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六個月後，錄音室內。
正值初春的天氣，這會兒室內卻令人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反倒顯現出一種格外壓抑的氣氛來，對著人群，懸掛在牆壁上的液晶屏正播放著沒有聲音的動畫，與此同時，那個溫柔的女聲還在繼續。
“的確，我愛你。”
“但由於我的過錯，你一點也沒有理會。這絲毫不重要。不過，你也和我一樣蠢。希望你今後能幸福。把罩子產在一邊吧，我用不著它了。”
“我的感冒並不那麽重…夜晚的涼風對我倒有好處。我是一朵花。”
女人的聲音溫柔恬靜，這的確是一個極其好聽的聲音，聞飛航和方連對視一眼，卻說不出讚賞的話來，兩人的目光下意識的轉向坐在正中央的青年身上，臉上不約而同的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牧宿星以手掌撐住額頭，眯著眼不說話。
待整個片段都結束了，一邊配音演員工會的工作人員投來征詢的目光時，牧宿星動也不動一下，隻擺了擺左手：“通知下一個吧。”
在話筒麵前的女人表情一滯，隨即便是柳眉倒豎，她以為自己的發揮已經足夠出色，全符合劇中“溫柔恬靜”的特點，沒想到這會兒竟被人想也不想的拒絕了！
女人眉頭緊鎖，不肯走人，嘴上則是客客氣氣的問道：“牧導演既然對我不滿意，總該有個理由吧？”
牧宿星看了她了一眼：“你聲音很甜。”
女人慢慢鬆開眉頭，露出一個頗為自傲的表情，卻聽牧宿星冷靜的繼續道：“人也挺甜的。”
女人抿唇要笑，她臉上剛浮起一絲笑意，便後知後覺的止住了——再看一邊聞飛航和方連半捂住臉，不忍再看似的表情，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個“甜”，顯然並不是說她長相甜美，而是暗指智商問題了。
她忍住羞惱，冷著臉道：“希望牧導演能放尊重一點，我雖然隻是一個沒什麽名氣的底層聲優，但也不是能被人這樣隨意羞辱的！”
牧宿星拿起桌上文字劇。
這一段內容對應的正是小王子離開玫瑰花的劇情，劇情中，小王子要走了，於是他來向玫瑰花告別，令小王子意外的是，玫瑰花溫柔恬靜的祝福了他。
事實上，眼前的女性聲優也的確美的體現出了“溫柔恬靜”的特點。
但是——
牧宿星放下劇，對於這些台詞，他早已記得滾瓜爛熟，這會兒便是看也不看劇，目光第一次正正經經的落到了年輕女人的臉上。
“小王子要走了，玫瑰花溫柔的祝福了他，並請他拿掉了身上用來保護的罩子，說她不怕晚上冷風的侵襲……”牧宿星問她：“你覺得玫瑰花真的能承受住夜晚的冷風嗎？”
不等女人回答，牧宿星繼續道：“然後小王子問她，如果有蟲子野獸，她又該怎麽辦，玫瑰花亮出身上的四根刺，說她不怕蟲子和野獸……你覺得玫瑰花身上的刺，真的能夠替她抵禦蟲子野獸的傷害嗎？”
聞飛航若有所思，他回想起此前看過的劇，似乎隱隱明白，為什麽牧宿星會對眼前這個配音演員感到不滿意了。
“文字劇寫著‘溫柔恬靜’，並不代表你就得用這種聽著溫柔，實際上毫無感情的音調來配音——玫瑰花當然會害怕冷風、蟲子和野獸，但她太驕傲了，她不僅不會請小王子留下來，還要祝福他，叫他快點離開。她表現出溫柔恬靜的樣子，並不是她真的溫柔恬靜……她隻是在逞強。”
牧宿星淡淡的道：“我以為，在試音之前就將自己即將配音的角色琢磨透徹，是一個配音演員的基素養。”
牧宿星大概能明白眼前女人的心思。
不外乎是看他們製作的是短動畫，又怎麽看怎麽像是幾個學生私人自娛自樂的樣子，便壓根沒放在心上，隻想著隨便念念台詞，拿了錢就跑。
不再關注眼前的女人，牧宿星對著一邊的工作人員擺了擺手，自然的道：“下一個。”
女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就算是想要胡攪蠻纏，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沒有鑽研過劇，對於這個短動畫的台詞，也不過是隨便看了看，牧宿星的分析，顯然才是真正正確的演繹思路。
可她前麵話都說出口了，這會兒更是一口氣咽在喉嚨裏下不去，見牧宿星又是一副全然無視她模樣，當下怒不可遏，氣衝衝的道：“說得倒是挺像那麽一回事的，有事你行你上啊！”
試音室內一片寂靜。
工作人員停下腳步，他想出去叫下一個試音聲優進來，但這會兒試音室內發生的小意外顯然已經到了必須處理的地步，配音演員工會的存在，既是保證聲優們的利益，也是為了使配音這一項行業更加秩序化。
他皺了皺眉，終於開口道：“林小姐，既然牧導演已經做出了決定，還請林小姐盡快離開試音室。”
那被稱作林小姐的女人卻不肯走，隻瞪著一雙眼，冷冷的盯著書桌後的青年。
牧宿星抬起頭。
作為動畫導演，在動畫製作過程中，如果對某些方麵感到不滿意，很多動畫導演也會選擇親自動手，也就是所謂的“我行我上”，在這方麵，牧宿星也不例外，他作為動畫導演的那些年，也沒少搶過原畫師、分鏡師，甚至配音導演的活，至於聲優嘛……
如果是前世，聲優方麵他還真的不擅長，至於現在——
牧宿星掀了掀唇角，勾起一個漫不經心的微笑。
他幹脆利落的從座位上起身，低頭開始脫去身上的淺灰外套，然後抬起手，不緊不慢的挽起襯衫的袖子，露出一雙瓷白的手腕——
然後就被聞飛航和方連一左一右的按住了。
聞飛航一手摟牧宿星的肩膀，一邊苦口婆心的勸：“牧哥，算了算了，咱們哥幾個是要幹大事的人，怎麽能和這種無胸無腦的女人一般計較呢？胖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對對對，你看人家配音演員工會的人還在這呢，這影響多不好啊，”方連一手摟住了牧宿星另一邊，一邊壓低了聲音：“牧哥你看這樣，你要實在氣不過，那回頭我們私底下再想辦法，現在先忍忍，行嗎？”
林小姐：？？？
牧宿星忍無可忍：“誰說我要動手打人了？”
聞飛航&方連：“啊？”
牧宿星深吸一口氣，麵無表情的將兩個活寶掰開：“不是這位林小姐先提議的嗎？”他說著，徑直走到了話筒跟前，伸手按下液晶屏上進度倒退的按鈕，讓短動畫的劇情跳到開頭，這才抬起頭，對著底下目瞪口呆的眾人微笑了一下。
“我行，我上。”
“再見了。”牧宿星輕聲道。
他的聲音並不低沉，是典型清亮的少年音，隻是由於情緒的緣故，顯現出些許萎靡不振的情緒來。在場的幾人足足愣了好幾秒，這才反應過來，牧宿星說得，正是動畫中小王子的台詞。
畫麵上的小王子同時蹲在了玫瑰花麵前，可是玫瑰花並不搭理他，於是小王子又說了一遍：“再見了。”
沒等幾人從牧宿星突然的變音中回過來，令他們更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牧宿星低低的咳嗽了一陣。
畫麵上的玫瑰花輕輕晃動著身子，似也在咳嗽。
然後玫瑰花對著小王子抬起了頭。
“我方才真蠢。請你原諒我。希望你能幸福。”一個溫柔恬靜的聲音，不急不緩的在安靜的試音室內響了起來。
那的確是一個溫柔恬靜的聲音，但細細感受之下，卻又分明能從中聽到一絲細微的顫音，隻是聲音的主人將它掩飾得極好，連同心底的不舍、逞強和驕傲，都隱約得仿佛幻聽一般。
是非常柔軟的，獨屬於女性的聲音。
臥槽！
方連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轉頭去看聞飛航，卻發現對方和他同樣呆得徹徹底底。對於同樣經手七個短動畫製作的兩人來說，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眼下的情況了——
毫無疑問，這就是真正的玫瑰花應該有的聲音！
可是……
目光轉到話筒麵前的牧宿星身上，方連這會兒幾乎想連自己的眼睛也一同懷疑了，可任他看再多次，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青年，的的確確就是他們熟悉的室友沒錯。
也正是他們熟悉的牧宿星，此刻平靜嫻熟得仿佛資深配音演員一般，一人分飾兩角不說，更是將玫瑰花溫柔又恬靜、驕傲又冷淡的女聲詮釋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