，不說與動畫息息相關的周邊產業，光是動畫ip改編遊戲，都夠回血了。
“的確，這一點倒是我想岔了，”秦聲沉吟道：“以你的能力來說，想要湊夠10億，大概一部優秀的動畫作品就夠了吧。”
這句話是陳述句。
牧宿星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反駁。
他表現得太過自信與理所當然，秦聲沒忍住多看了他一眼，這才移開了目光，繼續道：“好吧，就算你資金沒有問題，那老師呢？”
“動畫行業經驗豐富的教授基本已經被一本大學瓜分了，你總不可能讓畫影的員工去講課吧？你有沒有想過老師的問題要怎麽解決？還有，你現在辦學校，一開始再怎麽樣也隻能辦個三本，哪怕有畫影的招牌在，但你確定那些想進動畫類專業的考生會放棄一本，選擇你這個三本嗎？”
“我無意把高考成績與人的能力掛鉤，但如果你辦的大學錄取的都是在高考中被淘汰的人，你確定你培養的這些人才，會是畫影，或者說這個行業需要的人才嗎？”
秦聲提出的問題有很多，卻句句在理，並不是無的放矢。
牧宿星沒有立刻回答這些問題。
見牧宿星沉默不語，秦聲還以為對方這是被他打擊到了，放軟了聲調道：“我不是否定你的決策，也不覺得你這麽做有什麽不對，我隻是覺得——不管是畫影還是你，一路走到現在都很不容易，這個點子本身並沒有錯，但我不希望你為此將你和畫影置於險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隻是覺得，”牧宿星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慢慢的道：“這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如果人人都抱著坐享其成的想法，那麽這個行業就永遠都不可能迎來真正意義上的興盛的一天。
更何況，相比容錯率更低，一旦一腳踏錯就萬劫不複的其他人，擁有係統的他說是有個保命符都毫不為過。倘若連他都畏畏縮縮，遲疑不前，這個所有動畫人都期盼的黎明，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到來？
而他重生的這場際遇，又有什麽意義？
秦聲心中微動，下意識抬眸向他看去。
牧宿星這話說得自然，並沒有大義凜然，也沒有故作平靜——他心底確實是這麽想的，於是他做出了決定，並將這個決定訴之於口。夕陽的餘暉映在青年微微笑著的臉龐上，看起來溫和又鋒利。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有什麽異樣的情緒在他的心底無聲的翻湧，又好似微風很輕很輕的拂過麥田，這讓秦聲不自覺頓了一下，好像很怕驚擾什麽似的，本能的挪開了目光。
反倒是牧宿星這個當事人率先反應了過來，見秦聲忽而沉默下來，他多少也感到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這話聽起來好像還挺中二的……讓你見笑了。”
“沒有。”
牧宿星：“嗯？”
秦聲卻沒有接過這個話茬，而是自然的將話題重新引回到了前麵的正事上：“資金的話，如果學校在動畫類專業之外，能夠加入遊戲方麵的專業的話，騰空娛樂可以投資入股。”
這個話題轉得略有些生硬，牧宿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剛剛不是還一直極力勸說他不要衝動的嗎？
偏偏秦聲這會兒似乎壓根沒看見他神色裏的詫異，麵上的神色與他對外營業的模樣並無二致，兀自微垂著眼皮思索道：“至於老師，可以請畫影實力過硬的員工偶爾去講講課，有時間的話，你最好也去轉轉，一個月上一節課，對外也可以強調學校著重實踐教學。”
牧宿星：……
他隻是提了個設想，怎麽對方轉眼就替他把營銷方向都想好了？
不等牧宿星回應，秦聲想了想，又道：“不過光有這些，肯定還不夠。雖然現在想這些為時尚早，但學校最終還是要努力升一本的，老師除了請業界有真才實學的動畫人，邀請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坐鎮也是很有必要的。”
“這個你的話應該不是問題，我看埃利諾獎的那些評委就對你挺有好感的。遊戲方麵的教授騰空娛樂有好幾個關係不錯的，回頭我介紹你認識。”
秦聲還想繼續說，隻是目光觸及到一時有些狀況外的牧宿星時，到底停了下來，還以為是自己插手太多了，當即解釋道：“當然，我也隻是提一些建議，具體怎麽做還是看你。”
牧宿星誠懇的道：“沒什麽，我覺得你說得挺好的。”隻是對方忽然這麽好說話，他有點反應不過來而已。
“初始資金夠嗎？會不會影響到畫影接下來的商業企劃？”秦聲問：“我記得，《哈利波特2》的成本似乎挺高的？”
牧宿星倒是不以為意：“沒關係，資金不是問題，一個電視動畫就夠賺回來了。”
“哦？”
牧宿星問：“現在年輕人中間最熱門的體育運動是什麽？”
如果是世界上最火熱的體育運動，那麽答案無疑是足球，但是年輕人中間最熱門的運動嘛……
秦聲想了想：“應該是籃球吧。”
“很好，”牧宿星滿意的點點頭，毫不客氣的宣布道：“那麽接下來兩年，這個最熱門的運動就是網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