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元年歲末
是時,乃黑翳炎元年,臘月下旬。
深冬時節,即便是位於大陸最中央的江州京城,此時來到了全年之中、氣候最是寒冷之際,亦同樣是滿城盡披了一片銀裝。
飛雪連天,呼嘯狂舞。
京城東街,望劍門中。
隻見在原為司徒府主屋的門主苑,小院中央的空地上,立有一根近七尺高的石柱,其頂部捆縛了層層厚實的棉布、且上邊還有許多道凹陷進去的深坑,顯是經過了多次擊打。
砰!啪!
正此時,有兩隻手掌還在反複不斷的擊打著:
站在石柱前的,正是外披一件虎皮長袍、內穿大內侍衛官服,烏發披散、麵相英武的一名少年,當今大內侍衛、望劍門少主——
司徒京!
此刻的他正眉頭緊蹙、一臉愁容,對著石柱在練習著虎形大力拳。
原因無它,隻因每次練起這套拳法,都會想起它的創始者、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師父,太子太保勞仁關…
隻可惜,如今師父再也不會出現、過來指教他了。
十個月前,他已為了保護太子、與太子一同死在了東宮大殿上。
那時,自己隻匆匆聽聞,甚至都沒機會見到最後一麵。而此前最後一次見他,才隻是兩三天前、國師府的宴會上而已。
那晚,都仍在推杯換盞、喜笑顏開著,誰知才過兩日,便天人永隔…
“京兒…”
正此時,就坐在一旁不遠的小院角落處、前後搖擺著的竹椅上,同樣披著一身虎皮大氅的望劍門門主‘司徒虎’仿佛看出了兒子的心緒,當即長歎著開口說道,“…逝者已矣,你無需太過於記掛了。勞達那小子…爹知道,是個真正的漢子。”
“從前在鴆毒林時,他便敢為了救出好兄弟,獨自一人離隊、重返林中。”
“在刺客到來時挺身而出、英勇犧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司徒虎十指並扣、望天長歎著,仿佛能從落雪間、隱約看到勞仁關的英靈在飄蕩一般,“他…是黑翳王朝真正的忠臣,可比我這個半道辭職的‘前總管’…嗬嗬,要稱職多了。”
“遙想…先皇與太子遇刺那時,若是我感知到了,又豈能讓那秦瑝與赫連莊得逞呢?想當年,李蒼榮都整不死我…”
“就憑秦瑝那小子用的毒,能有多厲害?”
說罷,司徒虎從一旁地上拎起了瓷酒壺,拔開木塞蓋,仰頭便如飲江河、吞日月般‘噸噸噸’的豪飲了一大口下去…
“啊…”
接著,呼出了一陣熱騰騰的霧氣來。
“爹,我沒什麽。”
司徒京一邊打著拳一邊答道,“我隻是在恨…王大哥如今都做了國師了,皇上、皇後和太後,甚至滿朝文武都得聽他的話,他也一直就知道…敵人是誰、在哪裏、有多少,卻為何還不滅了他們,一直在京城不為所動呢?”
“唉…”
司徒虎看向兒子去輕歎道,“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京兒,朝廷的事,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的。”
“你這個年紀,就是最容易‘想當然’的年紀,唉…”
“我明白的,爹。”
司徒京應道,“我沒有怪王大哥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絕沒有資格去說他,我隻是…唉,我其實也是恨自己,為何沒能像師父、甚至是王大哥一樣厲害,至少…那晚的宮中能多一個人,情況…都不會是這樣。”
“不會是讓我像現在這樣,隻能去教那個小皇上、看著他不情不願的練拳。”
提起皇上,司徒京語氣間竟有些輕微的抱怨。
“對了,說到皇上。”
司徒虎當即轉換了話題說道,“那個小家夥,最近練得如何?”
“還能如何?”
司徒京說著,接下出的幾拳頓時都變快、變重了許多,打得石柱都有些輕微搖動,“練的時候,就一直敷衍了事!若沒有太後或王大哥來看著,更是立刻就能變回一副不想練的樣子!我看他…根本就是怕人拿他與先皇對比,為不落人口實,才想練著看看的!哼,照他這樣,能練得成就怪了!”
“哈哈…說來也是。”
司徒虎笑了兩聲罷、便慨歎著說道,“這小子…爹也知道的,定是小時候…被他父王管得太嚴啦,突然之間變成天下之主,這…還能不放開來玩嘛?要是他父王和皇祖父知道…他現在就這個樣子,怕是都要氣活過來咯…”
正此時,便突然見得一道人影、出現在了小院的某處門前——
“司徒門主,京兒。”
隻見來者是一位看起來二十出頭左右、輕妝淡抹的少女,正穿著一身金色長裙、腰配一把金鞘長劍,京城冬日的寒風雖將她的嫩臉凍得兩腮通紅、卻仍看似是平添了一道微末的豔紅般動人…
正是當朝禦前侍衛之一,韓梅!
“喲,韓小姐來了!”
“韓小姐。”
見她前來,司徒虎當即停止搖椅、塞上了酒壺,司徒京也站直身子、停下了打拳,父子二人皆朝她看了過去。
“伊寧兄有事,想請二位進宮一趟。”
韓梅拱手作揖、微笑著說道。
“哦?”
“王大哥找我們有事?”
父子二人聞罷,頓時皆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司徒虎也從竹椅上站起了身來。
“是的。”
韓梅笑應道,“二位請隨我去吧。”
雖有不解,然看到韓小姐是笑著來的,父子二人便猜也不會是什麽壞消息,便沒有多想、直接動身了。
……
與此同時,國師府中。
最中央的正殿內,外披一件厚絨黑氅、內穿一身白色長袍,少年麵孔、頭戴高冠的國師王伊寧正坐在長毯盡頭高座的大椅上,手執毛筆,不苟言笑、嚴肅認真的處理著政務。
除了他以及殿門口披黑甲、持長槊鎮守著的兩名侍衛外,殿內外周圍便再無其他人。
然很快,便有陣急促的腳步聲踏近了國師府大殿:
嗒嗒嗒…
在感知到有人靠近後,王伊寧隨即置筆抬頭,旋即,便見有一名頭戴烏紗、身穿紫袍的大臣,手持笏板,趨步直奔了過來。
到了門檻前,向兩名侍衛稍稍俯身鞠躬後,便抬腳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沿著長毯徑直邁進數步後,便雙膝跪下、俯身大拜:
“參見王大人!”
大臣起身後,便恭敬俯身說道,“報告王大人,有渚州總兵晁天雲將軍的百裏加急公文!”
“速速呈上來!”
“是!”
王伊寧招手示意罷,大臣便立即一路趨步趕往前去,同時從一邊袍袖中掏出了一封厚厚的藍皮折子,登上高座、來到桌前,便雙手呈給了王伊寧去。
接過折子後,王伊寧唰的一聲直接拉開——
頓時,關於渚州目前情況最新的詳細奏報,便一下子以文字的形式、完全呈現在了王伊寧眼前:
因不配合而屢屢受挫、至今尚未完成的‘關停’工作,大量因秦家會館與隼陽分舵關停而失業的人士的集會、遊行與抗議,甚至導致流落江湖、成為的賊寇,在被關停時反抗造成衝突而演變成流血事件的發生,兵源的連連告急…
還有失去與秦家的貿易往來、導致收入銳減,從而不得不減少上貢朝廷的賦稅,因此受到嚴重影響的小門小派…
當中,甚至還有受到牽連而同樣關停倒閉的。
最嚴重的,渚州各地甚至已開始出現有百姓拉家帶口、背井離鄉,往其它四州奔波而去的情況了!
望著折子中極為刺目的萬字奏文,王伊寧是心如滴血…
“秦瑝…隻要你現身,以死償罪,這些事…都是可以避免的。”
王伊寧緩緩合上折子,瞳眶顫動著間、當中是殺意盡現,不禁自言自語道,“可你…偏是唯恐天下不亂,要與我王伊寧…把這江山和天下,鬥得是雞犬不寧…是吧?”
王大人的怒氣漫出來,哪怕不是衝著他們去的,然光是這道氣場、便還是嚇著了桌前的大臣與殿門處的侍衛。
在‘一目十列’的快速閱畢文書後,王伊寧沒有多想,隻立即拿來一張空紙,再取筆蘸墨,並迅速在紙上簌簌寫下了自己的批複後,從一旁再取來自己的國師印章、攪了攪印泥,啪的一聲,直接蓋上了一個醒目的方因。
最後,王伊寧將之卷作一卷,遞了出去道:
“帶此書到大營。”
王伊寧嚴肅道,“從今往後,晁將軍再有與調兵相關的文書與奏報,先帶往京城大營,再帶給我過目。”
“明白!”
大臣接過批折,微微俯首應過後,便直接轉身、趨步快速離開了大殿。
“唉!——”
接著,便見王伊寧一拍額頭、發出了萬般無奈的長歎。
而就在大臣踏過門檻、離開正殿時,卻見殿門口處又過來了一人,大臣見了他、竟也俯身點了點頭,而後才匆匆離去。
隻見此人披著一身玄色官服,頭頂戴冠,腰部掛著形製奇特的龍王霸劍,正是當今禦前侍衛之一,武浩!
“伊寧!”
武浩來到殿前,瞥了兩眼門前的侍衛、便直接踏步邁進了殿內,沿著長毯一路走向了深處。當見到此時的伊寧仍在為政事繁忙而發愁時,他也不由眉頭蹙起、露出了些許擔憂的神色…
“阿浩…”
王伊寧扶著額,拉長著臉直視向朝自己走來的阿浩去,“怎麽了?有什麽消息嗎?”
“呃…有。”
武浩神情有些凝重,“不過…看你和那個大臣的樣子,這是怎麽了?你這邊是剛才遇到什麽情況了嗎?”
“沒什麽。”
王伊寧搖頭道,“還是那些破事,秦瑝一直在與我們暗中過招,渚州被他攪得越來越亂,現在…不僅本來是五州最高的稅收,變成了最低,甚至開始有賊寇橫行,大量百姓出逃了…”
“可惡…”
武浩聽罷,不禁低下頭來,咬牙切齒、拳頭攥緊…
“唉…行動受限,也不得不被動呀…”
王伊寧再次直視向阿浩道,“你怎麽樣,帶來什麽消息?”
“這…”
武浩神情凝重、眉目間有些躊躇,“對全天下而言,或許是個好消息,但唯獨對你我而言,似乎…就是個壞消息了。”
“直說吧。”
王伊寧這幾個月來是聽慣了壞消息,早已不以為意了。
“皇後她…生了。”
武浩眉頭凝重道,“而且…不早不晚,偏偏就是在今天,她生了。她給皇上生下了個兒子,現在…母子平安。整個京城的皇族宗親…差不多都趕到後宮去探視、照顧她去了。”
偷聽到殿內的武侍衛說出此事,門口的兩個侍衛頓時都兩眼瞪直了。
“生…”
王伊寧聽著此事,才覺疑惑,然稍過片刻、便很快明白了所謂的、‘唯獨對他們而言是壞消息’是怎一回事了。
“天呐…”
撲通一聲,王伊寧整個上半身都趴倒在了桌上。
“真的嗎?”
“真的。”
過片刻,王伊寧隨即抬起頭,向阿浩再確認了一遍。而武浩也點頭以應,眼神中毫無任何虛假。
“阿浩啊,阿浩…”
“為什麽我想笑呢?你說,這可笑嗎?”
王伊寧當即起身、靠坐到了大椅背上,仰頭看著宮頂的天花板,自嘲般的嗤笑了起來道,“咱們的這位炎公子呀,來京一個月,先是死了爺爺,接著死了爹。不僅沒見他流過一滴淚,甚至…都沒見他有過半分的傷心!”
“死了爹的第二天,他就給自己找了個老婆。”
“接著,十個月,不偏不倚的正好十個月,孩子就出生了!你說,這像是個臨危受命的皇帝做得出來的事嗎?”
王伊寧抬手壓額、不斷的長歎道,“咱們這幾個月來,一直…”
“皇上駕到!”
然王伊寧話未講完,便聽得一道尖銳的太監高呼聲在殿外不遠處響起。
殿間四人聽到,瞬間便都似突然驚醒了過來般:隻見王伊寧迅速步下高座,與阿浩一道快步走向殿門口,在門檻前停了住。
隨後,連同門前的兩名黑甲侍衛一道,四人便一同恭敬俯首、單膝跪了下來…
“參見皇上!”
“參見皇上!”
四人聲音齊響畢,很快,便見殿外不遠,那位適才還在兩人話題間的少年天子‘黑翳炎’,此時便已在幾名太監與宮女的簇擁下,緩緩邁步、走來到了這間國師府正殿的大門前…